第16節
“公公,你回來了?我去給你打熱水泡泡腳?!?/br> “不用了?!彼庀律砩系呐L,寬了外袍淡淡回了一句。 她不受控制的打了一個哈欠,手忙腳亂收拾著書桌:“那我去把毛筆、硯臺、筆洗清理干凈?!?/br> “早點歇息吧?!?/br> 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似乎又不知道從哪里開口,又似乎僅僅見他一面便安心了心滿意足了,連日困乏終于在此刻徹底崩塌,摸索到軟榻上扯了扯被角胡亂蓋了蓋:“公公,我給你帶了櫻桃,可好吃了,你吃……” 李成忱吃了幾顆櫻桃,從袖口掏出兩塊藕粉桂花糕放在盤子里,看著軟榻上酣睡的她無奈的笑了笑,俯身幫她脫下繡花鞋,蓋好被子。 一連幾日琯夷每日回來都會興高采烈的拿回一些小物什,草藤編的蛐蛐,彩塑娃娃,糖人,風車……非宮中之物,同他說話客氣疏離規規矩矩,按時讀書練字十分乖巧。 “起云,小麻雀好了吧?” 江起云從身后變出一根糖葫蘆笑道:“小麻雀可否告知芳名?” 琯夷眼睛亮亮的看著糖葫蘆,撓了撓頭:“我不是有意騙你的,我以為那天你把我當成刺客了?!?/br> 他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可從未見過如此楚楚動人的刺客?!?/br> “我叫琯夷,就是朱絲玉柱羅象筵,飛琯促弦舞少年的琯?!苯K于有機會賣弄一下這句折磨的讓她發瘋的詩詞,頗有成就感,轉念感覺這樣文縐縐的說話顯得自己十分的有才學。 “琯夷?琯琯?好聽,你讀過書?” “勉強認得幾個字?!彼s忙搖了搖頭,“正在學,正在學?!?/br> “讀書習字,由易入難,改日我從家里幫你帶幾本書?!?/br> “你不是個小侍衛嗎?還讀書呢?” 江起云揚了揚下巴:“我可是文武全才?!?/br> 琯夷咬了一顆糖葫蘆,被山楂胡硌到了牙,痛的她苦兮兮的皺著一張小臉:“起云,謝謝你的糖葫蘆,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br> 推開房門李成忱正在處理公文,背著手把糖葫蘆藏在身后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見他沒有反應,安靜的坐在軟榻上啃著未吃完的糖葫蘆,再次被山楂胡硌到牙時她郁悶的捂著臉頰欲哭無淚,從小到大每次吃糖葫蘆都會硌到牙,這得是有多笨。 “哪里來的糖葫蘆?” “起……祿海從宮外給我帶來的?!?/br> “你喜歡?” “我最喜歡吃糖葫蘆了,公公,你知道嗎?糖葫蘆是全天下最最好吃的食物……”她嘴角猶自沾了一點糖屑,眉眼彎彎,手舞足蹈,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聲音越來越低最后低垂著頭乖乖閉了嘴,“我去打熱水?!?/br> “你有沒有什么想要問我的?” “沒……沒有……” “去吧?!?/br> 臘月二十二是她的生辰,一早隨浣書去魏府送貴妃娘娘的賞賜,至午,她終于可以一個人在繁華的京城四處逛逛。 街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十二教坊歌舞升平,她看哪里都新鮮,不愧是京城,所謂溫柔富貴鄉,反正哪哪都是極好的。 “老板,這個多少錢?”琯夷愛不釋手拿著一支珠花問道。 “姑娘真有眼光,這支珠花二兩銀子?!?/br> “二兩!太貴了吧!” “貴?這可是仿內庭宮制的珠花……” 攤販老板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她皺了皺眉,內庭宮制的珠花?她怎么沒有見過,宮里的珠花可比這個好看多了,二兩!簡直是在搶錢!京城的物價這么高嗎? “琯琯?真的是你?” 琯夷回頭正對上江起云舒朗的眉眼,他穿了一件湛藍外袍,邊緣滾了一圈淺淡的花邊,寬衣窄袖,利落瀟灑,侍衛俸祿很高嗎?他這身打扮怎么看怎么像大家公子:“起云,你怎么……” “今日休沐?!彼戳艘谎蹟備伾系闹榛?,“老板,這支珠花我們要了?!?/br> “不要了!我們不要!”她趕忙搖頭制止,拉著江起云便走,小聲道,“太貴了,一點也不值?!?/br> “姑娘,你別走啊,一兩五錢可好?一兩銀子也行?!?/br> 老板在身后高聲吆喝,琯夷抿唇撇了撇嘴:“還是太貴?!?/br> “我先帶你去吃飯好不好?” “好啊,我還真有點餓了?!?/br> 馬車緩緩駛過西市,李成忱止住車夫在一家古董首飾店停了下來,小松子疑惑的尾隨其后,公公什么時候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了? 店鋪不大,擺飾雅致古樸,釵環珠翠皆是洗盡鉛華的內斂素雅,掌柜一看來人衣著舉止不俗趕忙殷勤的迎了上來:“客官有沒有上眼的?” 他在一個紫檀雕花匣子面前停了下來,里面放著一對素銀對釵,精巧雅致的卷草蝴蝶紋飾中間嵌了一粒紅豆,耳墜亦是異曲同工之妙,雖別具匠心一眼看過去無甚起眼。 掌柜精明的眼珠轉了轉:“公子好眼力,這是宣寶年間的比翼相思對釵,瞧上去普通不值錢,實則做工復雜,中間嵌的可是麓海開采的石榴瑪瑙,可惜太過以假亂真,像極了紅豆,反而讓珍珠蒙塵。 這幾百年過去了,若真是紅豆哪還能完好無損的嵌在里面,老朽收這對釵環不過是瞧著寓意好,尋個有緣人?!?/br> 小松子左看右看愣是沒有看出半點珍貴之處,明明就是一顆紅豆簪比金釵翡翠都貴這掌柜該不會信口胡扯的吧? “這是送給琯夷的生辰禮物?” 李成忱并未否認,吩咐掌柜換了一個普通的木盒包裝,掌柜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比翼雙飛,紅豆相思,公子眼光不俗,夫人肯定喜歡?!?/br> 他微微一愣,結賬之后收了盒子手指摩挲了幾下,小松子訕訕道:“大人,琯夷她還不如我呢,不識貨,你花那么多錢得買好幾支金釵玉簪了?!?/br> “怎么戴得出去?!?/br> 小松子恍然大悟,他還真是糊涂了,琯夷在內庭侍奉主子頂多可以戴戴銀釵,公公你這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可皇上貴妃娘娘的眼力……琯夷的眼力……公公你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了? 正欲說什么偏頭看著李成忱望著對面的街角出神,他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名男子微低著頭遮住女子大半身形只露出一角粉色裙擺,舉止親昵曖昧,待男子偏身他方才看清那女子的模樣,琯……琯夷! ☆、第二十二章 李成忱握著木匣子的手指節泛白,面無表情的上了馬車,小松子干咳兩聲道:“公公,琯夷雖然吵吵鬧鬧,哭哭啼啼,冒冒失失,但她純真善良,古靈精怪,聰慧好學,對公公是真的好,在你身邊待上幾年定也知書達理,落落大方,不比那些大家閨秀差……” “是我配不上她?!?/br> 小松子驚愕的抬頭,一度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清冷孤傲如李成忱有朝一日竟也會卑微至斯,他苦笑道:“她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出宮嫁人,兒孫繞膝,終此一生,我一個太監能給她什么呢? 我身處皇宮內院權謀漩渦,給不了她想要的安定,我甚至根本算不上男人,更給不了她孩子,是我太過奢望了?!?/br> “公公,琯夷她很喜歡你?!?/br> 李成忱低垂著頭,緩緩閉上了眼睛:“我心狠手辣,玩弄權術,冷血無情她都不曾看到過,她對我不過是表象的迷戀,待日子長了便會淡了?!?/br> 小松子張口想說什么,眼睛發澀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清清淡淡一句話滿是凄涼與無奈,甚至是隱匿在內心中的自卑與無助,原來他竟這樣喜歡琯夷,喜歡到不敢去愛,怕她嫌棄,怕她離開,怕她后悔。 車廂內閃進一道黑色身影,李成忱揉了揉額角問道:“有眉目了?” 初一頷首一禮:“玄奕大祭司卜算的位置在文府京郊別苑?!?/br> “亥時行動?!?/br> “是?!?/br> 琯夷被江起云抵在墻上捂住了她的眼睛,清冽好聞的香草氣息令人很是舒服,溫熱的掌心覆在她的面上驀然讓她心頭一震,本能的推拒與躲避,臉頰紅撲撲的盯著他道:“男女授受不親?!?/br> 江起云退后一步摸了摸鼻子忍笑端詳了她片刻:“好看?!?/br> 細碎的流蘇打在腮邊,她伸手從發髻上摸下一支發簪,金釵玉葉粉瓣鵝蕊:“這……太貴重了?!?/br> “你喜歡嗎?” 琯夷用手帕包了起來鄭重其事的放在他手中:“你我非親非故,你送我如此貴重的發簪無論如何我都是不能收的?!?/br> 江起云還長未見過她如此認真的模樣,挑了挑眉輕描淡寫道:“普通發簪,不貴?!?/br> 她搖了搖頭:“男子不能隨便送發簪給女子?!?/br> “我一大男人收著女子發釵亦無用處?!?/br> “那我也不能收?!爆g夷笑笑態度十分堅決,“我和浣書jiejie約定的時辰快到了,我先走了?!?/br> “我送你?!?/br> “不用了,就幾步路?!?/br> 江起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手指微攏,帕子上繡著一朵小紅茶,明媚而不俗艷,一如她嬌俏動人。 臨近傍晚,江蘺、祿海偷偷潛來院子里特意給她過生辰,桌案上放著一碟花生米,一碟瓜子,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江蘺十指交叉輕笑道:“小壽星,吃了這碗長壽面定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br> 祿海點頭:“里面窩了兩個荷包蛋?!?/br> 琯夷感動的直流眼淚,用筷子夾了長壽面放入口中,祿海盯著她道:“不能咬斷,面越長活的越長久?!?/br> 她睜大眼睛吸溜吸溜喝著面條唯恐咬斷了,模樣十分滑稽,江蘺笑得揉著肚子道:“小乖乖,你真可愛?!?/br>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br> 琯夷放下筷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祿海在旁不住的點頭附和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桃核結成的配飾,用紅絲絳打了一個如意結:“送你,辟邪?!?/br> 江蘺湊過去瞧,只見桃核鏤雕出梅蘭竹菊的紋飾倒也別致:“你還有這手藝?” “咱家可是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钡摵BN著蘭花指陰陽怪氣道。 琯夷撲哧一聲笑了:“謝了,那我放在枕邊辟邪?!?/br> “送給你?!苯y從帕子里拿出一支與她發上戴的一模一樣的素銀卷草紋發簪,“這是我爹化了我娘的銀鐲子打的,你我一人一支?!?/br> “江蘺?!?/br> “你不收我就當你是在嫌棄,我可生氣了?!?/br> 她摩挲著上面的紋飾,扯著江蘺的袖口擦了擦眼淚:“你看你們都把我弄哭了?!?/br> “不哭不哭,等你以后出宮嫁人我送你更好的?!?/br> “你們還能出宮,真好?!钡摵@了一口氣目光中隱有不易察覺的哀傷,“等你們飛黃騰達了可不能忘了我?!?/br> “你也該好好讀讀書了?!?/br> 三人圍爐嗑著瓜子閑話了好長時間,一時忘了時辰,待反應過來趕忙匆匆離去,已至亥時,琯夷換了碧色單衣披著夾襖,烏發垂在脖頸旁用卷草紋銀簪挽了很低的發髻。 一邊繡花一邊不時往門口望上幾眼,出宮?她現在并不想出宮嫁人,在她心中世間所有男子都不及公公一分,可她又有什么理由陪在他身邊呢? 墨綠、蔥綠、石青、豆青、淺灰的絲線一絲一縷模糊了她的視線,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收了針線,躺在軟榻上翻開三字經看了起來,迷迷糊糊不知不覺又睡著了,手中的書掉在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嚇了她一個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