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錢太后眼神閃了一閃:“嗯?你叫上先生了,他升官了?” 朱英榕點頭道:“是,朕從前沒注意,他聲音怪清亮的,聽著倒比別的先生都提神些?!?/br> 錢太后不覺笑了:“那你可要好好聽講,別叫先生白辛苦一場?!?/br> 朱英榕聽話點頭,又說了兩句,他終于拔腿領著一串人走了。 錢太后低頭,將繡棚慢慢翻過來,對著出起了神。 旁邊宮人想引她開懷,搭訕著問道:“娘娘這幅想繡什么?奴婢瞧著,用的繡線顏色似乎少了些?!?/br> 錢太后隨口道:“時辰是晚上,天都黑了,自然不用那么多顏色。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br> 宮人奇道:“娘娘是思念家鄉了嗎?只是為何繡成夜景?” “省事?!?/br> 錢太后簡潔答了兩個字,宮人見她是不想再說話的樣子,不敢再問,默然站在了旁邊。 門邊,木誠也不敢再停留,存著心里的疑惑,悄悄走開了。 ** 朱英榕回到文化殿的時候,展見星剛把朱成鈞請來。 他有點訝異:“王叔?” 方學士上前,將瓦剌來使的事情敘說了一遍,而后道:“依臣之見,眼下可暫應下瓦剌——” 又將利害闡述一遍,朱英榕聽得懂,點頭:“嗯,先生說得有理,便如此做就是了?!?/br> 朱成鈞瞇起了眼,他原與展見星不遠不近地站著,此時毫不掩飾地去看她,目中含著質問之意。 展見星未解何意,茫然中聽方學士回答道:“雖如此,方御史等人的意見也不可輕忽,這個前往大同鎮外主持邊市的人選,必得慎之又慎——” 不用再往下聽了,展見星恍然明白,她微弱而堅決地沖朱成鈞搖頭。 不是她。 她事前不知道。 更沒有參與。 朱成鈞的眼神便緩和下來,等到方學士七繞八繞,拐了好幾個彎終于把他這個天造地設般的人選推薦出來的時候,他點了個頭:“哦,我去?!?/br> 方學士:“……” 他有點噎住。 第150章 展見星跟著愣住, 她亦未料到朱成鈞這么干脆,并非覺得他對京城有什么格外留戀之處,這片熱鬧榮華在他眼里,卻從不在他心上, 他看過, 走過便罷。 但方學士話說得再漂亮,那種警惕放逐乃至卸磨殺驢之意是掩不住的:寧藩平了, 瓦剌要和談了,用不著留一個成年藩王在京震懾了, 那么,他就該走了。 朱英榕本來沒反應過來, 他還覺得這個安排很妙呢,臣子們反常的沉默才令他意會到了其中的一點尷尬,他比不得方學士能撐住, 就不好意思起來,忙道:“勞王叔費一回心,等事辦成了,王叔還回來,朕辦宴謝王叔?!?/br> 朱成鈞漫不經心地笑了一下, 道:“好?!?/br> 他這個字應得實在敷衍,不過好歹和氣,朱英榕就滿意了,方學士莫名其妙地,也松了口氣——同時又若有所失, 他以為是一場硬仗,等待的辰光里打了許多腹稿,哪知一句都沒用上。 朱成鈞應完聲,便要走,展見星忍不住道:“皇上,臣送一送王爺吧?” 朱英榕自然同意,她急急追了出去。 朱成鈞剛出殿門,轉頭見她,有點意外,緩了腳步等她。 “王爺——”展見星想說話,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語調控制不住地低落下去。 “這副樣子做什么?”朱成鈞偏頭笑道,“不是早晚會有這一天嗎?” 他這個動作與少年時別無二致,只是眉眼之間成熟沉靜了許多,有點探究又安撫地,向她問話。 展見星心亂得很:“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是今天——方閣老一個字也沒和我透露,只叫我去請你?!?/br> 朱成鈞不可能長久在京,他的身份注定他一定會回到封地上去,這一點不必明說,他與她早都心知,但她沒想到,離別會這么突然就來了。 “你舍不得我?” “……”展見星做賊也似,迅速把前后左右都張望過一番,見無人才倉促道,“王爺,你在外面亂說什么呢?!?/br> “好吧,你做得,我說不得?!?/br> 展見星便啞口無言了。 朱成鈞心情不錯,倒沒跟后面窮追猛打,片刻后展見星自己找回了理智,她得承認,方學士這件事本身沒有做錯,能在這時前往大同主持邊市的最合適人選,非朱成鈞莫屬。 她就只有嘆了口氣:“王爺,你別生方閣老的氣——他,唉,他也沒有惡意?!?/br> 朝事就是這么復雜,有時算不清誰對誰錯,只能說是立場不同。 朱成鈞道:“我沒生氣。他那算得了什么?!?/br> 與他生平所歷的那些陰謀艱險比,方學士的手段甚至稱得上體面了,行的是陽謀,他沒有什么可著惱的。 展見星放下心來,道,“那邊市要務,就都托付王爺了?!?/br> 朱成鈞沒回答她,卻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展見星嚇一跳:“我,這——” “不愿意就算了,又沒逼你?!?/br> 他這句話說得隨意,展見星沉默了,她清楚知道她不會答應,但拒絕以后,她也是真的不舍。大概只能說一句,世事難得兩全。 “我給你寫信,你要回我?!?/br> 展見星回過神來,應道:“我當然回?!?/br> “誰欺負你,你告訴我?!?/br> “嗯——其實沒有人欺負我?!?/br> 她今年二十六歲,是名副其實的老姑娘了,非常非常難嫁以至于徐氏都死了心由著她去了,但在官場上,還是一個年輕的起步階段,主要任務是攢資歷,她是天子近臣,講官身份更清貴,時時能往皇帝耳朵里勸諫,一般官員交好她都來不及。 ——之前被泰寧侯掃進去那一遭,實則是因為朱成鈞的帶累,泰寧侯本身的目標并不是她。 朱成鈞搖頭:“你把別人想得太好了,世上什么時候也缺不了惡人。即使是皇上,他現在也許不錯,可是他那點年紀,變數太多了,你根本預料不到他會長成什么樣子?!?/br> 展見星不甚贊同,道:“怎么預料不到?內閣的先生們都說,皇上小小年紀,已有明君之相?!?/br> “那是學的一個表相?!敝斐赦x不客氣地道,“他心眼多得很,真寬仁澄凈的人,不是他那樣,是你這樣,你自己覺得你和他像嗎?” 展見星莫名而又哭笑不得:“王爺,你——你想夸我便夸了,非要說皇上的壞話做什么,他還是個孩子呢?!?/br> “我沒說他壞話——我不會說我自己壞話?!敝斐赦x道,“他不像你,但是有點像我,所以我提醒你?!?/br> 展見星這下真的訝異了,她從前有過這個感覺,但她沒想到朱成鈞也這么覺得。朱英榕在使弄心機這一點上,確實令她覺得熟悉,他手段還不到那么純熟,往往讓她看出來,她驚訝他的聰慧,也有點愛屋及烏地憐愛他。 她從來沒從另一個方向想過:那就是朱英榕這一面本身的可怕。 譬如多疑這個毛病,放在一個帝王身上絕不是件好事。 她終于明白了朱成鈞的意思,點頭道:“我知道了,王爺。不過皇上身世如此,難免不安,待再大一些,許就好了。像王爺,現在不就開懷了許多?!?/br> 其實朱成鈞根本沒好,他還未雨綢繆了好幾年地往朱英榕身上扣黑鍋呢——展見星一想就覺得好笑,不過這么一順,倒解釋了他那么編排朱英榕的緣故了。 疑心病這么重,朱英榕真像他,可不壞事嘛。 她那句夸贊,也因此沒多少誠意,但朱成鈞沒聽出來,他在春日陽光里轉過臉來:“嗯?那我現在是你喜歡的男人的樣子了?” 他們這時早已出了午門,這辰光官員們多在各自的值房當差,宮外闊大的步道上既沒有什么官員行走,普通百姓也不被允許靠近,所以他們才能議論了小天子幾句,聽見再提起這個話頭,展見星也沒那么緊張。 她心頭只是涌上一陣熟悉的懷念,又有一點沖動,這一別不知何日再見,又何必再吝惜一訴胸臆? 她停住了腳步,然后又往后退了兩步,道:“從來都是?!?/br> 說完轉身便走。 青袍在春日下閃耀,背影瘦而挺拔,又有那么點落荒而逃的意思。 朱成鈞沒追上去,他完全愣了。 過了許久之后,他才抬起手來,摸了摸心臟,向前繼續走了。 他的步子當然不像逃走,像醉酒。 …… ** 在夏日到來之前,和談文書正式敲定,瓦剌使者趕忙離去,朱成鈞也隨之返回了封地大同。這意味著,開邊市之事再沒有爭論的可能。 大部分人對此沒什么意見,即便是本來不贊成開邊市的人,見能利用這件事順理成章地把外藩從京中請走,這賬里外里一算不虧,也就沒什么話可說了。 初夏,京城在逐漸起來的燥熱中恢復了平靜。 錢太后作為現今的后宮之主,越來越進入了角色,她養育二皇子,也十分關心朱英榕,隔簾請來講官過問他的學業。 展見星作為講官之一,也曾應召過,她與其他講官一樣,對朱英榕這樣的學生只有夸贊的,錢太后不大放心,仍問了她不少問題,展見星一一答了,并順便領了份賞賜,才回去文華殿。 對于錢太后的這點變化,內閣沒有干涉,母親管兒子,天經地義,又沒插手朝政,誰也多說不了什么。 朱英榕自己則美滋滋的,母親關心他,先生們去回話全是夸獎,他有什么不樂意的? 因為各方都無反應,有過一次之后,這件事漸漸變成了常態,時間倒也不頻密,大約一個月一次,問問朱英榕最近的表現,對先生們可尊重,身邊又可有什么小人作祟,都是一個母親恰如其分的擔心。 ——但只有錢太后自己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私心。 她對兒子的關切一點也不摻假,可是與此同時她那不該生發的私意,也騙不過自己。 她真的想忍,也真的沒忍住。 她如果完全做不到,也就算了,只得熬著,可她有這份權利,她可以利用——她又怎么克制得住不用。 她從前不是這樣的人,可那是太久遠的從前了,深宮里掙到如今,她出了頭,也變了樣,面目全非不至于,卻也再找不回那份單純的心境了。 但他不一樣。 他還是那樣,從小的那副樣子,冷淡的,自持的,又穩重心正的,這么多年,他成熟了許多,但根子上的那點東西,居然沒有變過。 她最難的時候見過他一次,得到了他以前程為代價的幫助,那次她其實沒有怎么感覺,因為她陷于危機里,無暇他顧,如今一切都好了,回想起來,每一點,每一滴,都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