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而后錢太后再向坐于群臣首席的朱成鈞祝酒,謝他于亂軍中救駕之功,又坐鎮京中至今,震懾各路蠢動宵小。 朱成鈞沒什么客氣話,他懶得說這些,默然飲了。 錢太后次敬內閣諸位學士,感謝眾臣用心輔佐天子,學士們都不敢直視于她,紛紛飲畢垂首。 錢太后的第三杯,則舉向了六部九卿,待三杯飲畢,她仍未走,點了詹事府諸屬官們的名。 屬官們連忙起身離席,上前行禮,連道不敢。 錢太后要開口,二皇子在這時有點小小鬧騰起來,朱英榕在上首看見,笑著伸手:“二郎,到哥哥這里來?!?/br> 二皇子六歲了,生得玉雪可愛,不很懂事但又懂點事了的年紀,聽見招呼,乖乖往上跑到朱英榕身邊,抱著他的大腿嘰咕著什么,又指了桌上的一樣菜食想吃。 旁邊的侍從要過來,朱英榕擺了擺手,親自夾了點喂給他。 二皇子嘴巴一鼓一鼓地吃起來。 錢太后欣慰一笑,便繼續了自己的話語,將屬官們也感謝了一遍,目光掠過最左側的展見星時,停留了片刻,目光似微微一縮,又似倏忽一亮。 展見星悄悄抬頭,看了前方一眼,自郊外庵堂一別,已是六年過去,宮苑深深,直到如今,她才終于再度見到了這個少時先生家的小妹子。 錢太后看上去過得很好,氣色紅潤,氣度也頗佳,一副苦盡甘來之相,她替她覺得高興,唇角微彎,不覺笑了一笑。 “請……”錢太后的語句斷了一斷,方接下去道,“便請諸位,滿飲此杯?!?/br> 屬官們盡皆舉杯,將手里杯中酒飲盡后,退回了各自的座位。 接下來,錢太后的任務終于完成,便領著還有些戀戀不舍的二皇子走了。 她走后,大殿里更熱鬧了些,在方學士的提議下,等待許久早已摩拳擦掌的翰林們搶著給朱英榕獻起了祝壽詩。 獻完后,評選一番,再發一發賞賜,宴席就到了尾聲——這主要是照顧朱英榕,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既飲不得酒,也熬不得夜。 臣子們依次告退。 朱成鈞最早走,有車在門口等他,不過他沒坐,只是接近了一下,便離開自己行走起來,腳步緩慢,待出了宮門后,越走越落在了形形色色的車馬后面,等到了另一個步行的人。 “王爺?!?/br> 外面風一吹,很有些冷,展見星把手籠在袖管里,走到他旁邊,側首向他一笑,哈出小團白氣。 朱成鈞瞥了眼她,手從裘衣里伸出來,塞給她一個黑不溜秋暖洋洋的東西。 是個手爐。 展見星抱著,暖意入手,她整個人都舒展了一下:“咦,王爺,這是哪里來的?” “秋果送的。你怕冷,怎么不多穿點?!?/br> “我穿得不少了。只是晚上天更冷些?!?/br> 兩個人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在月色下行走著,到岔路時,自然分開,各行各路了。 ** 此時的咸熙宮。 錢太后已經洗浴過,卻不歇息,坐在燈下,有些發怔的模樣。 宮人等了許久,終于輕聲提醒,錢太后驚醒一般,嘴邊含著的一抹不自覺的淺笑消失,道:“皇上回宮了嗎?” 宮人回道:“娘娘放心,武英殿里已經散了席,皇上好好地回到乾清宮了?!?/br> “這便好?!卞X太后點了點頭,起身,又去看了一眼外間睡得正香的二皇子,終于回來寬衣,上床安歇了。 宮燈一盞盞滅去,多少心事,都暫時隱去了黑暗里。 作者有話要說: 啊關于小皇帝年紀我前面有算錯的地方,他是先帝朝二年出生的,我以前直接拿每年的歲數減,等到十年他登基時,一算八歲,但古代大部分應該算的虛歲,所以從前有的地方少算了一歲,他登基這年就是九歲,以這個為基準,以前少算的我回頭去改。 然后這么一來,錢太后雖然只比星星小月份,也等于是十四歲生他了。。我覺得有點可怕,我本來以為十五。所以我要把星星也改大一歲,這個只是我自己的糾結,大家不用回看,不影響情節。 那么我給一個現在的準數,改元這一年,星星二十五(實際快二六了,畢竟都年底了),小九簡單點,始終比她大一歲。 (嗯我查資料發現這時候慈寧宮應該還沒有蓋出來,所以給錢妹子換個地方住。) 再然后,最后的搞事了,看得出來哈,不會一直拖下去了,六十萬以內一定一定可以完結。 第149章 又一個年熱熱鬧鬧地過去了, 天慶二年開春, 遙遠的草原上傳來了動靜, 瓦剌遣使攜文書入朝,要求和談,恢復邊市。 泰寧侯撤軍以后, 兩邊就停了戰,瓦剌在第二次交鋒時吃過虧, 到這會兒終于緩過了氣,但寧藩內亂也平定了下來,瓦剌一方面趕不上來討便宜,另一方面,雙方的使臣斷絕了這么久, 朝廷方是無所謂, 泱泱大國, 樣樣自給自足, 瓦剌就不行了,一口鐵鍋都造不出來, 莫不成回去茹毛飲血罷? 于是, 終于撐不住了,要來言和。 使者住進了會同館,朝廷上則開始爭吵起來。 言和這個事, 大部分官員倒不反對,幼主在朝,本來就不宜再啟戰端, 但之前瓦剌不老實,多次犯邊,如今來求和就罷了,還要求重開邊市,有些官員就不想答應了。 “那蠻夷之地,本無我們所需之物,從前開互市,乃是皇恩浩蕩之下與他們的恩典,彼等夷人目無法紀,又不思感念,竟以刀兵相向,如今想和又要來和了,依下官之見,只當嚴厲斥責,余者再不必理會!” “正是,若輕易答應了,還只當是我們怕了他,那些夷人狡猾得很,做生意也時常不好好做,喝了二兩酒就開始尋釁滋事,還要大同加派守軍前去約束,費事勞神得很。又何況,焉知他們不是借著邊市的名頭,伺機入關來作亂?” “方御史此言差矣,那邊市又不設在大同城內,只要命守軍多加巡視,哪里就容易叫人混進來?且先帝時也曾開過,本有成例可依,并不違祖宗律法。夷人若不懂規矩,朝廷派專人去,多加□□便是,正也可揚一揚我朝的禮義?!?/br> “呵,夷人若能教化,就不會千百年來都如此了,其狼子野心,我看再過一百年也不會變!” “以本侯對瓦剌人的了解,方御史說得一點不差。本侯以為,當對瓦剌的堅壁清野之策實行到底,將他們放逐、困死在草原上,如此時日一久,自然不戰而屈人之兵了?!?/br> 這句話話音一落,原本激昂對吵的兩派官員都靜了一靜——因為說出這句話的是泰寧侯,舉朝之中,只有他與吞并了韃靼后的瓦剌交過手,論起對如今瓦剌的了解程度,誰也比不上他。 他的意見,也令人不能不慎重考慮。 但方學士直起了身,意味深長地道:“侯爺,倘若瓦剌游蕩在草原上,不甘困苦,再次南下侵擾又當如何?” 泰寧侯振聲道:“那本侯出戰便是!” 聞得此言,有幾個官員在心里暗暗搖起了頭——朝中自有有識之士,泰寧侯這一招以退為進,逼迫瓦剌,實則仍是要戰之意,誰又看不出來? 方學士不曾再開口,心中已有了決定,他是托孤之臣,兢業至今,終于求得一個和平局面,怎會愿意輕易打破。 朝堂上自管吵鬧,下了朝后,他便去求見朱英榕。小天子本來不管事,但他有意借此來個一箭雙雕之策,所以必得要經一經小天子的手。 朱英榕卻并不在文華殿里。 展見星迎出來相告:“太后忽染春疾,內宮來報,皇上前去探望了?!?/br> 方學士看見她出來以前的站位,點了點頭:“今日是你與皇上講讀?” 展見星躬身:“正是下官?!?/br> 屬官們負責的事務不一,給皇帝講讀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展見星到朱英榕身邊三年了,還是第一次做這件事。 她于今春終于滿了任期,過吏部考核后,升成了從五品的右諭德,身上青袍沒變,胸前補子換成了白鷴。 不過不是說做了諭德就有權利給天子講讀,講官這個銜,得另外加,她就是被朱英榕親口授命以后才可以躋身講官的行列。這也就意味著,從此與皇帝有了師徒名分,皇帝雖不似尋常人家師禮那么重,對講官也要比對一般臣子客氣些的。 方學士若有所思,道:“正巧,你與代王有舊誼,便去請他進宮一趟罷,有樁事,要借重于他?!?/br> 內閣大臣指使一個五品官跑腿當然指使得動,展見星壓下些微訝異,應道:“是。下官這就去?!?/br> ** 另一邊,咸熙宮。 錢太后確實病了,但勢頭并不沉重,無非是意態較尋?;秀?,飯食也有些懶怠取用而已。 朱英榕聞訊急急跑來的時候,錢太后正倚在窗下穿針,好好地繡著花樣。 聽見宮人傳報,她一怔抬頭,微笑道:“這點小事,怎地還驚動皇上了?” 朱英榕走到她跟前,打量著她的臉色,道:“母后可傳太醫看了?都病了,怎么還勞動做這些事?!?/br> 錢太后一邊以針挑了一下發鬢,一邊反手將繡棚扣到炕桌上:“沒事,我天天這么安閑著,哪里有什么病癥?大約只是犯了春困?!庇值?,“皇上放心,這不勞什么神,我不過打發時間而已?!?/br> 門邊一個內侍于此時跪下:“是奴婢多嘴了。這陣子從娘娘屋里端出來的飯食總是沒有怎么動過,今早上用得尤其少,奴婢實在憂心,才大膽與娘娘身邊的姑姑建議了一聲——” 朱英榕一回想,每日晚膳是他陪著錢太后用的,他叫人伺候慣了,不大想得起來去注意別人的狀況,但確實有宮人勸進而錢太后搖頭罷箸的印象,便忙道:“母后怎么哄我?有事沒事,都該叫個太醫來看看才放心?!?/br> 就轉頭吩咐人。 一個宮人應聲而去,朱英榕這時才去看那內侍:“木誠?起來罷,你能用心服侍太后,很好?!?/br> 木誠慢慢站起來,低頭道:“皇上開恩,叫奴婢來太后娘娘這里服侍,奴婢的日子從地底過到了天上,自然該全心全意?!?/br> 錢太后轉頭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木誠來了一年多,一向本分,要論這個人本身,沒做過什么能令她生惡感的事。 但同在宮中,木誠從前是怎么招致先帝發怒,以至將他從朱英榕身邊趕走的經過,她早就聽說過了。 她一點也不想把這么個人留在身邊,可朱英榕心軟顧念舊情,而她與朱英榕間的情分是后來才有的,不論她心里對長子的愛多么深切,中間失去的那些年不可彌補,這也令她面對朱英榕時,比尋常母親要多一份謹慎。 她不想——甚至有點不敢逆著朱英榕的心意,恐怕傷著好容易得來的母子情分。 她終究把木誠收下了,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不令他進到宮里來伺候,只放在外面做些灑掃。不想他的眼睛倒肯管閑事,從宮人每日端出去的飯食琢磨出來她身體不適,進而慫恿著人去告知朱英榕了。 木誠感覺得到她眼風中的冷意,站起來后,把頭埋低了點。他不敢小瞧這位太后,論出身,她還不如他,可就是這么一個童生家的小女兒,于絕境之中一步步扶搖而上,如今竟坐到了太后的尊位上。 所以如同他幕后之人的告誡,他確實沒有心急,安分守己到現在,才出了一回手,把自己再度送到朱英榕的眼睛里。 卻沒想到,也同時送到了錢太后的眼里,而她竟這么不喜他…… 太醫終于來了。 把了脈,看視過一番,搖頭晃腦丟下一串之乎者也,朱英榕睜大眼睛,卻是越聽越迷惘,道:“你說簡單點,我母后到底怎么了?” 老太醫想了想:“太后娘娘無大礙,只是心中有郁結,帶累胃口不開,臣這里有一副疏肝解郁的方子,煎服下去便可?!?/br> 朱英榕擔心地轉頭:“母后,你心里有為難的事,怎么不告訴朕?朕許能幫上忙呢?!?/br> 錢太后微微垂下眼簾,太醫的診斷在她意料之中,郁結什么,她自己最清楚不過了,可是怎么能說? 她只語片意都不能顯露,只合他日閉眼,帶進棺木里去——這賊老天,也不知她上輩子做過什么孽,待她從來沒有好過。 但雖如此罵,她卻又不能認真切齒起來,這段泛上來的陳年心思,縱然只能默訴于宮燈,那種鮮活酸甜的滋味一點兒也不減,令她覺得自己活回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而不是被命運推著,走到這至高卻依然身不由己的現在。 “沒有,我如今還能有什么不痛快的?”錢太后笑了笑,“只是時氣的緣故,等過了這陣子,就好了?!?/br> 朱英榕將信將疑地點了頭,叮囑道:“母后,那你可一定要按時吃藥?!?/br>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耽誤你讀書了吧?可別叫先生說你?!?/br> 提到這個,朱英榕笑了:“不怕,今天是展中允——不對,展先生給朕講讀,他沒別人啰嗦,聽說母后病了,他還催著朕來看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