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秋果在旁公允幫腔:“展伴讀,這不怨我們爺,你先前辮子編得太亂,好些地方都打結了,梳開來難免有點痛的?!?/br> 展見星只好忍著。 她面前沒鏡子,不很清楚朱成鈞在她身后到底怎么折騰的,但感覺他確實把力氣放得很輕,這么梳了一會兒,她不自在起來,又后悔怎么就答應了他,找茬道:“九爺,你太慢了,我娘還在家等我,我要回去了?!?/br> “不著急,我送你?!?/br> “我又不是姑娘,回個家為什么要你送?!?/br> “我樂意?!?/br> 展見星:“……” 秋果站在她對面,聽著他們的斗嘴,笑容漸漸消失,眼中露出驚嘆:“展伴讀,你——” 他這個“你”字余音繞梁地拉長了好一會,才落下來:“你真的好像個姑娘啊?!?/br> 言語好像都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他舉起手來激動地比劃著:“展伴讀,你瞎梳什么辮子啊,什么都不用弄,你就這么把頭發放下來,就像極了。我要不是早認得你,這會兒肯定真以為你是個姑娘了!” 展見星看不見朱成鈞,朱成鈞一直在背后認真梳通她打結的頭發,其實也看不見她的臉,這時聽秋果一說,他把臉往前一探,眼就直了。 展見星:“——你看什么?” 她其實有點在虛張聲勢地強撐著了,人心虛時,大多如此。 朱成鈞沒回答她,只喃喃道:“不,我不喜歡女人?!?/br> 展見星面無表情:“哦,我知道了?!?/br> 但朱成鈞的話語跟他的表現是兩回事,他眼睛根本拔不出來。 人還是那個人,臉還是那張臉,不過放下頭發來,產生不了多大變化——但這變化又是分明著的,不論展見星把表情繃得多兇,掩蓋不了她柔和下來的氣質。 這一柔,朱成鈞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他完全分辨不了,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向她挨近:“展見星——” 他也不知道自己湊近了想做什么,只覺得心里很軟,像暈著一汪水,不對,是一汪酒,可能是桑葚酒,也可能是枇杷酒,不怎么醉人,只是熏得他軟軟的,又覺得很甜。 即使他什么都沒來得及做,已經被一巴掌糊在臉上推開了,那點軟甜仍舊在他心里揮之不去,他從展見星的指縫里看著她,淺色瞳仁睜著,好一會,才眨了一下眼。 展見星:“……”她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惱得把他臉頰一掐,“你還梳不梳了?不梳我走了?!?/br> 朱成鈞道:“別走,我蘇?!?/br> 她這一掐沒留情,著實不輕,朱成鈞半邊臉都叫她掐變形了,吐出來的字也走了音,秋果感同身受地咧了下嘴巴,也一下子“清醒”過來:這要真是個姑娘,這會兒該含羞帶怯地低頭了,結果看展伴讀這下手狠的。 朱成鈞終于老老實實地縮回去編辮子了,他當然也是頭一次干這個,但可能是旁觀者清,比展見星自己弄得好多了,工工整整的。 展見星早后悔一時腦筋沒轉過來讓他擺弄了,感覺到他似乎編好了,在退后打量一下——他是真的用心,眼神專注得不行,嘴角都抿起來。忙逃也似地跳了開去。 “怎么樣,還行嗎?”她不敢搭理朱成鈞,去問秋果。 秋果贊嘆地豎起大拇指:“展伴讀,太行了!” 朱成鈞吸取了她之前的失敗經驗,沒弄分發,只給她在腦后總編成了一根辮子,清爽簡潔,與她偷來的衣裳正相匹配,她的臉面露著,沒什么嫵媚之意,只是瓷白清柔里透著颯爽,像是個面容姣好而因家境又干慣了活的貧家少女。 “你這是渾然天成啊展伴讀!”秋果忍不住又夸了一句,又問朱成鈞,“爺,你說是不是?” 朱成鈞慢騰騰點了下頭:“嗯?!?/br> 他的眼神還是很亮,漸漸又泛起了一層霧,似乎是失神,似乎是糊涂,又似乎是說不清的一點疑惑。 “像就行?!闭挂娦呛鷣y揮了揮手,請他們出去,“我換回來?!?/br> 門扉合起又打開,再出來的展見星又是一貫的模樣了,她給自己梳發髻要順溜許多,不要鏡子也利落地在頭頂綁好了。 “秋果,你白天去那邊打探,看到有動靜了嗎?” 秋果一拍腦袋:“展伴讀,我都忘了告訴你,我去東來巷那邊打聽過了,那個拐子姓趙,就是本地人,本來是個媒婆,這兩年不知怎么發達了起來,不太做那些保媒拉纖的勾當了,鄰居們私下議論,覺得她的錢有些來路不正,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來的?!?/br> 東來巷的地址是冒氏提供的,她摸不清山里的道路,但在崇仁住了好幾年,縣城之內她很熟悉,詳細地把自己遇見那婦人的地點告訴了秋果,只是為了保密,她自己不便露頭,就由秋果去打聽了一下。 “趙拐子有一個女兒,嫁到了外地,丈夫死了,就剩了她一個人,不過近來有錢了,買了個小丫頭在家里使,我早上去時,小丫頭坐在門口和鄰居一個小姑娘翻花繩玩,我怕落了人眼,沒上去搭話,只認了認臉——我猜著,她主子要在家,她肯定沒這么空閑能出來玩。東來巷附近有家糕餅店,等到傍晚時,我假裝去買糕餅,又跑去看了看,這回正好撞見那小丫頭也在糕餅店里,她買的分量不多,但都挑的是精細的糕點,她應該不會有那么多錢給自己買這些?!?/br> 展見星贊許地點了點頭:“秋果,有勞你了,你看得真準?!?/br> 秋果挺挺胸脯:“那是?!?/br> 展見星換回衣裳后自然不少,看向朱成鈞道:“趙氏多半回來了,事不宜遲,我們的計策明日就開始,九爺,這個給你,你可憑此號令衙役,縣衙那邊,就托付給你了?!?/br> 她帶來的不只有換裝的衣裳,還有自己的官印,她從包袱邊角翻出來,遞向朱成鈞。 朱成鈞接到手里:“我知道了?!?/br> ** 當夜。 朱成鈞朦朧著,欲睡欲醒。 他夢中有一個影子,他知道那影子是誰,但其實從沒在夢里看清楚過,每次將要看清時,要么一下驚醒,要么他在夢里飄遠,這是第一次,他將要醒時,他還在。 不,不是他,是“她”。 他不但能看見她,甚至能觸碰到她,她清冷微嗔的表情那樣明晰,細軟的發絲從他指間滑落,他靠近她,她沒躲,也沒消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好像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因此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他沒覺得有任何不對,有什么問題呢,就是他想的人,他最清楚不過,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想得不行,卻就是伸不出手去,好像碰她一下都是褻瀆。 他要尊重她,不能胡來。 要小心一點,好好待她,不能把她嚇跑……朱成鈞在心里鄭重地告訴著自己。 他想先跟她說說話。 “你——” 朱成鈞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然后霍然睜開眼,他醒了。 這種像是從高處墜落的感覺不太好受,他望了一會帳子頂,才緩了過來。 與以往不同,這回他身上很干爽,萬籟俱寂中,他心里也清醒無比,連夢里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像一道驚雷,無聲在他腦中響徹。 “他”連頭發都跟他不一樣,那么細軟,他是怎么昏了這么久的頭,被他蒙在了鼓里的——? ** 翌日。 作為一縣主官,展縣尊的自由權其實挺大的,找個身體不適的借口,就可以暫停衙務幾日,退居后衙“養病”。 然后她就從后角門悄悄溜了出去。 衣裳留在朱成鈞那里,她沒帶走,今天仍要過去換裝。 朱成鈞已堵在大門口等她了,一見了她,目光奇異,口氣斬釘截鐵:“你不許去?!?/br> 展見星被他堵得愣?。骸笆裁??” “想別的法子?!敝斐赦x不容反駁地又重復了一遍,“你不許去?!?/br> “九爺,你是不是怕我有危險?”展見星莫名其妙,又試圖勸說他,“沒時間想了,你別擔心,有你帶人在后面保護我,我都不怕,你也不用擔心?!?/br> 朱成鈞一時不說話了。 “其實,我有點怕?!闭挂娦窍肓讼?,倒說了實話,“但我怕也得去,我是崇仁縣令,俸祿取自百姓,愛民守土,就是我應盡之責?!?/br> ——你就眼睜睜看他淹死嗎? 這一句曾經的質問在他腦中回想,與此刻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從來沒有變過,永遠這樣堅定。 朱成鈞沉默著,他有許多想說的話,有無數復雜的情緒,但最終,他只說出了一句:“——你就是不用怕?!?/br> 作者有話要說: 嗯,我決定還是尊重一下九爺的智商。 所以就掉馬啦。 第91章 東來巷。 趙氏的家在巷子最里面。 門關著, 里面沒什么動靜,似乎主人家還睡著。 旁邊圍墻不高,墻下擺了幾個花盆, 盆里沒種花,種了些蔥蒜之類, 此時左近剛好無人, 展見星估算了一下, 快速把兩個花盆摞到一起, 然后巴著墻就往里爬。 她這項本事比朱成鈞差多了, 但她不怕驚動人,動作也不需輕巧,落下來的時候砰一聲,很快從屋里傳出一聲:“誰?” 展見星跟跑出來的小丫頭對了眼,沒著聲。 小丫頭拍拍胸脯, 很是松了口氣的樣子:“太太,是個姑娘?!庇謫栒挂娦?,“你怎么進來的?你想干什么?” 另一個身材矮壯的婦人這時候也出來了, 穿著身醬黃色褙子,梳著光溜溜的圓髻,髻旁對稱插了一對銀釵, 眼睛細長,很精明地把展見星打量著。 展見星仍不說話, 往墻邊退,做出想再度翻越要逃的樣子, 但是墻里面沒有花盆,她能跳下來,翻不出去,努力了一下以后,只好“尷尬”地縮在那里。 婦人趙拐子的目光在她手臂伸直了以后更顯出來短一截的衣袖上掃過,精光一閃,過來拉她:“姑娘,你是誰家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難處?你別怕,來坐下,和嬸子說?!?/br> 展見星遲疑著又似乎走投無路地被她拉進了屋子,但站著,不肯坐。 趙拐子也沒勉強她,柔聲細語地道:“你叫什么名字?嬸子看你眼生,不是這附近的人,這大白天的,你怎么翻墻進來了?” 她一口一個“嬸子”的自稱,又好像很照顧姑娘的自尊,絕口不提什么不好的字眼,展見星不擅演戲,拿捏著低聲道:“——我以為里面沒人?!?/br> 趙拐子笑道:“對,前一陣我是不在家,只有我這個小丫頭在,她要看門守戶,一般不往外頭去。你還打聽過了?” 她見展見星又沉默了,并不回答她的問題,也不著惱,很有耐心地繼續道,“你別不好意思,嬸子一看你這樣就知道你遇見了難處,雖然你沒從正門進來,嬸子也不怪你,你一個姑娘家,還能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惡事不成?” 說著,又叫小丫頭倒茶來。 她這樣可親,展見星終于被“打動”,低著頭道:“是我不好,我在家里活不下去了,逃出來,想找條活路,但我身上一文錢也沒有——” 她說到這里,趙拐子點了頭:“我一猜就是,你這么個大姑娘,該著嫁人的年紀了,是不是爹娘給你找的人家不妥當?” “……嗯。我家里窮,哥哥要娶親了,出不起彩禮錢,我爹就想拿我去跟一個傻子換親,把傻子的meimei換來做嫂子。那個傻子說話都流口水,我不想嫁給他,但爹硬逼著我,我捱不過,就逃了?!?/br> 展見星說話時始終低著頭,但趙拐子沒起疑,她做媒起家,市井之間這種故事聽得多了,這種年月,哪個女人背后沒筆心酸賬,展見星所謅的不過是其中尋常一筆。何況在她想法里,就算冒氏事發,那也是官府衙役威風凜凜地持票上門拿人,繞這么大個彎子來誆騙她,實在離奇到想不到。 “唉,你爹真是,香火雖然重要,也不能這么不心疼女兒?!壁w拐子很唏噓地陪著感嘆了一通,又很替展見星發愁地道,“你跑了容易,今后可怎么辦?嬸子也有個女兒,比你大幾歲,只是嫁到了外地,見一面都難得很,她那眉眼跟你有兩分想象,所以嬸子一見你,就覺得親切。你沒錢,嬸子倒愿意借你一些,可是你總不能從此就不回家去吧?對了,你是哪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