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龔皂隸恍惚著擺手,看看徐氏,又看看還在剝蔥的展見星,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腦門:“這世道怎么變了,是我太大驚小怪了,還是一個案首都不值錢了?” 好在,他對自我的懷疑很快消失了,因為新一波或是道喜或是湊熱鬧要來看新出爐的縣案首的人們蜂擁來了。 雖然大同文事一般,但縣案首還是值得來看一看的,一縣也就出一個,家里有學童的尤其要湊這份熱鬧,若是能得到縣案首的些許物件沾個喜氣,就更好了。 于是一看見展家是賣饅頭的,個個眼睛放起光來——太好了,買幾個回去與自家的童子吃,說不定就能把他的笨腦瓜吃聰明點! 徐氏一時手忙腳亂,這個時辰說早不早,說晚不晚,剩下的饅頭已是不多了,這些人一見,等不及徐氏去裝,丟下幾個銅板,自己抓起來就護到懷里。 不一會兒工夫,就把饅頭全搶光了,不但如此,連展見星手里的蔥都沒能幸免,被強買強賣了幾根——對,既是討喜氣,人家沒白拿,給錢的。 展見星哭笑不得,不好要回來,只得由他們去了。 一群人圍觀過少年案首,得到了有文氣加持的紀念品,留下些賀喜話語,才心滿意足地去了。 新一波鄰居們又圍了上來。 “徐嫂子,你可真沉得住氣!”對面的小陳娘子又是跺腳又是笑,“這樣的大喜事,你連個聲也不吭,也不放個爆竹!” 徐氏被感染地也笑起來,又謙虛道:“還早呢,我聽星兒說了,還要再考兩關,一直考到八月里,那時候再考過了,才算數?!?/br> “看看,這才穩重呢,怪不得能中縣案首!” 鄰居們紛紛夸贊起來,徐氏客氣不迭,終于等到鄰居們也散去了,徐氏站著,有點發起呆來。 她是到此刻才忽然意識到,女兒這件事做得比她以為的要了不起得多。 “星兒,你要是個——”這是在外面,她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面上帶著惘然的笑意,繼續道,“你爹知道,該多高興啊?!?/br> 春風拂在面上,展見星知道徐氏真實想說的是什么,她也微笑起來:“娘,我即使不是,我也不比他們差什么?!?/br> 徐氏搖搖頭,嘆了口氣??墒?,終究不是。 展見星再想說什么,有人叫她:“展見星?!?/br> 她聞聲轉頭,是朱成鈞和秋果兩個,不知幾時來的,站到了攤子前面。 “九爺,你又逃課?!闭挂娦怯悬c無奈也帶點責備地道。 “你蠻風光的嘛?!敝斐赦x裝沒聽見,向她道。 看來剛才那些熱鬧都叫他看見了,展見星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沒什么?!?/br> “先生騙我,我以為縣案首沒意思呢?!敝斐赦x道,“應該給你擺酒慶賀一下?!?/br> 展見星忙道:“就是沒多大意思,我不喝酒,也不用擺——” 朱成鈞一伸手,把她拉走:“走?!?/br> 第51章 朱成鈞拉著展見星直接出了城, 往小榮莊而去。 他長大了些,越發在府里呆不住,有一點空都愛往外跑, 不是來找展見星,就是往自己的地盤去。 對, 小榮莊已經完全是他的地盤了, 前年底過年時, 姚氏兩口子進城來報賬, 展見星當時已經放假回家了, 沒親見那場面,只聽了后來秋果得意的轉述—— “展伴讀,我一點都不夸張,爺一句話沒說,只把你們之前算的賬往外一扔, 姚進忠當場褲子都濕了!嘿,這老東西真不老實,爺之前從大爺手里撈了他的命, 他當面感激得什么似的,輪到賬上了,還是欺負爺, 把爺當大爺一樣糊弄,非得把他老底揭了, 他才知道厲害……” 姚進忠再是愛錢如命,畢竟到不了要錢不要命的境界, 那以后老實得恨不得把自家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刻腦門上,什么花樣也不敢玩了。 現在得知朱成鈞來莊子上,姚進忠老遠就挺著個大肚子顛顛地出來迎接了,展見星每回看見他都覺得服氣——這可是陶氏的陪房,這么至近的奴仆,朱成鈞說挖就給挖過來了。 “九爺,展伴讀,可來得巧了,有個小子剛逮了只野雞來,莊上還剩了兩只冬筍,我這就叫人找出來,燉一鍋冬筍野雞湯,爺嘗嘗就知道了,都不必放別的料,光這兩樣就鮮美得不得了?!?/br> 秋果聽得吞了口口水,又嘻嘻笑道:“姚莊頭,你這肚子可真沒白長,每次來,聽你說這些吃的都頭頭是道?!?/br> 姚進忠笑道:“九爺在王府里,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我們這小莊子上,也就這點野意兒還能拿得出手,叫爺嘗個鮮了?!?/br> 朱成鈞問他:“有酒嗎?” 姚進忠忙道:“有!爺要什么酒?有烈一些的燒酒,也有清淡不醉人的果子酒?!?/br> 朱成鈞道:“各拿些來?!鞭D向展見星,“你喝果子酒,行了吧?” 展見星不好再拂他面子,正欲點頭,就聽他道:“你都十五了,越大還越嬌氣起來。別整天聽你娘的話,都快把你管成個姑娘了。我告訴你,男人大了,就該學喝酒了,知不知道?” 展見星癱了臉:“酒有什么好的?喝完了悶出一身臭氣來,醉了又呼呼喝喝,吵得不得了。有沒有男子氣概,難道必得喝酒才算數?!?/br> 朱成鈞瞥她一眼:“說你嬌氣你還不服,一會嫌人臭一會嫌人吵,這么多事?!?/br> 姚進忠湊趣笑道:“展伴讀生得靦腆,怨不得家里人不放心他。這幸虧是運氣好,跟在了九爺身邊,若是進了鄉下學堂,那些淘小子們最愛欺負展伴讀這樣的?!?/br> 朱成鈞聽了,很有興趣地道:“哦,怎么欺負?” “起綽號,扒褲子什么的,”姚進忠笑道,“不上臺面得很。爺是貴重人,沒聽過這些?!?/br> 展見星:“……” 她默默地飛快地離朱成鈞遠了些,但隨即就叫朱成鈞拖回去,朱成鈞的目光還很危險地停在她的腰間:“扒褲子干嘛?這個好玩?” 展見星用力道:“不好玩!姚莊頭都說了,不上臺面!” 姚進忠笑:“驗驗他到底是丫頭小子——其實都知道,就是起哄欺負人的把戲?!?/br> 朱成鈞若有所思:“你看看我這個伴讀,白得像我喝茶的瓷盅一樣,說不定真需要驗一驗——” 展見星魂飛魄散,拔腿就跑,嘴里辯解道:“九爺自己不也生得白,白就要驗的話,你才需要驗呢!” “好啊,你別跑,我讓你驗——”朱成鈞拔腿追上去。 秋果覺得好玩,哈哈笑著也追上去,三個人鬧著把姚進忠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朱成鈞嘴巴上嚇唬人,真追上來倒也沒干什么,展見星在大院前停下,終于松了口氣,又仍有點驚魂未定——這幸好是如今的朱成鈞,要是倒回一年多前,他聽說有這個“玩法”,只怕真干得出來。 那一場漫長滂沱的大雨后,他的脾性終究是成熟了點,不像從前那么放恣了。 野雞味鮮,但與農戶家養的雞比rou質更柴更硬,不是一時半刻能燉好的,朱成鈞在院子里轉了一圈,沒什么好玩的,他就又出去,往田地里轉悠。 三月初,正是農忙時分,佃農們挽著褲腳在田地辛勤地忙碌著,前期的翻地施肥撒種已經做下去了,現在小麥冒出苗來,還要澆水,除草,農人在這個時候是一刻閑不住的。 朱成鈞蹲在田埂上,順手也拔了幾棵野草,附近有個佃農心痛地偷偷看他,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 展見星站著看見,會意過來,忍笑:“九爺,別幫倒忙了,你把人家的麥苗拔了?!?/br> 朱成鈞愣了一下,把手里的“野草”和佃農拔掉的那一小堆比了比,又和麥苗比了比,有點悻悻:“不都長一樣?!?/br> 說歸說,他到底站了起來,又接著晃悠,與代王府的高墻宮殿比,這里天高云淡,時氣和暖,整齊無垠的田地在腳下鋪排出去,信步游走,就讓人覺得心胸都開闊起來。 三人就這么隨意走著,直到姚進忠滿頭大汗地找來,說飯菜都備好了,酒也溫好了,他們才回去。 姚進忠會安排,直接把席面擺在了大院里的石桌上,正中一鍋冬筍野雞湯,另有葷素各四道,繞著擺了一圈,石桌旁搬了個小風爐,一個小子蹲在風爐旁燙著燒酒。 果子酒這個天氣不用燙,量也不多,只有一個細頸瓶兒擺在桌上。 據姚進忠介紹:“這是莊上才收的兩斤桑葚釀出來的,這個月份桑葚還沒狠熟,只收了向陽的這么一點兒,我先叫我婆娘封起釀了,試一試味。正好九爺來,也嘗嘗,若覺得好,等下個月果子都熟了,我叫人釀一壇進府里去?!?/br> 朱成鈞點點頭坐下。 燒酒溫好了,朱成鈞還記得這是慶賀宴,自己倒了一杯酒,先向展見星道:“來,賀你的縣案首?!?/br> 展見星領他的心意,倒了杯果酒舉起應道:“多謝九爺——” “噗!” 朱成鈞一口酒全吐出來,差點噴展見星身上去,她忙躍起閃躲不迭。 秋果抱著個小碗正蹲一旁美滋滋地喝著野雞湯呢,嚇一跳,忙跑過來:“爺,怎么了怎么了?” “這什么怪味,怎么這么辣,又嗆?!敝斐赦x丟下酒盅,眉頭深鎖,抖了抖自己的衣襟——有幾滴濺上去了。 原已要轉身離開不打擾他們的姚進忠轉回身來,好笑道:“九爺原來沒飲過酒?燒酒就是這樣的,爺喝慣了就好了?!?/br> 朱成鈞滿臉嫌棄:“什么習慣?這么難喝的東西還要我習慣它?!?/br> 他看向展見星,她手里的桑葚酒已經空了,但表情并沒什么變化。 展見星跟他對視一下,慢慢坐了回去,道:“九爺,男人大了,就該學喝酒了?!?/br> 她嘴角微微翹起,眼睫微垂著,看不出來眼神,可是眼角眉梢那種秀致打趣的笑意抑不住地漾出來,因為細微,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好像田地里他才拔過的野草里最嫩綠的那片細葉,才冒出來一點尖兒又帶著點毛茸茸地,拂過他的心間。 朱成鈞愣了片刻,把她面前的細頸瓶子搶過來,對嘴喝了一口,然后回味了一下:“這個不辣,甜的,怪不得你沒事?!?/br> 展見星就愕然了:“九爺,你怎么這樣?” 朱成鈞:“我哪樣了?” 展見星比劃著:“你——你這樣喝,叫別人還怎么喝?” “我又沒吐口水進去,有什么不能喝?”朱成鈞理直氣壯,把她的杯子奪過來,又倒了一杯給她。 展見星板著臉——她不是有這么講究,最難的時候,有口飯吃就不錯了,誰還顧得上在意這些。問題是她看出來,朱成鈞是故意這么干的。 好好的,非要惹她一下圖什么,她真是費解。 朱成鈞不但要惹她,還停不下來了,見她坐著不動,直接把杯子舉著要往她唇邊塞,展見星強不過他,只得一邊閃躲一邊認輸:“好了,行了,我自己來?!?/br> 一通小波折過去,才終于安生吃起飯來,朱成鈞不肯碰燒酒了,也倒果酒喝,姚進忠見了,笑道:“九爺不喜歡,那就便宜我了?!?/br> 朱成鈞揮揮手,他高興地抱著酒壺走了。 一瓶果酒實在沒多少,中間秋果也來好奇地蹭了一杯,三個人分喝,不一會兒瓶就空了,于是接下來就只能喝野雞湯了。 湯確實鮮美非常,野雞rou仍有一點不可避免的硬,但里面的冬筍吸飽了湯汁,一口咬下去,既香濃又能感覺到內里筍本身的清爽,鮮而不膩,讓人吃到不想停下來。 正滿足之際,姚進忠又回來了,他看上去已經喝了點小酒,臉色帶點紅暈,進來道:“九爺,原不該這時候來攪擾,不過那年九爺送過來的孫家人來找,說有件要緊的事要找展伴讀,老奴怕誤了事,來回一聲,可要叫他進來嗎?” 朱成鈞抬眼,放下竹箸:“叫他進來?!?/br> 展見星也正容坐好,她心下奇怪:孫家的媳婦春英本是王府丫頭,曾侵占他家田地的也是代王府,與她不算有多少交集,怎會來找她有要事? 來的是鐵柱,他家的田就在小榮莊邊上,兩處相鄰,聽見了王府里有主子來莊上閑逛的消息,才找過來了。 他是個憨厚性子,進了院子就直接道:“展伴讀,有件事告訴你,你是長勝堡村那邊的人吧?有人與你有仇,收買了你祖父祖母,想去縣衙告你不孝?!?/br> 作者有話要說: 一葉障目·燈下黑·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