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胖大少年孤獨地躺在大片空地上,心頭瑟瑟,又強撐著嘴硬道:“你扯什么虎旗騙人,你說是就是了?就他那副窮酸樣,怎么會認識代王府的貴人?!?/br> “都吵什么!縣學重地,也是你們使氣斗狠的地方,居然還動起手來了,一個個的,虧你們也是讀圣賢書的,是不是想到縣尊跟前去現眼——呃!” 幾個衙役在這時趕了過來,為首一個一邊喊話,一邊揮舞著水火棍,把周圍的考生們嚇得紛紛閃躲,讓出一條道,讓衙役們直走到了事發中心。 然后,這個喊話的衙役就好像被風嗆進了喉嚨,連打了兩個嗝,再然后,像表演變臉一般,他滿面的兇狠瞬間化成了蜜糖般的笑容,他的腰也深深向著朱成鈞彎了下去:“小的見過九公子?!?/br> 眾考生:“……” 齊刷刷去看胖大少年,胖大少年也表演了一回變臉,把臉色從強撐變成了死灰。 朱成鈞功課重,出府的時候不多,但他喜歡往外跑,有一點空閑也在府里呆不住,這些衙役們的必修技能之一就是知道大同城內誰可以輕慢,誰不能得罪,早都想辦法認識了他的形貌,見了都盡量少招惹。 雖然沒聽說朱成鈞從前有過什么惡跡,但既是代王府的王孫,誰知道他哪天發瘋呢。 看,這不就瘋了,跑科考場外來打人了。 “展家哥兒,這里出什么事了?”另一個衙役膽子還大些,出聲問起正經話來。 “龔叔?!闭挂娦窍蛩肮笆?,她心中已有了決議,坦然直敘道,“此人意圖收買我替他舞弊,話說得不大好聽,九爺來見著,才出了手?!?/br> 這衙役正是龔皂隸,他因有過來往,才敢問兩句,聽了竟有此事,表情立刻嚴肅起來,這不是他能做主的,當下馬上去稟報袁知縣。 胖大少年本來已要爬起來了,聽得撲通一聲又跌坐回了地上,又急又恨道:“你好歹毒的心思,你不答應就不答應,何必說出來毀我!” 眾考生都目光奇異地看向他:傻子也能來參加科考嗎?這不等于自己認了? 胖大少年在這眾目睽睽下才反應過來,拍了下腦袋,后悔不迭。 不過,這本也不是他能抵賴得掉的,他舞弊的證據從一開始就交到了展見星手里——袁知縣親自對照了一下答卷的座位號之后,真相就水落石出。 胖大少年到這時候也破罐子破摔了,胡亂咒罵展見星,說她陰險歹毒,展見星不為所動,冷冷道:“你若懸崖勒馬,我可以當做沒聽見你之前的話,但我已經勸告過你,你還執迷不悟,堅持舞弊,別人寒窗苦讀,憑什么給你的銀子讓步?” “就是!” “你作弊還好意思罵人,呸,我們都該罵你才對!” 考生們忍耐不住,紛紛唾棄他。 胖大少年怒道:“我又沒成功,沒成功也要把我供出去,出賣我——” “臭小子,閉嘴吧你,你還想成功,成功了你是想害死我們不成?”一個衙役兜頭給了他一下,另兩個衙役抬著個木枷過來,強壓著銬到他脖子上去。 舞弊被發現,不但進不了考場,還得在考場外面枷鎖示眾,胖大少年被押走,終于消停了。 而有這么個活例子在大門外站著,別的考生們也有些凜然,不敢像先前那么吵嚷了,這時已到了入場時間,考生們一個個老老實實,接受起搜檢來。 這搜檢主要查考籃,看搜檢人心情偶爾choucha鞋襪,再就是拍打一下周身,看看有無夾帶。 展見星對這道程序還是有點緊張,若是露餡,她可能得跟胖大少年一起枷門口去。她心里都在想著這事,就沒注意到朱成鈞跟在旁邊,一直都沒走。 前面許異搜過了,他過得很快,衙役只搜了考籃和拍打了兩下前胸后背,就讓他進去了。 展見星有點放心,但又仍舊忐忑著上去,衙役把她的考籃草草翻了兩下,又拍了拍她的手臂,就道:“進去吧?!?/br> 不知為何,衙役的聲音有點抖,好像比她還緊張似的,搜完還偷偷往她斜后方看了看。 展見星愣了愣,一轉頭,發現朱成鈞幽幽地看著衙役。 他雖然一句話沒說,但挾代王府多年威名,已經把衙役嚇得不輕。 “……”她有點想笑,先前那胖大少年帶來的一點陰影也消失了,輕聲道:“九爺,我進去了,你回去吧?!?/br> “哦?!敝斐赦x點了個頭,才走了。 衙役擦了把汗,繼續搜檢起下一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怕有的小天使沒看過科舉文,我說明一下,試題不印在答卷上哈,是開考以后由差役舉著牌子行走,全場公示。所以胖大少年買通了答卷方面也只能知道座位號,看不到試題。 第50章 縣試的考場沒有那么講究, 大同縣歷年應考人數又不多,便只是露天而設,考生入場各自就坐, 三聲鼓響過,大門轟然關閉, 小吏舉牌而出, 公示考題。 第一道必答題四書, 第二道可選題五經——五經各有一題, 考生任選其一作即可。再有一個可出可不出的第三道:試帖一首五言八韻詩。 這位袁知縣不知是不是心知大同文風一般, 還是本來就是個省事的人,他沒出,于是考生就只要答兩題。 這兩題對展見星來說,都不難。 這不是她不謙虛,而是跟在一位正牌翰林侍講身后整整學了兩年, 倘若作答縣試的題目還覺得為難,那才是荒唐。 她在心里打好了大概的腹稿,就下起筆來, 兩篇文章在做的過程里幾乎沒什么停滯,如同行云流水。 做好之后,時間還剩下許多, 展見星抬頭看了一下周圍,只見大多數人還在或瞪著答卷發呆或埋頭奮筆疾書, 她沒選擇第一個提前交卷,基于自身的問題, 她在場上完全不想出這個風頭,越低調越好。 她拿出考籃里帶的饅頭,一邊吃一邊等著,直等到有九人交了卷,她才站起身來,做了第十個。 卷子是直接交到高臺上的袁知縣那里,展見星明明見著前面九個都交完就離開了,到大門邊等著出去,到她時,她站著等了一刻,見袁知縣把她的答卷翻看了兩下,她躬身要走,袁知縣卻忽然開口道:“良師授高徒?!?/br> 這是當場考校。 縣試就像它的試題還擁有一道可出可不出的帖詩一樣,其實蠻隨意的,知縣作為主考官,依心情可能當場臨時出題,也可能當場直接點中文章告訴考生已經取中。 這個當下展見星不及多想,凝神對道:“強將點精兵?!?/br> 袁知縣點點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低頭把她的文章看起來,他不表態,展見星不便走,默默等著,作為科考起頭的第一步,縣試的字數要求很低,有個五六百字足矣,等了一會,就見袁知縣拿起筆來,在她的答卷右上角畫了個圈。 這就是取中了。 這些規矩展見星都聽楚翰林教導過,她心頭抑制不住地泛上歡喜,再覺得題目不難,畢竟是主觀感受,能不能合主官眼緣也很重要,有時再是下筆如有神助,寫完自鳴得意,主官就是不買賬也沒辦法。 袁知縣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你年紀不大,文章倒做得甚是老練。去吧,三日后來看榜?!?/br> 展見星深深行禮:“是?!?/br> 她這時想不了什么,等出了考場以后,她冷靜下來,忽覺出些深意來:既是當場取中,怎么還叫她來看榜? 當然她肯定是要來看的,總得看個名次,但袁知縣親口與她說這句話,應該不是多余,似乎自有深意。 這個疑問,在第二天見到楚翰林的時候得到了解答。 楚翰林并沒問她和許異關于縣試的種種,進來只是如常講學,許異憋不住,瞅著開始練字的間隙里——如今上午分割成了兩半,前一個時辰講書,后一個時辰練字,歡歡喜喜地道:“先生,我和見星都取中了!” 他也是當場就知道了結果。 楚翰林點點頭:“嗯?!?/br> 然后看見許異表情有點失落,他才笑了:“你們若連個縣試都考不過,我這個先生就該辭館了?!?/br> “原來先生是知道我們必中,才這么淡定啊?!痹S異又高興起來。 展見星借機也請教了楚翰林,既是出于謹慎,也是科考這條道,本來就一點都馬虎不得,那些大意的,往往不知不覺滑倒在了半道上,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摔。 楚翰林聽見袁知縣還出了個對子,就先問道:“出了什么?” 展見星答了,見楚翰林無別話,才又往下說。 到她說完,楚翰林微笑了:“不必多想,依我看,這榜你可看可不看了?!?/br> 展見星睜大眼,更迷茫了:這什么意思?怎么意見還不一致了。 “小三元中,你已得一元了?!背擦纸移屏酥i底,“袁知縣的意思,就是告訴我,他將你點為了縣案首?!?/br> 科舉分大三/元小三元,大/三元即人所共知的解元會元狀元,而所謂小三元,則是在縣試、府試、院試中都拔得頭籌者,官場價值遠遜于大/三元,算是一個榮譽稱呼。 不過,作為小三元的第一元,縣案首的意義又不只如此,它意味著如果學生本身不出大差錯,那在接下來的府試和院試兩關中幾乎必過。 縣案首,包含了一個保送生的隱藏獎勵。 這不難理解,一個縣城中被知縣點為最出色的那一個,倘若到府城里連個合格的名次都進不了,那知縣的臉面往哪里擺,他眼瞎嗎? 閱卷的知府和提學官只要不是跟知縣有深仇大恨,都不會這么打他的臉,這算是天下通行的潛規則,不獨大同,到哪里都一樣。 展見星再去回想袁知縣出的對子以及楚翰林剛才的話,幡然領悟:“袁縣尊知道我是先生的學生——先生認得袁縣尊?” 她心里有點往下沉,若是如此,她和那胖大少年有什么區別?一個靠銀子,一個靠關系,她很需要這個秀才來擺脫己身的窘境,可是讀書至今,她也有一份從不曾宣于口的傲氣,她下了十足苦功,那就更希望這一切是靠努力得來,而不是投機取巧。 楚翰林卻搖頭:“不認識?!?/br> 展見星想了想不錯,袁知縣來大同也有一年多了,從沒聽說楚翰林跟他有過什么來往。她松了口氣,又疑惑道:“那先生才說,他是在告訴先生——?” “結個善緣罷了?!背擦中Φ?,“等你和許異踏入官場,就明白了。袁知縣知道你們是我的學生,提前把結果告訴你們,免去你們等待之苦,這一點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但若說更多的,我既與袁知縣素不相識,他就犯不著下那么大本錢了?!?/br> 這是在告訴學生們,他們的成績,仍舊由他們各自的文章決定。 “官場學問真多啊?!痹S異感嘆,又高興地向展見星道,“見星,恭喜你啦,你可省事了,我還要考兩場?!?/br> 展見星好笑道:“許兄,我也要考啊?!?/br> 她只是壓力上沒那么大了而已。 楚翰林點頭:“不錯,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將小三元都拿下也不算什么,出了大同,你們將與全省、舉國的考生一起爭奪那有限的名次,舉業未成之前,一刻也松懈不得?!?/br> 展見星和許異都肅然應了。 托賴于楚翰林這看似溫和、實際上高標準嚴要求的脾性在,學堂內部都沒把這縣案首當成多大事,直等到三日放榜后,展見星請了半天假擠去看了榜,發現果如楚翰林所料,她排在第一。又再等了幾天,她去考了第四場——縣試一共有四場,不過第一場就取中的有特權,可以不參加二三場,直接進第四場。全部考完之后,最終放榜,展見星的名次沒有變動,仍舊在長案第一。 她也只是回去和徐氏說了一聲,徐氏并不怎么樂意她冒險考科舉,不過將之視為無可奈何的求生之舉,聽見夸了她兩句,照常在外擺著饅頭攤。 展見星則去抱了把蔥,坐到徐氏身邊剝著,她難得有這點空閑,正好陪一陪母親。 徐氏有她坐在身邊,倒比知道她得了案首高興,笑瞇瞇地。 喧鬧聲是像陣浪潮般忽然襲了過來。 “徐嫂子,什么時候了,你怎么還在賣饅頭???!” 是龔皂隸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打過幾回交道,他如今跟展家也相熟了。 徐氏嚇一跳,站起來忙道:“龔差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以為自家又惹上什么麻煩了。 “星哥兒中案首啦!”龔皂隸喜氣洋洋地跟她報信,“你們還沒去看榜嗎?” 徐氏道:“看了,星兒回來跟我說了?!?/br> 龔皂隸直了眼:“——就這樣?” 徐氏糊涂道:“是啊,怎么了?對了,龔差爺,多謝你還特意跑一趟,早飯可用了?來吃個饅頭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