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那就是什么內情也沒交代給她了。張冀這么做不是不能理解,倘若說了,春英知道太多,倒會置身危險,那很可能連嫁這么戶人家的機會也沒有了。 春英又猶豫了一下:“我自己猜到一點,我大哥不是瘋子,不會平白做那樣的事。但——唉?!?/br> 她沒說下去,因為猜測畢竟做不得證據。 秋果好奇地插了句嘴:“那這回你婆婆告王府的事你知道嗎?你沒攔著點?” 老婦人對于縣令可能還有點飄渺的幻想,但從王府出來的春英應該知曉,區區李蔚之根本不是對手,便有他的支持也沒用。 春英嘆氣:“我知道的時候晚了,婆婆已經被李縣尊哄著寫下了狀子。婆婆和相公本來也不知道我是從王府里出來的,大奶奶不想聽大爺的話,又怕風聲傳到大爺耳朵里,就把我寄到了她娘家一個親戚名下,那戶親戚是尋常人家,婆婆和相公只以為我是他家買的使喚丫頭,大了打發出來。若不然,他們被王府搶了地,只怕都不愿意娶我?!?/br> 秋果聽她口氣,問道:“春英姐,這戶人家對你還不錯???” 春英的面上終于現出一絲笑意,她抿唇點點頭:“孫家窮,得個媳婦很不容易,婆婆就對我很好。相公也和氣,人老實又勤快,一直在外面打著短工,我要去找些活做,他還不許我去,叫我在家陪著婆婆就好了?!?/br> 秋果聽了笑道:“這就好了,也是應該的。就你男人那個模樣,娶到你做夢都該笑醒,他傻了才對你不好?!?/br> 春英笑著,但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她真不樂見孫氏告王府嗎?不是的,她知道了也沒勸說孫氏去撤回狀子。 她當然懼怕王府的權勢,可是,她也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命運被任意揉圓搓扁,不甘心相依為命的大哥死得不明不白,而她揣著滿腔懷疑,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出來! 婆婆要告,那就告吧,能給代王府添一點麻煩,她都高興,落得這個倉皇逃走的結果,她也不后悔。 “大爺知道我在孫家了嗎?他叫九爺來,準備怎么對付我?”春英平靜地問。 朱成鈞眼皮撩起:“你想什么?我為什么要聽大哥的話?!?/br> 春英一愣:“可是——” 她說不出下文,她在長房伺候,但很少和朱成鈞打交道,只是有個模糊印象,朱成鈞很不受寵,偏支的都能排擠他,這么一個庶弟,聽朱成锠的使喚好像就是很應該的事。 秋果道:“春英姐,你想錯啦,我們爺從來就不樂意搭理大爺,你再細想想,九爺給大爺辦過什么事?” 春英真的想了一想,然后就發現,真的沒有。 “大爺和二郡王常年鬧成這樣,我們爺才不傻呢,往大爺跟前湊,那不現等著當他的槍去對付二郡王?!鼻锕院赖氐?, “現在就好啦,二郡王去封地了,我們也松快些了。小榮莊現在九爺的名下,前幾天我來,告訴你婆婆要還她的地,她怎么也不信,今天九爺親自來了,你總該信了吧?” 春英不敢相信:“——真的嗎?婆婆說過你來,但她不認得你,說不清楚,我以為是大爺派來打探的人?!?/br> “這還有假,我們這么多人,來一趟就為哄著你玩,也沒必要啊是不是?” 朱成鈞站起來:“秋果留下,陪你們一起去小榮莊,找到你們的地還給你們。上面應該已經種了青苗,當是補償吧,不要錢?!?/br> 春英一時還有些恍惚,孫氏顫巍巍扶著門框,道:“真的、真的還給我們?” 她是悄悄越走越近的,娶的媳婦品貌太好了,她不放心單獨留她跟幾個少年說話,聽了這么多,有聽得懂的也有聽著糊涂的,但最后這兩句她絕對聽得真真的! 她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這種好事,但又找不到理由不相信,李縣尊都倒了,人家還找上門來說要還田,這要不是真的,那圖什么? 秋果拍拍胸脯:“大娘,聽見我們爺的話沒有?我陪你去,這總成了吧?” 孫氏說不出話,兩串渾濁眼淚直流下來,砰一聲跪倒就要磕頭。 秋果跑去扶她:“別啦,這事本是王府對不住你,唉,快起來?!?/br> 他們在門邊糾纏,朱成鈞不愛看這個,徑直走了出去,展見星和許異默默跟上。 春英跟出來送他。 她低著頭,好一會道:“多謝九爺了?!?/br> 朱成鈞沒管她,只管邁步走著。 展見星遲疑一下,停了步來:“春英jiejie,我和你說句話?!?/br> 春英疑惑跟著停下:“什么?” “你覺得現在的日子不錯,又有了地,日子會更好些,那以后就安心過吧?!闭挂娦强粗?,目光有些深,“別的,暫時別多想了,輕舉妄動,易招橫禍。留著有用之身,才好以圖將來是不是?” 春英跟她目光對上,悚然一驚,這一刻她覺得心底那些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散亂心思居然都沒有瞞過這個少年,清清楚楚被他看見。 “展伴讀,你、你們讀書人說的這些話,我都聽不太明白,”她有點慌亂地笑著,“但我會好好過日子的?!?/br> 展見星其實沒有特別留意她,但這一種心有冤屈無處伸張的感覺她太熟悉了,她成長了,春英還沒有,她心里的坎橫著,過不去,又無能無力。若不提醒她一句,她亂了主張,可能將自己飛蛾撲火。 展見星也不逼她,聽了點點頭:“這就好?!?/br> 春英蠕動著嘴唇,終于又說了一句:“展伴讀,多謝你。我哥哥差點害了你,你還愿意關心我?!?/br> 她能說這句,就可見還是聽進去了。 展見星微笑了一下:“沒什么——” “展見星,你過來?!?/br> 朱成鈞在不遠處叫她。 展見星答應一聲,不及再說什么,她以為朱成鈞是等得不耐煩了,忙轉身追上去。 朱成鈞等她到了面前,卻不走,而是面無表情地道:“我跟你講過,男人成親太早不好,會早死的?!?/br> 展見星:“……?” “那是嫁過人的媳婦了,你還跟她那么多話。這更不好,你懂么?”朱成鈞進一步指責她。 終于聽明白的展見星:“……” 第46章 在展見星扛不住地表示“懂了”以后, 朱成鈞才滿意了,轉身出巷子。 意外碰見春英省了不少口舌,事辦得順利, 時候便還早,他們還可以到別處逛一逛。 朱成鈞的目標是縣衙。 他來時的路上聽說了有人往縣衙門口丟東西, 他沒見過這個熱鬧, 要去見識一下。 這個愛好過于平民, 許異莫名被戳中笑點, 為此一路憋不住笑。 朱成鈞不理他, 只管堅定地朝著自己的目標去。 縣衙門口果然十分熱鬧。 因為前面來扔東西的百姓都平安而退,沒有衙役出來呵斥嚇唬,后來者也就更多更大膽了,扔的東西也開始五花八門,把本該威嚴的縣衙門口扔成了個雜貨攤子。 里面甚至有個女人用的肚兜, 因為是大紅色的,又丟到了門前的臺階上,格外顯眼, 也不知道是哪個促狹鬼的手筆。 許異咋舌:“真狠啊?!?/br> 絕大多數情況下,民都不敢與官斗,這個場面是真的激起了民憤, 而民憤怎么來的呢,朱成锠造出來的。 許異敬畏地看了一眼身前的朱成鈞, 他的后腦勺看上去可無辜了,還有點探頭探腦的, 看熱鬧看得十分專注。但許異不會忘記,最早的那一點火星,其實是這位爺點起來的。 “他們就丟東西嗎?”朱成鈞看了一會,扭頭問。 展見星近來一直在翻《大明律》,因為日常的功課不輕,她還有許多地方沒有啃透,但已經可以回答他:“最好就這樣。若是去沖擊縣衙,那罪名就不一般了。不論李縣尊做了什么,必須有人為此負責?!?/br> 她目光微微轉了一圈,指給朱成鈞:“九爺你看,其實有人在維持秩序,若是事態進一步升級,他們應該會阻止?!?/br> 這些維持秩序的人不是衙役,而是兵士,不知是哪個衙門派來的,顯然已聽說了這里的亂象,他們動作很寬和,百姓丟東西他們并不管,只干站著,所以乍一看,還看不出來他們有在維持。 “大概是怕真的鬧出民亂,他們同在大同城里也不好交代吧?!痹S異循聲觀察了一會,得出結論,“李縣尊的人緣真不好,他被羞辱,這些兵爺就只當沒看見了?!?/br> 不過,其實還是有人給李蔚之出頭。 許異話音剛落,縣衙大門就被人一把拉開了。 一個二十三四歲、讀書人模樣的青年大步邁出來,目光噴著火,大聲喝道:“都給我滾!” 兩個正在附近的百姓有點嚇住,呆呆跟他對視。 青年怒氣更大了,眼睛里都瞪出血絲來:“沒聽見嗎?都給我滾!我爹還是大同的父母官,你們如此放肆,是想挨板子嗎?!” 朱成鈞身邊馬上有人嘀咕:“不要臉,還好意思出來耍衙內的威風?!?/br> 因為李衙內這兩聲怒吼,本來情緒還比較穩定的百姓們有點sao動起來,幾個膽大些的漢子都向著他怒目而視。 “想造反嗎你們——?!” “振兒,你快回來?!睆拇箝T里又跑出一個穿著丁香色褙子的婦人來,婦人聲音焦急,身后跟著個梳雙髻的小丫頭。 衙內李振聞聲轉頭,怔了一下:“娘,你怎么來了?快回去吧,別叫這些庶民沖撞了你?!?/br> 婦人伸手拉他:“你也快回去,別惹事了,還嫌你爹不夠煩嗎?” 李振不愿意走,但婦人十分堅持,兩番拉扯之后,終于還是把他拉走了。小丫頭在后面急急把門關起。 兩扇大門將要合攏之際,忽然里面又傳出一聲怒叫,跟著一個紅肚兜被大力扔了出來。 原來李振先前沖出來時,不知怎么弄的,被肚兜帶子勾到了靴子上,他生著氣沒留神,直到走動時才發現。 這一幕百姓們看得清清楚楚,紛紛嘲笑起來。 這嘲笑聲太大了,且久久不曾止歇,以至于困坐后衙的李蔚之都仿佛聽見了。 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的,只覺得本已沉到谷底的心咚地又往下一沉,沉到了深不見底的地方去。 不過一天,他從天到地,回想從前,竟然已恍然如夢。 李蔚之已經想不起來之前是怎么會有要踩著代王府上去的雄心壯志了,他只剩下對自己的滿心責備:他是昏了頭嗎?為什么要生出這種貪心來? 這一步邁得太大,導致他跌得也很慘,連七品官位都保不住了。 代王府不會就此罷手的,御史們參奏他的奏章說不定已經寫好,免官去職是最基本的懲罰,抄沒家產發配邊關禍及家人都不是不可能—— 李蔚之的思緒頓了一頓,因為看見妻子和兒子走了進來,兒子一臉掩飾不住的怒氣。 李蔚之回了神,訓了他一句:“你跑出去干什么?跟百姓吵嘴有什么用?!?/br> “爹,你不知道他們多過分!”李蔚之氣得滿臉通紅,又熱,倉促間找不到扇子,只得抹了把臉上的汗,一邊抱怨道,“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往門口扔,還扔個沒完,這么打爹的臉,爹能忍,我可忍不了了!爹,喊衙役們來,拉倒幾個鬧得最兇的打幾十板子,他們就老實了?!?/br> 他沒意識到把這種事說出來其實就是對父親的羞辱,而李蔚之也無法啟齒,只能任由臉頰火辣辣地,同時頭疼地按住了眉心:“你這是還嫌不夠亂嗎?真照你說的做,激起民亂,我們一家三口的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了?!?/br> 李振不服氣道:“哪有那么嚴重?庶民而已,我看他們不敢?!?/br> 一個庶民如蟻,但百個千個庶民聚到一起就如虎??!他們什么都干得出來。 李蔚之頭疼欲裂,但這疼又讓他從未有過的清醒,他有一點空茫地想,若是之前就有這份理智,他何至于此呢。 可惜,晚了。 更可惜,他的兒子還這樣天真,讀了十多年書,連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都沒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