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段大姐拍手叫好:“這樣方便!食堂的劉師傅我熟,我去和他打招呼?!?/br> 不多會兒的功夫,化驗室里的其他人也都圍了上來。 對于松河鎮的試點集市,有人熱烈響應,也有人沉默不語,心里暗暗地擔心?,F在什么都好說,將來不會被人當成把柄舉報? 最后,想去集市看看的人自動分成一撥。他們互相約好,星期天一早,就在廠大門集合,跟著食堂運菜的大車一起出發。 星期天一早,天剛蒙蒙亮,一輛載著化驗室半數科員的卡車駛出了五鋼廠大門,向著江城50公里以外的光明公社開去。 盛夏已過,老黃歷上的“立秋”早翻過了頁。漫著薄霧的空氣里,隱約沁著透骨的涼。 沿途放眼望去,大多是無主的荒地,車子開出去很遠,連戶農家的房子都沒出現。 “怎么這里的地都沒人種?”林蔓好奇地問。 段大姐回道:“這土地是鹽堿地,種不出東西?!?/br> 在車上,段大姐還和林蔓講了松河鎮的過往。 原來,一百多年前,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松河鎮。 松河鎮上有一家大戶,坐擁千萬家財。松河鎮內外的土地山頭,全是這戶人家所有。這些土地山頭上的人,無不是他家的長工佃農。 有一天,打土豪的人來了。 萬惡的大戶被推翻,老百姓們終于得到解放,開始在松河鎮附近興建村莊。后來,這些村莊成了一個個的人民公社。而其中最具規模的一個,便是光明公社。 “那江城呢?”小張新奇地問。她是外地來的姑娘,對本地的歷史淵源只一知半解。 段大姐回道:“江城啊,以前哪兒有江城。那里只是看不見頭的死地,沒人要來?,F在江城的一切,都是解放后大家一手一腳地造起來的?!?/br> 小張驚得吐了下舌頭。乖乖,真是厲害!算起來,江城建到現在這樣的大規模,也才不過用了十二三年罷了。 卡車停在松河鎮附近的一條岔路上。沿這條岔路下去,就是光明公社。司機指出松河鎮的方向,并和眾人約好,下午2點鐘還是在眼下這地方匯合。 眾人下車時,天已大亮。 耀眼的陽光撥開烏云,直射下來,帶來了盛夏余剩的一絲溫熱。 鄉間的空氣異常得好。 大家的心情都不錯。邁著輕快的步子,他們朝著不遠處的松河鎮走去。 說是集市,其實只是在鎮上一條長街的兩邊,擺滿了攤。每個攤子上都有一個牌。牌上有的寫“二道河生產大隊”,有的寫“前進生產大隊”,還有的寫“紅旗渠生產大隊”…… 街上賣什么的都有。賣雞賣菜,賣自家編的筐、簸箕、苕帚,還有人賣手工縫的鞋墊。 大家一到街上,立刻興奮地扎進了熙來攘往的人堆里。 趙里平和馮愛敏四處尋覓賣菜rou的攤販。遇上合適的,他們就先駐足看別人買了多少錢,然后再上陣討價還價。 段大姐和小張駐足在一個賣布的攤前。段大姐想扯一塊回家做窗簾,小張想要一對新的袖套。 林蔓東走西看,忽的被一陣吆喝聲吸引。 “烤地瓜啦,賣新鮮出爐的烤地瓜?!?/br> 一個老人站在街邊叫賣,周圍站了里三層外三層的吃客。不時地有人從里圈擠出來,雙手幸福地捧著一個熱乎乎的烤地瓜。天氣微涼,烤地瓜冒著熱氣。吃客大咬一口,地瓜露出金黃色的瓤,齒頰留香。 “來個烤地瓜!” 林蔓好不容易排到前位時,恰好街對面又新開了個烤玉米的攤子。吃客薄情,好似聞香的蜜蜂一樣,又烏泱泱地去了對面。轉眼間,老人的身前只剩下林蔓一個人了。 從一個廢舊鐵桶做的爐子里,老人使鉗子勾出一個焦紅皮的地瓜。地瓜guntang,老人又從衣袋里抽出一張紙包上,遞給了林蔓。 “姑娘,拿好,當心燙?!?/br> 林蔓看著老人包地瓜的紙出神。這紙暗黃面、破破爛爛,格外老舊,一看就不是常用來包烤物的報紙。 林蔓拿到地瓜,不急著吃,而是先打開了包地瓜的紙面,一個圓潤峻秀的落款赫然映入眼簾,子昂。林蔓驚地心里呼道:“趙孟頫!” “這東西你家還有嗎?”林蔓強抑激動心情,佯作不經意地問。 老人滿不在乎地回道:“多著吶,打土豪那會兒,大家都去拿,我也跟著去,盆盆罐罐值錢的大件都先被搶走了。等輪到我時候,就剩下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了?!?/br> “我家缺糊墻的紙,你賣我些!”林蔓問道。 老人失笑:“用這個?怎么不用報紙啊,好用得多?!?/br> 林蔓壓低了聲音,湊近老人說道:“不敢啊,報紙上那么多字,萬一哪個不注意,容易出事嘛!” 老人明了地點頭:“對對,聽人說,鎮上就有人不當心壓了那個字,被舉報了,拉出去游街吶!” 買烤玉米的人越來越多,許是烤地瓜已經興過了,現在再難復牌紅火起來。 老人索性收攤,朝林蔓擺了下手:“成了,姑娘你跟我來!” 老人把鐵桶爐放上板車。林蔓幫著他推出鎮外。 老人住在挨近松河鎮的紅渠村里。紅渠村就是現在的紅渠生產大隊。 穿過一連片土瓦房,老人指著一個黃土墻的小院,憨憨地說道:“吶,俺家就這兒,你要的那玩意,里面可有的是?!?/br> 第30章 介紹對象 補二更 老人住的土瓦房里空蕩蕩, 沒什么家具, 只三兩個破桌椅和一條炕床。窗子子糊的是廢紙, 沒有玻璃。檻上的木頭年久失修,翹了起來,以至于門沒法完全關嚴,只好任其半開半敞。 “家里有幾口人?”林蔓關心地問。 老人回道:“本來有十幾口人吶, 8個兒子兒媳,11個孫子孫女?!?/br> “這么多?”林蔓驚地環視周遭,灶間之外就一個堂屋, 兩間加起來大不過50平,怎么能住下19口人。 老人悠悠地回道:“那是以前。這些年人沒了, 就剩下7個孫子孫女?!?/br> 炕床的一邊有兩只破木箱。老人打開木箱,在里面翻找了會兒。一張又一張爛紙頁被從箱子里找出。這些紙, 有的卷得皺成一團, 有的被隨意折了兩折。 林蔓站在一旁, 一張張地看。 出乎她的意料, 并沒有什么值錢的珍本。唯有的兩張書畫,還一看就知道是民國的仿品。 “怎么, 不夠?”老人看林蔓一臉失落, 以為她是嫌東西太少。 “嗯,還有嗎?”林蔓搪塞,又不死心地問。 老人皺了皺眉,絞盡腦汁地回想,忽的眼前一亮, 拍手道:“還有一個?!?/br> 說罷,老人三步并作兩步走進灶間。灶臺的一角放了一口鍋。老人拿起鍋,現出了底下的一本舊書。這本書略有厚度,塞在這里,恰好能夠補上灶臺塌陷下去的缺口。 “你看這個成不?”老人抖落了書上的塵灰,遞給林蔓。 林蔓接過書,仔細打量,驀地心中有了數。 這可是宋刻本的《法華經》??!幾十年后,一頁紙貴過一兩黃金的天價。 “夠了不?”老人見林蔓久不說話,以為她還是不滿意。 “夠啦夠啦!您算下要多少錢?!绷致剡^神來,喜不自勝。 “就按賣廢紙的價!” 說罷,老人開始用稱地瓜的桿秤稱分量。 稱過后,老人對林蔓比劃了個價錢:“你就給我這個數?!?/br> 林蔓掏了張毛票給老人。老人用繩子把所有東西扎牢,交予林蔓。為了不讓老人起疑,林蔓也一并買下了其他不值錢的玩意。 老人接過毛票,顫巍巍地包在布帕里。棉布帕被烤地瓜的灰熏黑了,里面還有一摞毛票,每張的面額大不過五分,疊成一沓。 “唉,你們家有羊?” 林蔓正要出門,忽的看見后院有三只羊。兩大一小,正在低頭啃食地上的草料。 “這是替隊上其他人喂的,他們家的大羊能賣,你想要?” “多少錢?”林蔓許久沒吃羊rou,看著就眼饞。 老人咧嘴笑,伸兩手比劃了個價錢:“我看他們都賣這個數?!?/br> “太貴了!”林蔓不可思議道,“都能買輛自行車了?!?/br> 老人笑:“貴是貴了些,不過還是有人買。這不,上星期就有一個市領導家的炊事員來過,他還嫌我們的羊不夠肥呢!” 林蔓苦笑地搖了下頭。這果然就是旱得旱死,澇得澇死么? 走出老人的院子,林蔓又回望了幾次。 羊吃完草料后,又走到了前院,安靜的伏臥在地上。小羊依偎在母羊身旁,明媚的陽光下,潔白柔順的細毛油光發亮。團成球一樣的尾巴又肥又大,左右搖擺。 林蔓咽了幾次口水,只恨自己囊中羞澀。 “整整一頭羊??!就算買回來,一個人也吃不掉!”林蔓這樣勸慰自己,心里不覺得舒服了許多。 林蔓沒有拎著手里的東西走多遠。為防麻煩,她趁四下沒人的時候,將其放進了腦海中的棺材。不值錢的東西隨手丟一邊,只收好關鍵的《法華經》。 回到松河鎮,林蔓看了眼時間,原來已經過了正午。她餓得不行,急著找地方吃飯。 街邊有一家名喚“向前”的國營飯店。 向前飯店門面不大,小灰石磚墻。紅漆框的玻璃門兩邊,各有四個大字。右邊是“艱苦奮斗”,左邊是“自力更生”。飯店的大招牌上有顆紅星,赫然醒目。 “一碟豬頭rou,再來碗米飯?!闭罩S紙標牌,林蔓點菜道。 “沒有!”馬臉女收銀員不耐煩道。 林蔓失望,又揀標牌上的菜說:“那就來碗牛rou面?!?/br> “也沒有?!笔浙y員專心地摳指甲,頭也不抬。 “那你們有什么?”林蔓不厭其煩地問。一口悶騰地堵在胸口,今天她非要在這飯店里吃到什么不可。 “只有陽春面?!?/br> 向前飯店似乎并不善于做面。 它的陽春面,堿放的不夠,因此面過于軟,不夠勁道。面湯只是一碗清水,沒鹽沒蔥沒豬油,寡淡無味。燒面的師傅圖省事,每次燒面都會下滿滿一鍋。若有人來了,他就連面條帶水直接盛。這大大得省了他的事,卻讓面長時間地浸在水里,泡出了面糊。 林蔓皺緊了眉頭把面吃完,心里后悔了一百遍,早知道要吃這種東西,還不如出來時候,再問老人多買兩個烤地瓜呢! 天只晴了小半日。 林蔓走出向前飯店時,起風了,烏云蓋過了日頭,大片的陰影落在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