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但是郭慨知道,人是有多面性的。一個惡棍可能會在道德的某一個方面做得非常好,這種隱藏性無損其惡棍本質。而且,出于贖罪心理,兇手在殺人之后,希望在其他方面做出補償再正常不過,努力當好一名醫生,治病救人,難道不是讓自己能夠心安理得生活下去的最好方式嗎? 哦對了,還有馬德,被甄別之后,他如今依然做著與醫學有關的事情。他成了一名醫藥代表,往醫院賣藥。隨著他的同學們在和生醫院開始有一些話語權,他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 每個星期郭慨和柳絮碰面的時候,他就把搜集到的這些信息鋪展在柳絮面前。絲絲縷縷的線索織出一個黑洞,坐在對面聽著的柳絮慢慢被引進洞里,只覺得越來越冷。好在每次說完之后,他們總是又靜靜坐一會兒,于是柳絮便覺得回暖了一些。 最開始柳絮還嘗試思考,嘗試參與到郭慨的思路里,但慢慢的,當信息越來越多,她就越發地理不出頭緒。她想,這迷宮看來還是只能郭慨去走,她會陷死在里面的。 其實郭慨也很困惑,至今他都沒能從這些信息碎片的縫隙中找尋到一條小徑。柳絮覺得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而他覺得有無數個洞,像蜂巢。他決定再多了解一下文秀娟,離死者更近一些。十月底的時候,他先是走訪了文家的鄰居。幾個老鄰居回憶文秀娟,都說文家的小女兒太可惜,打小就懂道理,特別孝順,對jiejie也尊重,乖巧得很,還常常照顧弄堂里的野貓野狗,有愛心,老街出這么個女孩子不容易。這樣的評價倒讓郭慨略感意外,他原以為既然文秀娟欺騙了柳絮,把自己偽裝成大戶人家的女兒,那么真實的她多少總有不堪之處?,F在,他覺得看不清楚這個女孩子。于是他決定去拜訪文秀娟的父親文紅軍。 他把這個決定告訴柳絮,柳絮有些擔心,說太急了吧,老人家現在不會讓動女兒的骨灰的吧,他能承受得住女兒被謀殺這個噩耗嗎?郭慨說,其實我已經去過了,就在上午。 確切說是當天的清晨,整個見面的過程讓郭慨感覺有點怪。 文紅軍是個老出租司機,上白班,每天早六點半出車,晚十一點半換班,中間回家兩次給老婆喂飯。早上在小區門口接了車,二十米外就瞅見個胖青年揚招。車在郭慨跟前停下,他坐進副駕駛,說隨便開,開慢點,不上高架。幾十年司機下來,見過各色人的文紅軍對這樣的要求見怪不怪,“哎”了一聲,便沿著四平路慢慢走。離早高峰還有一小時,路上很通暢,開得再慢也有時速四十公里,轉眼就到了大連路口。他聽見旁邊的乘客說,你女兒從前讀書的地方,就離這兒不遠吧。 郭慨放出了這句話,準備迎接一個急剎車。倒是沒有,老司機滿是皺紋的側臉上,眼角的幾條紋路忽然深陷下去,胸膛一個大起伏。他換了空擋,車子滑行了一段,在紅燈前停下來。然后,他才轉頭去看這名不速之客。 “我有一個好朋友,她認識您女兒,文秀娟。她告訴我,文秀娟病得很蹊蹺?!惫A送?,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啊,我是個警察?!?/br> 換綠燈了,二擋起步,倒是比剛才開得更快了些。 “還是隨便開嗎?” 郭慨愣了一下,說:“如果您有時間的話,能聊聊嗎?” “我要做生意的?!?/br> “哦,那就還是隨便開吧?!?/br> “什么蹊蹺?”他問。 “都已經過去那么久了?!彼f。 “你們警察在調查嗎?”他問。 “只是我?!惫f,“如果的確有疑點,足夠立案的話,我會說服局里……” “算了?!蔽募t軍說。 他以三擋的速度開著,很穩。 “如果你女兒的確是被人害死的話,作為父親……” 急剎車把郭慨下面的話塞回肚里。 “我有兩個女兒?!?/br> 桑塔納就這么停在路中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我有兩個女兒,都死了。死掉的,活不回來?!蔽募t軍轉過頭,盯著眼前的年輕人。 “現在就只剩下我這個老東西活著,還有孩子她娘,兩個人。你要查什么,為誰查,為我?我不需要,算了。為文秀娟?嘿。非要查,你自已去,別來我這里,我還要做生意的。你這個,不是生意,就這里下去吧,不要你錢?!?/br> “所以我只好下車,在大馬路中間?!惫畬α跽f。 柳絮覺得文父的態度有些奇怪,郭慨也是。他甚至覺得,文紅軍聽到他說文秀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時,表現得并不太驚訝。那張如西北莊稼人般布滿了皺紋的臉上,在那縱橫的阡陌深處,有某種他看不透的東西。 也許文紅軍那里能挖出點什么?郭慨想。但是下次去之前,要做好準備,得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才行吧。 十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四。柳絮走到咖啡館的時候,郭慨站在門口等她??Х瑞^的門上貼了張紙,上面寫著“店主有事,歇業一天”。 太陽遠遠地照著,秋高氣爽。郭慨說:“天氣這么好,要不附近散散步?!?/br> 柳絮攤開手掌,看著滿手的太陽,神思恍惚,她和文秀娟騎著自行車迎著江風沖下亞洲第一灣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 她搖了搖頭,把這些驅趕出腦袋,說:“這兒離我家太近了,萬一志剛提早回來撞見了……碰到熟人也是不好?!?/br> 郭慨愣了一下,忽然說:“去東長治路那邊走走?你有很久沒回那邊吧?”他看著柳絮,柳絮慢慢點了頭。 他們叫了輛出租車,司機是個話癆,一路都在侃上個月的大案子,說上海這下子要精糕了要被收骨頭了,頭皮太撬了啊。兩個人都沒說話,柳絮覺得隱隱約約有種對費志剛的負疚感,和另一個男人散步,為了避開熟人特意坐車去別處,這仿佛踩線了。但是自己并沒有那種意思,也的確是很多年沒有回家那兒瞧瞧了?;蛟S不該答應的,剛才就在附近另找個坐的地方就好了。 郭慨讓車停在東長治路橋下。柳絮站在橋頭,東南西北,全都是舊時光涌起的波浪。 “想什么呢?”郭慨問她。 柳絮搖搖頭。 五年來她頭一次回到這里。這樣陌生的熟悉感,竟讓她有些許的負疚。 當然,這負疚感是對母親馮蘭的。她有時會和母親通電話,隔一陣子馮蘭也會去柳絮那兒,但終究不同了。五年前她狠狠把自己和父親劈開,傷痕卻刻在了三個人的心里。 兩個人沿著橋往長治電影院的方向走,蘇州河的腥氣比小時候淡了很多,九龍路上的堤也修得更高。郭慨說,那時候常常跳到泊著的船上去冒險,被船主發現后再大呼小叫地逃上來。柳絮說我記得的,你那個時候瘋玩,十足的野小子。郭慨說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可能耐了。他瞧了柳絮一眼,說不過你一定覺得那很蠢。 沒有啊,柳絮說。我就是很內向的,一直覺得和你這樣的男孩子,是在兩個世界里。 郭慨笑笑。 柳絮覺得有點尷尬,小時候她的確很不喜歡郭慨,但現在她不想讓郭慨感覺到這點,可是她又提醒著自己說話不要造成誤會,不要過線。還沒等她想出圓轉的話,郭慨就說起了正事。 “所有人筆跡的分析前天已經出來了,沒有發現符合兩個寫信者的書寫特征?!?/br> “這代表什么?”柳絮問。 “這代表他們藏得很好。樣本還是不夠多,所以這也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br> “噢?!?/br> 斷了條線索。但這也沒什么,每一次郭慨總是展露一些線索,掐滅一些線索,或許過陣子其中有些又會死灰復燃。既然認識到自己對分析案情毫無天分,柳絮就變得像半個局外人,只需相信郭慨就行了。剛看見那些謀殺通信時的震撼悲傷和恐懼已經慢慢平復下來,有時她也感嘆,和文秀娟的友誼竟被時間沖刷得這么淡了,這才不到十年,那些曾經以為會永遠記得的感情啊。 “上次和你討論過,以文秀娟的癥狀,可以套進去的毒品很多,兇手的選擇范圍太大,在沒辦法拿到骨灰做鑒定的情況下,不可能鎖定毒品。不過我換了個角度,也許研究一下過往案例會有幫助。然后我查了下,呵,你想不到吧,這些年醫學院還真出過學生中毒事件,一共兩起,這可都是坐實了的。一種用的是鉈,一種是亞硝基二甲胺。前者的中毒癥狀更像文秀娟。這兩起案子我都在進一步了解,相關知情人我約了得有半個月了,這幾天能見到其中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有啟發,下周告訴你?!?/br> “都是同學之間投毒?” “亞硝基二甲胺是,鉈是不明原因中毒。都沒死人,所以也就沒被曝光出來?!?/br> 兩人沿著東長治路向東而行,不一會兒就走到了長治電影院門口,這座承載了童年諸多夢想和歡樂的藏寶洞此時看來荒涼得有些破敗,售票離口前一個人都沒有,張貼區也都是過了時的海報。 “一直在說北外灘改造,到時候東長治路肯定要拓寬,也許這里很快會拆掉?!惫f。 舊的東西一點一滴地流走了,柳絮想。 手機響起來,她看了眼來電,是費志剛,心里不禁一跳,連忙接起。 費志剛早下班見她不在家,問她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柳絮說mama最近身體不太好,自己去下海廟幫她拜拜,還要一會兒。她問費志剛晚上想吃什么,說回家的時候去菜場買。掛了電話柳絮一時不敢去看郭慨,自己都沒有想到能把謊話說得如此順溜,心里覺得有些異樣。 郭慨也沒說話,兩人便這么慢吞吞踱著步子往前。下海廟也是這個方向,大約二十多分鐘的路吧。 柳絮把頭抬起來,看了郭慨一眼,他望著另一邊,像是在看風景,又像在懷舊。其實他天天都在這一片兒打轉,有什么風景好看有什么舊好懷呢。 柳絮終還是忍不住解釋:“志剛他不曉得我每個星期和你有碰頭會,他不知道我還在查這個案子,他以為我對文秀娟已經……” “我知道的?!惫D過頭沖她笑笑,“前兩天我找過金浩良,你們的輔導員?!?/br> 回到文秀娟的話題,讓柳絮松了口氣。 郭慨是穿著警服去找他的,擺出一副在刑偵隊時穿便衣的做派,說就是來了解一下文秀娟這案子的一些情況,當然這還不是一個案子,并沒有重新立案,只不過隊里收到了些新的情況,是不是要立案,得看著辦。郭慨說我們就隨便聊聊吧,我也不做什么記錄,記得什么說什么,記不得也沒什么關系。 之前郭慨和金浩良聯系了幾次,他一直推三阻四,這回實在躲不過了,態度也是懨懨的。聽郭慨這么說了一通,臉皮收緊了些,說難道文秀娟真的是被人害死的,不會吧?誰能下這樣的手,不過當年倒也聽過些風言風語。郭慨繼續安他的心,說這事兒還說不準,就摸下情況,一般嘛不會重新調查的。 郭慨找金浩良主要為的是文秀娟的同學關系。金浩良一直跟著委培班,從生活到學習都要關心,如果有誰恨文秀娟,指不定能看出點蛛絲馬跡。之所以話說得這么保守,是因為他也接觸過學生犯罪的刑事案件,知道青春期的犯罪太多是沒有理由的,往往一個學生做出非??膳碌氖虑橹?,身邊的老師同學還在大呼怎么都看不出完全想不到。但不管怎樣,理通人際脈絡,總歸有好處。 文秀娟在委培班的人際關系,在第一年軍訓之初是非常好的,所以才會被選為班長,那次她拿到了十票,失的兩票一票是她自己,另一票金浩良猜是司靈。但到了軍訓下半年的入冬時分,她的處境就隨著天氣一起進入了冰封期。必然是出了某一件事,但金浩良說他不知道,沒有人向他報告過,仿佛一夜之間,文秀娟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 “但只是不受歡迎而已,他們有點躲著文秀娟,沒有誰恨她,我是個對學生情緒很敏感的人,輔導員這職務說實在很合適我。沒有感覺到什么強烈的情緒,肯定的?!?/br> 不過這其中有一個人是特別的,就是項偉,他還待文秀娟如故。 項偉應該是喜歡文秀娟的,金浩良回憶說。 第二學年之初,和文秀娟保持密切交流的就只有項偉,他人緣非常好,很努力地調和文秀娟和班里其他同學的關系,協助她做班長的工作。原本金浩良以為學期末文秀娟的班長職務會被選下去,沒想到勉強過關。那次票分得很散,文秀娟和項偉同票,還有司靈和趙芹也分了一些票。最后項偉向大家建議還是讓文秀娟繼續做,他來輔助,大家同意了。第二學年下半學期時,至少表面上金浩良已經覺得過得去了,但期末考試時文秀娟給了自己致命一擊,她舉報了項偉考試作弊,導致項偉被開除。 “那個情況,你可以說她有點無情,也可以說她很有原則性大義滅親。當然其他同學不會這么想,尤其是項偉跳樓以后?!?/br> 聽到郭慨轉述這段話時,柳絮不禁搖了搖頭,過了這么多年,金浩良還是沒變。其實他最不合適當輔導員,沒幾個學生會喜歡這樣的老師。 “我也猜到他和學生的關系并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好,”郭慨說,“他并不真的了解自己的學生?!?/br> 關于仇恨,金浩良分析說,項偉的事情之后,倒是可能真有人恨文秀娟。比如項偉最要好的兩個朋友張文宇和錢穆。他們三個是籃球小分隊,常出去和人打三對三籃球賽,走到哪兒都勾肩搭背,屬于焦不離孟型。其中一個好兄弟就這么折了,人沒死但一輩子算毀了,其他兩個人心里有多恨都正常。郭慨問那女同學里呢,有沒有人恨文秀娟,金浩良說也許有。項偉是個帥小伙子,雖然他擺明了追求文秀娟,但沒準有暗戀他的呢。說完這些,金浩良又一次強調,說他不覺得有誰真的會對文秀娟下毒手,班里的這些學生都是好孩子,現在是好醫生,干不出這樣的事情。 “你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嗎?”柳絮問郭慨,“我覺得他好像不是特別配合,說的這些其實靠推斷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會不會心里有鬼?” “倒也不能這么說,他不配合也正常。他正在爭取你們學生處的一個領導職位,當然不想在這個時候被纏進這檔子事里。另外,他還是和學生不貼心,學生有心事,是不會找這樣的老師傾訴的” “嗯,反正你一定會把真相找出來的,線索已經越來越多了?!?/br> 郭慨笑笑。柳絮這樣的反應,他挺開心。倒不是案情的進展,離真相還遠著呢,根本沒什么決定性的進展,但他查這個案子,并不是為了找出真兇,而是想讓柳絮放下負擔,正常地生活。 東長治路走到盡頭和長陽路相連。小時候這是條漫漫長路,此時卻不知不覺一路走過。在海門路口郭慨說左轉吧,柳絮才意識到那是往下海廟的方向,想起剛才撒的那個謊,她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真要去拜一下?”郭慨問。 柳絮耳朵根子有點兒發燒,心里想你肯定知道我是隨口說的,這時候再提起來又是什么意思,存心讓自己尷尬。 她硬著頭皮點了點頭,兩個人過馬路走了一小段,前方下海廟的一側廟墻就已在望。 “其實你爸爸身體倒是不太好的,要不你也給他拜拜?”郭慨忽然說。 柳絮沉默。 “也不知你媽有沒有和你說,你爸爸得了甲亢,現在瘦得厲害?!?/br> 柳絮當然是知道的,甲亢又不是什么絕癥,老頭子從前總是有使不完的勁道,現在可總算要安分一點了吧。這樣對mama也好,她想。 郭慨還在講,柳絮忍不住說行了,你知道我不想聽他的事情。郭慨說但他畢竟是你爸爸,難道真打算一直這么下去,一輩子?然后他說了一句把柳絮徹底炸毛的話:其實你會不開心的。 開不開心我自己知道,我離開這幾年過得再好不過,是我爸讓你說這些的嗎?是他給你錢了還是怎么著?你能不能別管我的私事,我和他的矛盾你調解不著,你覺得幫我做調查就夠資格教訓我了嗎?如果那樣就請你別再查了,離我遠一點。 柳絮顫抖著身子哆嗦著牙一口氣把這些話炮仗一樣放出來,郭慨看起來有些難過。柳絮不知道該怎么收拾局面,攔下一輛出租車就跳了上去。 回家,回家,她對司機說。司機慢悠悠把車子開起來,問小姐您家在哪兒啊。柳絮報了地址。她整個腦袋都亂哄哄的,她想自己這是怎么了,竟然朝郭慨大發脾氣,自己有多少年沒發脾氣了,上一次……是對柳志勇。羞愧涌上來,和還沒退下去的怒氣擠在一起。 開出三四條馬路,她收到一條短信,是郭慨發來的。 是我不好,不該說那些,別生氣啦。另外,別忘了給你先生買菜啊。 柳絮捏著手機開始哭。 6 那人把走廊上鎖著的教室一間間打開。 “一整層都是?”郭慨問。 “對,都是,你快點看,到六點半就該有補課的學生來了?!?/br> “這么些年,有用壞被淘汰掉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