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 都在等淮北的鹽售空殆盡,可非但沒等來,反而看到的是一船一船的鹽從淮北運出來,銷往引岸之地。 因淮北鹽價廉,現在在蘇、皖、贛、湘、鄂、豫六省,很是暢銷。畢竟百姓們都怕事,能吃上官鹽,還是沒幾個人愿意吃私鹽的。 當地小商販也十分喜愛淮北鹽,以前因官私鹽沒有明確區別,逢上巡檢司路檢,他們要想解釋清楚所售之鹽的來處,十分麻煩,最后只能以塞好處作為告終。久而久之,再加上官鹽價昂,賣不出去,還不如售私。 如今淮北鹽票鹽不離,他們去往各處售賣不怕路檢,自然更愿意售賣官鹽。 而與此同時,兩淮鹽運司又放出消息,將在引岸之地設鹽店。是時鹽店倉儲齊備,各地商販就可不用再舟車勞頓前往鹽地,只在當地進行購入即可。 消息放出,又是一片嘩然。 時間很快進入了十月,隨著漕糧和稅銀押解進京的同時,今年的鹽課銀也同時押送至京。 不過今年的兩淮鹽課是分開押送的,淮南一批,淮北一批。 經過戶部的盤點,淮南鹽因嚴重滯銷,今年的鹽課只有一百三十萬兩,相反淮北卻創下歷史新高,達到了三百二十萬兩。 去年兩淮一地的鹽課加起來才不過三百五十萬兩,淮北的貢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今年多出了一百萬兩,新政的成效如何一眼即知。 建平帝龍顏大悅,對隨著鹽課進京述職的范晉川大加褒獎。同時范晉川也在朝上認真闡述了兩淮鹽政之現狀,其中主要癥結在一點,淮南大量鹽引積壓,卻無鹽商去提鹽,這些積引該怎么辦?是否可以交給淮北清理一部分?如果分攤給淮北,淮南該如何處置? 畢竟一地事,一地畢,淮南淮北如今分隔兩地,各行其政,新政有沒有弊端還需試驗,不可混為一團。 建平帝很快就給出了解決的章程,既然淮北鹽暢銷,淮南鹽滯銷,就把淮南積壓的運往淮北,讓其幫之消化掉積引。由淮北銷出的數量乃至鹽課,賬目歸淮北,不算淮南。 拿到圣旨后,范晉川第一件做的事是給海州的鳳笙去信,告知她這一好消息。 本來各大鹽商及淮南諸鹽官,還在等淮北鹽售空殆盡,作繭自縛。如今此局不光不攻自破,反而要為他人作嫁衣裳,也不知他們知道這一消息,將是何等的驚喜。 第58章 不光如此, 范晉川還給方鳳笙請了功, 他并未隱瞞鳳笙在此次鹽政改革中的功勞。 認真來說,此舉他積累已久, 心中慚愧也已久, 早就打定了主意, 只要能面見圣上,決不讓賢弟繼續籍籍無名。 自此,方鳳甫之名才徹底進入建平帝眼中。 一個師爺大智如此,運籌帷幄絲毫不下于浸yin官場多年之人。其實在這之前, 建平帝一直對是否動兩淮鹽政十分猶豫, 茲事體大,一個不慎就是朝廷動蕩, 萬萬沒想到范晉川竟會弄出個淮北新政。 知其不振, 所以選其試點, 淮南和淮北割裂, 正好方便處置。先示敵以弱, 再徐徐圖之, 趁其不備, 借機坐大。 之前收到消息, 建平帝還在想這第一步走對了,接下來范晉川又該如何, 沒想到人家已經進京, 拿出一份很漂亮的成績單, 又順勢將了淮南一軍。 早在之前建平帝就心知, 這不會是范晉川會用的手段,現在幕后正主出現了。 建平帝也是個爽快之人,只略微躊躇一二,就命人擬了封授鳳笙為正七品文林郎的圣旨。這文林郎只是個散階,散階要有相配的正官銜才對,也就是說此事一罷,鳳笙最少也是個正七品。 可別瞧不起這正七品,須知沒有經過正兒八經科舉應試的,即使捐個官,也都是不入流。歷來朝堂上有這樣一個默認,正七品以上為參上官,七品以下為參下官,七品以下皆是不入流。 正七品是個坎兒,越過去就越過去了,越不過去,一輩子也越不過去。 讓人擬了旨,建平帝又讓范晉川好好在京中休息幾日,再啟程回揚州。他也心知揚州那邊離不了人,得有人坐鎮。 范晉川謝恩后出宮,卻沒有像建平帝說的那樣去休息,而是命人給方鳳笙送信。 信剛寫罷,又命人送出去,宋府來人了。 這學生和老師之間,自然是學生去拜見老師,未曾想竟讓老師命人上門來請。范晉川誠惶誠恐,所以明明十分疲憊,還是強打起精神去了趟宋府。 在這里,他見到闊別已久的老師,宋閣老。 宋閣老是范晉川會試時的主考官,也就是其座師。像宋閣老這樣的人物,主持一場會試,增添門生數百人,這數百人都能自稱是他的門生,但愿意讓他承認的門生卻沒幾個。 宋閣老為官一生,主持過三次會試,四次鄉試,不說桃李滿天下,門生也是遍布朝堂。究其晚年最受他看重的門生,莫過于范晉川。 可能這與范晉川在翰林院左春坊這種閑散之地,一坐就是六年之久有關。到底是天子腳下,惹人矚目,再是師生,偶爾也得避諱??煞稌x川杵在這種清貴倒清貴,跟權勢地位扯不上半分關系的地方,也就不用太多避諱了。 范晉川又是知禮懂禮之人,經常上門來問安問學問。處久了,人都是有感情的,自然感情深厚。 可若說總是惹得宋閣老發怒最多的門生,也是范晉川。此子聰慧過人,卻正直迂腐有余,有時候宋閣老也被氣得恨不得跳起來給他兩記耳光。 這次范晉川出京以后,除了初到任時,給宋閣老寫過兩封報平安問好的信,就再無過多的來往。及至范晉川上書兩淮鹽政弊政橫行之時,宋閣老也給其來過兩封信,卻都被范晉川置之不理了。 現如今的范晉川早已不是當年還沒出京的他,也能看出宋閣老送信的意思,可惜他有違了師命。 所以這趟宋閣老命人請他去的意思,還用再細述? 抱著這種沉甸甸的心思,范晉川踏上了宋府的大門。 宋閣老還如范晉川記憶中,一身舊衫,面上帶笑,滿是和藹。不像是個位高權重的閣老,反而像個不出世的隱人。 范晉川父親去得早,所以對父輩的影像,他一直投射給了宋閣老,曾想過若干年后,當自己一酬壯志功德圓滿之后,也能像老師這般有著這種閑庭信步的悠哉自若,他此生也算不虛行了。 可今日,也不知是太累的緣故還是怎么,遠遠看去他心中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 這種異樣并未持續太久的時間,因為宋閣老開口叫他了。 “站在那里做什么,進來?!?/br> 范晉川走了進去,正想解釋一二,卻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言語。 “坐,我讓管家泡了你最喜歡的茶?!?/br> 范晉川來到椅子邊坐下了。 問了些范晉川身體可好精神可好,他娘精神可好身體可好之類的話,眼見有人來說可以吃飯了,宋閣老還是沒有提之前他去信,卻被范晉川置之不理的事。 “老師……” “你想問什么?” “就是之前您去信……” “你是想問我為何不詢問去信的事?”見范晉川點頭,宋閣老失笑道:“他們雖是我的門生,到底我只是座師,不是爹娘,管不了那么多。你們都是一家之主,有的甚至做了父親祖父,自己做了什么,心中該有數才對?;趲熒x,我去信詢問一二,至于子晉你理還是不理,那是的你自己的主意?!?/br> 他拍了拍范晉川的肩膀,感嘆道:“老師挺欣慰你如今成長了,這么做是對的,如果凡事講人情世故,朝中大員重臣們,誰人不是桃李滿天下,照這么來說,他們的學生不用當官辦差,因為同門太多?!?/br> 宋閣老的這種說法,出乎范晉川的意料,又不出乎他意料??偠灾?,他是松了口氣,表情也放松下來。 “學生受教?!?/br> “好了,你長途跋涉,想必一路上也累得不輕,我讓廚子做了幾個你喜歡吃的菜,我師生二人喝一盅?!?/br> “學生恭敬不如從命?!?/br> 書房自然不是吃飯喝酒的地方,所以二人挪到了臨花園的一處花廳。 剛到花園的月洞門,范晉川見一身材修長的男子迎面走過來。 等走近了,只見其面如冠玉,長相甚是俊美,氣質清雅,乃是難得一見的翩翩佳公子。 “見過宋大人?!?/br> 宋閣老微微頷首,此人似乎知曉宋閣老有事,并未多留,擦身而過。 范晉川詢問:“老師,這人是?” 他經常來宋府,知道此人不是宋家人。而宋府的門檻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一般人可進不來。能行經此地,說明與宋家關系匪淺,可此人范晉川并不認識。 “此子姓孫,名聞城。算是家中親戚吧,這趟入京乃是為了明年二月的春闈,借住在此?!?/br> 范晉川點頭,并未多想,只當是個一面之緣的陌生人。 之后他在宋府用了飯,期間宋閣老倒也問了些關于兩淮鹽政的事。范晉川挑了些零碎,都告知了他,不過方鳳笙交代萬萬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事,他卻是牢記在心,一字未提。 宋閣老又問這些事旁人可知,范晉川說建平帝也知曉,宋閣老臉色為之一變,很快恢復正常,又和范晉川說了些其他事,這事就算罷了。 等范晉川離開宋府后,宋閣老讓人給東宮遞了話。 第59章 準許淮北幫淮南清理積引的圣旨, 比范晉川先一步到達揚州。 圣旨是直接下發到兩淮鹽運司衙門的。 接了旨后, 魏統新整個人都呆了。 他木木愣愣跟在賀綸身后將宣旨太監迎進去,又說了些場面話, 本要備些酒菜招待, 但這太監另還有要務在身, 說是陛下有口諭宣給魏王,就沒有多留。 等人走后,魏統新才緩過來神:“你說,陛下為何要下要這種旨意, 這是要斷淮南的根?” 他的聲音之凄厲,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家里死了爹。 賀綸看他一眼:“你也夠了,活了大半輩子的人, 連這點道理都不通?淮南積引那么多, 淮北的鹽卻一船船往外拉, 是個人也該知曉怎么做。在你看來, 是要斷淮南的根, 在陛下看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淮南和淮北有區別嗎?” 沒有區別! 反正收了鹽稅都是要到建平帝手中。甭管你是白貓黑貓, 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貓, 誰能幫朝廷摟銀子, 誰就占著大勢。 “我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 也就你們還做著青天白夢, 以為等把淮北的鹽消空,那邊就得消停了,實際上!呵呵!” 魏統新的臉,止不住抽搐,咬牙切齒道:“你少給我說風涼話,好不了我,能好的了你賀大人?” 賀綸瞪眼:“魏同知,你放肆!有你這么跟上峰說話的?!” 魏統新呸了一口,竟甩掉平時溫和謙卑的面孔:“你少給我裝清高,賀大人大概是忘了你在城郊的園子,還要那一萬兩銀票是怎么來了!” “你——”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終還是賀綸軟了腔調。 “我語氣不佳也是心急所致,魏大人又何必說出這等翻臉無情的話。咱們現在就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逃不了你。但你換念想想,我等到底是朝廷命官,下面如何改革,那些鹽商又如何,跟我們半分關系沒有。只要有這帽子在,還愁沒有銀子,魏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時,為了點黃白之物,亂了方寸,到底有些本末倒置?!?/br> 魏統新想說什么,卻不知為何又咽了下去,一甩袖子走了。 等他走后,賀綸的臉才拉了下來。 “不知好歹,不過是小小的五品官,竟與本官咆哮?!?/br> 這時,從內室走出一名身穿深藍色直裰的中年人。 “大人,小鬼雖小,但他上面是那位?!贝巳俗隽藗€手勢,賀綸這才收起臉上的忿忿之色。 “那照馬師爺所看,接下來本官當如何行事?” 馬師爺撫了撫胡須,道:“其實大人之前所言不錯,既然是官,就不該弄錯自己的身份,為了些黃白之物亂了方寸,實在有些本末倒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