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既然是試,那就先試著吧。 建平帝如是說,那么也就只能這樣了。 * 位于揚州城郊,有一處占地面積十分寬廣的園子,名叫江園。 只要是揚州當地人,都知曉這江園是江家的園子。 而這江家,又是十大鹽商之首。 鹽商分類極為繁雜,有場商、壩商、運商、散商、窩商,總商等,其中總商權利最大,每年開綱滾總由總商帶頭匯集,朝廷鹽課由其催繳,一切公私浮費和攤補都由其攤派,有半官半商之身。 而江家更是世襲的總商,和朝廷官府來往密切。江家的靠山不是某個官,某股勢力,而是當今圣上。 早在江家數代之前,江家的家主便有‘以布衣結交天子’的名頭,自那以后每次天子下江南,多數為江家接駕。更不用說朝廷但凡有事,江家都積極為朝廷籌措賑災銀與軍費等,江家歷代家主都有朝廷加封的官銜在身,可謂榮耀至極。 可凡事有好必有壞,有盛必有衰,這不就來了。 江富早有預感,這幾年兩淮鹽政的事一茬接一茬,遲早要出事,真正等建平帝動手,他反而平靜了。也因此之前范晉川初到鹽運司衙門時,別的鹽商都焦慮至極,唯獨他從容不迫。 可偏偏就在別人都在坐觀淮北鹽時,他反而著急了。因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江家總商的位置是基于在什么之上。 江家每年不用運賣鹽,只憑這總商的位置,就能富得流油,皆因他總管催課及浮費和攤補等務。如若淮北新政推行順利,涉及到淮南,那江家這個總商總誰呢? 為此,他專門招了手下所有鹽商前來江園議事。 江園中,位于某處池塘一側的花廳,其間家具一應都是一寸一金的上等紫檀木,擺設也是極盡奢華之能事,卻又不失低調大氣。 首位坐著江富,其下左右各五座,共計十座。 這十個座已經多年不變了,就這么十個人,不管兩淮一帶鹽商幾何,無外乎都是依附著在座十人的勢力。 在座十人,誰不是跺跺腳揚州就要抖三抖的存在。 不過今日這場議事,開端卻是以抨擊黃金福為開端。不同于那些小商,黃金福的行舉再低調還是惹眼,這不就讓江富知道黃金福和淮北眉來眼去的事。 對此,黃金福開始是矢口否認,再是推給下面人,眼見江富今兒似乎就要拿他殺雞儆猴,他也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都知道他黃金福是個死皮賴臉的,他也不在乎什么臉面。 “那照江大爺的意思,送到手上的銀子,我們都不賺了?不賺銀子,從哪兒弄銀子去給您繳攤下來的浮費和攤補?” 江富比黃金福要年長十來歲,今年還不過五十,怎么都到不了讓人叫大爺的地步。不過此大爺非彼大爺,乃是尊稱。歷來江家家主,都被下面的鹽商叫大爺,下面的都是爺,最上面那個自然就是大爺了。 “那照你所言,你繳的浮費和攤補是給我繳的?”江富瘦長臉,滿身書卷氣,頗有點儒商的意味,此時卻被黃金福氣得胡子直翹。 “我可沒這么說,我就是那么一說,是那個意思就行。江大爺知道我說話口沒遮攔,別摳那點兒字眼?!?/br> “我看你頗為不服氣,我們這幾家素來同氣連枝,進退一致,如今你私下偷偷從淮北運鹽,一沒和我們打招呼,二來也沒知會我這總商一聲,是不是有錯?” 其他交頭接耳一番,紛紛點頭說黃金福此舉不當。黃金福大抵也是被逼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那就當我是有錯了,大爺只說怎么處置吧?” “就罰他明年開綱滾總之時,他讓出一綱鹽分給我們其他人?!庇腥私ㄗh道。是一毛不拔,素來有鐵公雞之稱的陳家家主,此人吝嗇及錙銖必較的程度,讓人嘆為觀止,不禁猜測他家中的床下是不是鋪滿了銀子,每天都是睡在銀子上度過。 “姓陳的老頭,你別過分,拔毛拔到我頭上來了?”黃金福怒道。 江富說:“江某覺得這個提議不錯,諸位以為?”說是問諸位,其實是看著黃金福,明顯拿他殺雞儆猴。 黃金福氣極反笑,站起道:“愿意怎么滴怎么滴吧,真以為你那破綱還有用?正好今年的浮費和攤補老子沒錢交,你們自己攤去,我不奉陪了!” 說完,他竟是一拱手人走了,態度強硬到讓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第57章 陳家家主被氣得七竅生煙。 他上了年紀, 已經七十開外, 看起來顫顫巍巍,實際上身體硬朗, 能夜御數女(據他自己所稱), 雄風不減當年。 人人都知他貪財如命, 卻從沒有人敢當面說,甚至連總商江富都要給他幾分顏面,因為他是在座家主中最年長的,如今卻被黃金福當眾損了臉面。 “江富, 這事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江富這會兒臉上正陰著, 陳家主還鬧著讓他懲治黃金福,他當然要懲治, 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威嚴, 可怎么懲治? 明擺著黃金?,F在連浮費和攤補都不交了, 自然不在乎每年開綱滾總的造冊, 這是攀上了不知哪路的關系, 打算連祖傳的家業都不做了。 可事實上不止黃金福一人動了心思, 剛才另還有幾家一直在邊上看著, 江富能看明白的事, 他們自然也明白。 黃金福敢這么甩手離開,說明那邊的利益大到足夠他放棄祖業, 又或是黃金福篤定了那邊一定能成事, 才會這么早就另謀高就。不管是兩者中的哪一個, 對他們來說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之前從沒重視過, 即使淮北那邊鬧出了大動靜,也覺得他們就是跳梁小丑,不值得一提,也許他們是該換換眼光了,好好思慮一下接下來各家的路該怎么走。 陳家主還在不依不饒,其他人已經托辭有事離開了。 出了這一心堂,回頭看去。 這間廳堂已存在了近百年,每年他們都是在這里商議種種關于鹽務上的事情。原本的朱漆經過時間的磨礪,變成了褐紅色,雖然江家每年都在修葺,可在保持原樣的基礎下,再怎么修葺,也難掩歲月的滄桑。 就好像一個芳華逝去的老人,再怎么粉飾太平,也難掩老態。 就在其他人下意識回頭看時,江富也在看。他看的不是別處,而是堂中正下方懸掛的匾額。 這塊匾額是當年他祖爺爺坐上總商位置后,親手掛上去的。 “大忠,你說他們是不是都動心思了?” 剛把陳家主送走返回的大忠,彎著腰答:“老爺,他們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多少日子,淮北那地方才幾處鹽場,能產多少鹽?您又不是不知道。朝廷說試,那就試,別看那些小商賈小打小鬧沒什么,如若真下去兩個大商,光憑淮北的鹽還不夠折騰的。 “到時候他們這場戲是唱還是不唱?不唱朝廷的架子已經搭好了,唱的話沒物件,只能把手伸到淮南來??苫茨线@地兒,是隨便一個人能伸手的?別看他們一時得意,那不過是沒人想到他們會拿淮北動刀,真把手伸到淮南來,到時候不用老爺動手,就有人出手掰了他們的手爪子?!?/br> 江富輕笑一聲:“你說的在理?!?/br> * 大忠能看出的問題,旁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所以即使心動,依舊遠遠的觀著。 就在這時,黃金福鬧出場事,他竟然對外放出要拋售黃家引窩的消息。 須知這引窩與常物不同,有市無價,反正自打綱鹽法盛行,就沒聽過有人說把自家能傳代的引窩賣掉的事。 那可是萬萬金都不換! 揚州十大鹽商能手持引窩,那是逢上了大氣運,彼時大周朝建朝,百廢待興,朝廷國庫空虛,又屢屢有兵事。大周承繼前朝鹽事,就把幾地的引窩拿回,重新出售給了有實力的商人,準許其在當地有運銷食鹽的資格。 就因為幾家家主的先見之明,致使幾家越發興旺發達,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根,也是會下蛋的母雞,誰不是視為性命,現在竟有人往外拋售。 消息傳出,嘩然了整個揚州。 在確定黃金福不是說著玩的后,除了罵他敗家玩意兒外,無數鹽商蠢蠢欲動。 這其中有依附黃家引窩而生的一眾散商,也有和黃家其名于十大鹽商所屬之列鹽商,更有一些以前沒做過鹽,但早已垂涎三尺的大商人。 最近,黃家的門檻都被踏破了,黃金福終于給出了個明碼實價。 這個數額是常人窮其一生都不敢想象的數字,即使那些大豪商們都會咋舌感嘆,傷筋動骨肯定是必然的,甚至是傾盡家產,但這引窩背后蘊含的意味,也是明眼人都能看見。 江富已經一再命人叫黃金福說話,黃金福都沒有搭理他,反而和一個大海商、一個大糧商,還有個開票號的商人,打得是火熱。江富惱怒,索性不再管他,反正不論他拋售不拋售,只要想做這兩淮鹽,就得在他手下討生活,他管他到底是姓黃還是姓馬。 過了半月,一個姓陳的票商登了江家大門,江富才知道黃金福真把祖傳的引窩給賣了。 據這姓陳的票商說,黃金福賣得很決然,除了換取了票號兩成的干股外,其他都是兌的現銀。據黃金福自己聲稱,是與江家不睦,才會拋售引窩,可實際上江富知道,除了不睦,還有其他原因。 這個原因讓他在與陳姓票商相談甚歡的同時,心中也籠罩了一片陰影。 另一頭,黃金福賣掉自己祖傳的引窩后,在宗祠里哭了半日,就坐著馬車來海州找方鳳笙了。 他這趟來帶著九姨娘,可即使九姨娘都沒能止住他的如喪考批。 “我這可是孤注一擲了,我這可是破釜沉舟了,我昨晚兒睡覺做夢,都夢見我爹罵我敗家,竟然把祖上傳的營生都給賣了,我爹在夢里拿著雞毛撣子攆我,把我攆得滿院子亂竄……” 鳳笙正坐在大案后,伏案寫著什么,聽黃金福在耳邊聒噪,聽得是滿心感嘆。 邊上,九姨娘也是滿臉尷尬,坐立難安,想把他揪坐下來,卻又覺得人前不能不給面子,只能這么進退兩難地看著面子被丟得一點兒都不剩。 終于,在黃金福又哭濕了一條帕子,管九姨娘要帕子時,九姨娘忍不住了。 “你給我坐下!” 然后黃金福就坐下了。 坐下后,還是抽抽搭搭的,不去看他那小山似的體格,還真有點小可憐的意味。 九姨娘正欲和鳳笙說幾句莫見怪的話,鳳笙突然站了起來。 她親自去門外叫人換茶,等下人給三人都換了茶后,才看向黃金福,道:“行了黃老爺,您也就別裝了,這場買賣你做的不虧,隆日升的干股您換了兩成,那可是不比做鹽差的買賣,躺著吃紅利,您這輩子也吃不完。更不用說黃家本就外強中干,隆日升付您的銀子,算是解了您燃眉之急,把困頓您多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東西,全部套現,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黃金福沒料到鳳笙會說得這么透徹,有點不自在的道:“那能一樣?我那可是永永百年,就靠著這東西,我黃家還能再傳幾代穩穩的,現在等于是把吃飯的家伙換出去了,還不知道以后會是什么樣?!?/br> “您即使捏著又有什么用,說不定過陣子就不值錢了?!兵P笙端茶輕啜,說得風淡云輕。 可恰恰是這種態度,讓黃金??床煌秆矍斑@個人。 他不過是個師爺,卻手眼通天,能量比想象中更大??此撇伙@山不露水,可做出的事無不是能引得一方震動的大事。 至少,外人都以為兩淮鹽政改革,是范晉川主持。實際上黃金福知道,其中有七成以上,是出自此人的手筆。 而他,不過是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子。 “那我不管,方鳳甫你既然慫恿著我把引窩賣了,你就得負責!”說著,黃金福竟耍起了賴。 這么一尊龐然大物耍賴,真是讓人沒眼看,九姨娘都想捂臉把他拖走了。 鳳笙拿起一紙文書,站起來道:“我自然不會說話不算數,這是我從方大人那里請來的文書,加蓋了他的大印,這鹽店之事就勞煩黃老爺了。還請您務必用心,爭取早日讓‘永永百年’變成不值錢?!?/br> 黃金福先是一愣,再是一笑,拿過文書看清內容后,笑得更是暢快:“好一個讓‘永永百年’變成不值錢!我喜歡方師爺這話,就憑你這話,我老黃可得拼命了。讓他們笑話我賣了引窩,以后要討飯為生,看是誰看誰討飯!” 話說到最后,黃金福說得咬牙切齒。說著,他就一陣風似的卷走了,連九姨娘都忘了。 “以后姨娘有何打算?”鳳笙送九姨娘出去,邊問道。 “能有什么打算,陪他先到處看看吧,這些年為了生意,總是困守揚州一地,如今也能四處去看看了?!?/br> “大江南北,風景各有不同,能四處走走看看,也是好的?!?/br> 到了門外,九姨娘拒了讓鳳笙再送,人都已經下了臺階,她突然又轉身道:“其實他沒有那么傷心,把東西轉出去的當晚可興奮了,興奮得一晚上睡不著覺?!?/br> 鳳笙沒料到九姨娘會主動漏黃金福的底兒,失笑道:“人生在世,總是需要點動力,才能活得更快樂?!?/br> “你這話說的是極?!?/br> 看著九姨娘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鳳笙失笑地搖了搖頭,回到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