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老漢嘆了口氣:“再等等吧,等到明天雨還是不停,咱們就回去?!?/br> 類似這種對話很多,似乎農人們天生就對天氣的變化十分敏感,讓他們預感這場雨可能不會那么輕易結束。 一直到第二天,大家才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 外面許多樹木都被連根拔起,站在高處往低處去看,低洼處變成了一片澤國。農人們都坐不住了,寧可冒著大雨,也要往回趕。 范晉川怎么勸都勸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沒入大雨之中。 到了第三天,雨還在下,范晉川也坐不住了。 他找宋家人要來斗笠,說要出去看看外面的情況,方鳳笙拉他不住,只能陪他一起。兩人除了帶了一個衙役,還帶了禹叔,連同宋家不放心要跟來的人,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了宋家的房子。 范晉川是去看有水的地方,除了河,還有附近的池塘。 池塘的水早已漫出,河里的水位rou眼可見漲了起來。 “快走吧,大人?!?/br> 大雨中,連人們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極為細小。 范晉川不走,最后是被人硬拽走的。 …… “這種情況怎么解決?” 所有人都不說話,宋老爺在旁邊陪著笑道:“大人放心,這地方鬧水鬧慣了,當地里正都有經驗,雨勢若大,定會帶著鄉民遷至高處躲雨,而且每個村都有用來躲雨躲水的房子,不用擔心會鬧人命?!?/br> 那農田怎么辦?房子怎么辦?牲口怎么辦?糧食怎么辦?畢竟不是每家都能像宋家這樣,房子蓋在高處。站在宋家的高坡上往下看,格外讓人有一種居高臨下的置身事外感,卻也讓人感覺到絕望。 范晉川狠狠地瞪了宋老爺一眼,拂袖而去。 “我這是說了什么話觸怒了大人?這也是實話,實話??!”宋老爺似乎很冤屈。 鳳笙抿著嘴,道:“大人是心中焦慮,你不要放在心上?!?/br> 丟下這話,她便匆匆跟了出去。 等縣衙一行人走后,宋老爺才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 范晉川站在宋家門前的屋檐下,看著外面的水。 突然有人靠近,他只是轉頭看了對方一眼,沒有說話。 “大人不是奇怪為何此地水路稠密,卻年年都要鬧上一次水災嗎?走吧,我帶你去看看為什么?!?/br> 是個老農,姓名不可知,從開始下雨就留在宋家,其他農人都趕回去了,他卻沒有離開。 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溝壑縱橫,皮膚是紅銅色,脊背彎曲,這是勞作了一輩子的痕跡。 “你知?” “我知!” 頓了下,老農蒼涼一笑:“其實這里的人都知,卻沒人敢說,沒人敢跟您說!我老了,一家子都死絕了,都死在水災之中,就剩我一把老骨頭渾渾度日,我不怕死,我告訴你!” 說完,他就沒入大雨之中,范晉川叫都沒叫住。 這時鳳笙和禹叔等人追了出來,范晉川從他們手中拿過斗笠,便匆匆追了過去。 “禹叔,你也跟上!” 方鳳笙拿過一個斗笠,也追了過去。 …… 入目之間到處都是雨水,東南西北都分不清。 腳都走麻了,卻還是在走,沒有一個人發出聲。 一直走在前面的老農突然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的一個疑似廢棄了的閘口。 “看到了嗎?這就是原因。黃河南遷,奪淮入海,運河河床不斷抬高,為防止河水下泄,只有高筑堤壩,可上游一旦決堤,淹的就是下游的百姓。泰州的地勢東南高,西北低,這里就是西北方,這里的水路連通著串場河和運鹽河,疏浚??谌菀?,可泄閘放水,水位不夠,鹽船如何從這里運到被抬高河床的運河?泰州私鹽泛濫,朝廷為了防止私鹽販子利用水道通行,在各處建閘堵塞,建不了壩的,就把水道堵住。 “都在堵,怎么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所以這是老天要絕了這里百姓!” 本是慷慨激昂,可話說到末處,竟回歸平靜。 可恰恰是這種平靜,讓人不寒而栗。 第31章 范晉川心里很堵, 悶著頭往回走。 雨, 嘩啦嘩啦的下著。 鳳笙嘆了口氣,耳邊還回旋著那老農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禹叔, 把他帶回去?!闭f完, 便追了上去。 她的腳程比范晉川慢, 等到宋家,就見門外靠墻的位置,立著范晉川所穿的斗笠和蓑衣,她松了口氣, 脫下斗笠, 走進屋子。 回到這里,就像回到另一個世界, 為了驅寒, 也是避免潮濕, 屋子里燃著一個炭盆, 在這暴雨如注的天氣里, 格外能添上幾分暖意。 范晉川就坐在火盆前, 橘黃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孔, 有水珠凝結在他的眉頭, 晶瑩剔透。 鳳笙來到火盆前坐下,她的袍子下半截都濕透了, 靠近炭盆, 一陣暖意讓她渾身冰寒退了些許。 “你似乎并不吃驚?!?/br>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大人所問何事?” “那位老農說的話?!?/br> 鳳笙伸出手掌, 放在炭盆上空取暖。 暗紅色的佛珠從她袖中滑落而出, 在火光的照耀下,添了幾分魅惑的流彩。 “為何要驚訝?” 范晉川默了默,聲音有一股蒼涼:“有時候我總會想,為何你明明小我數歲,卻似乎看破世事,波瀾不驚,透露著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br> “那是因為大人不知我經歷過什么?!?/br> 頓了下,她又道:“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不平事,我的心太小,沒辦法也沒能力去關注別的其他事物。既然明知道無能無力,那就索性忽視它?!?/br> “可我做不到?!?/br> 鳳笙的聲音還在持續響著:“就像之前我與你所說,此地頻繁受災,朝廷屢屢派人賑濟,怎可能置之不顧。既然一直沒能解決,肯定是有什么解決不了的阻礙?!?/br> “什么阻礙?” “人,銀子,官位,朝廷,社稷,江山?!?/br> “你說前三者,我還能相信,可朝廷社稷江山?思九州之博大,大周豈止兩淮一地!” 鳳笙依舊是淡淡的:“可兩淮一地的賦稅,占據了天下賦稅之半。大周疆域遼闊,能收上賦稅的地方卻極少,而邊關的軍費,外海的蠻夷,哪處不需要銀子?” “你的意思是,兩淮的亂象其實圣上知道,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不知道?!?/br> 過了會兒,她又說:“也許吧?!?/br> “我不信!陛下勵精圖治,內政修明,于政務上十分勤勉,每日天不亮就起,半夜三更還在批閱奏折,他怎可能明知百姓受苦,卻置之不管?” “既然你不信,那就算了,我一個草民,豈可置喙一國之君?!?/br> “從這里回去,我就上書將此地之亂象稟奏給陛下!” “隨你。好了,我先回房休息會兒?!?/br> …… 鳳笙回到房中,蓋上厚厚的棉被還是覺得冷。 她感覺自己可能要病了,最后果然病了。 她發了高熱,燒得迷迷糊糊,似乎聽見禹叔在叫她,又似乎聽見是范晉川在跟她說話。 她后悔了,當初就不該跟這書呆子來泰州,她的目的是為父翻案,如今卻深陷泥沼,自己想做的事做不了,成天就忙著縣衙這點破事。 今天cao心秋收,明天cao心誰家的牲口丟了,兩家不依不饒打官司。還有收糧的,水災的,還有巡檢司那邊,勾慶的話太難套了,她感覺到處都是線頭,卻沒辦法從眾多線頭抽出一根。 所謂的為父翻案,似乎就是個笑話。 她還夢見自己回到幼年的時候,她爹循循善誘的教導她讀書??墒亲x著讀著,她爹突然滿臉鮮血,說自己死的好慘…… “方賢弟,方賢弟!” 鳳笙悠悠轉醒,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的是范晉川愧疚的臉。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沖動,你也不會淋雨受風寒?!?/br> “我沒事?!?/br> “你昏迷了三天?!?/br> 鳳笙一愣,半撐著起來:“外面雨停了嗎?” “停了?!?/br> “有沒有地方受災?” “有不少村莊都被淹了,但就像宋糧長說的那樣,每個村都有一處高地,倒是沒鬧出人命。至于剩下的,只有回縣衙以后才知?!狈稌x川精神奕奕的,笑著,拍了拍鳳笙的肩膀:“賢弟看似冷漠,其實也是個心懷百姓之人,要不怎會醒來第一件事問的就是災情?” 鳳笙錯愕,失笑:“我不過是擔憂自己?!?/br> “隨賢弟怎么說。其實你吧,年紀不大,卻故作一臉冷漠,為兄又怎會不知這其實都是掩飾?” 鳳笙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其實她就是很自私,她的心里只能裝下給她爹翻案的事,其他的她一概沒精力去想??伤植恢撛趺唇忉?,只能默不作聲。 “那何時回去?” 范晉川為難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本想著等你醒來就回,但是你的身體……” “不用管我,我其實沒什么事了,這么久未歸,恐怕縣衙會亂?!?/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