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衙役干笑了下,沒有說話,但神情難掩羨慕之色,恐怕是恨不得能變成巡檢司的人。 “怪不得連著數年兩淮鹽政上報官鹽滯銷,為何會滯銷,不外乎鹽價太高,這些憑空高出來的鹽價,恐怕都是孝敬這些蠹蟲了?!?/br> 鳳笙詫異地看向范晉川,沒想到他竟知道這些,她還以為他真是不食人間五谷。甚至她知道關于這里面的一些細末枝節,還是來到泰州后,多方打聽而來。 她不禁想起之前疑惑的,為何范晉川會被派到泰州這種地方。 大周將治下府州縣等,劃分了四個等級,以沖、繁、疲、難代之。其中交通頻繁謂之沖,當地政務繁多謂之繁,稅糧滯納過多謂之疲,風俗不純,刑案過多謂之難。 而泰州恰恰占了三處,繁、疲、難。按理說,不該讓一個沒有在地方做官經驗的人,來坐這樣一個位置,可偏偏就讓他來了。 難道說,范晉川被派來,還是有一定隱喻的,可能是圣上對兩淮鹽政亂象早有不滿?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讓方鳳笙有點激動。 無他,他爹的案子早已結案,各方俱是忌諱莫深。她曾想從根子去查,總要簡單些,來了后才發現她根本沒有合適的切入點。 這也是她為何去結交勾慶的原因,她想著總能打探到一些消息,可顯然勾慶也不是吃素的,除了一些浮在表面上的,其他的她一無所知。 車已經來了。 鳳笙拉了拉范晉川:“范兄,此事光義憤填膺無用,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還是趕緊啟程?!?/br> 范晉川這才斂住氣怒上了車。 * 礙于各州縣衙門人力不足,每縣各設糧長數位,以負責稅糧的催征。 一般糧長都是由各地區域田多、納糧多的大戶擔任,普通的農門小戶也沒那個實力負責稅糧的催征和押解。 泰州屬于轄區面積大,農田零散之地,轄下有海安、安鄉、溱潼、港口、姜堰、斗門、樊汊等數鎮,這次范晉川一行人來的就是海安鎮,也是泰州治下比較重要的一個鎮。 海安鎮十分熱鬧,不同于一般小鎮,這里大約是數個鹽場的停船周轉之地,鎮上酒樓、茶鋪、客棧林立。 一行人輕裝簡行,找了家酒樓吃飯。 吃完飯,便驅車去了鎮南。 負責海安附近區域的糧長宋家,便在距離鎮南十里的地方。 每到征收糧稅時節,糧長便會提前知會當地里正,里正再知會轉達鄉民,一般繳納糧稅都是有指定時間和地點的。地點不用說,就在宋家門前那個大曬場上,時間是為期三日。 三日雖是短了些,但足夠附近的農戶運來糧食交稅了,就是緊湊了些,一般交稅的日子,幾乎都是從早到晚,不眠不休,有些農人早上到地方排隊,下午才會輪上自己。 范晉川一行人到時,宋家門前的大曬場上正忙著。停了許多牛車、驢車,還有的家中無車,全憑男丁用挑子挑了來。 他們提前便下了車,步行進來,因為都穿著尋常人的衣裳,倒是不引人矚目。 “你這次多添了多少才夠?” 一個農人似乎交了稅,從里面走出來,當即圍上來幾個人詢問。 那人做了個手勢,圍著的幾個漢子當即做咂舌狀。 其中一個老漢壓著嗓子道:“已經不錯了,據說是縣里來了個新大人,新大人愛護百姓,估計宋家怕鬧出亂子,今年已經比去年少了許多,換成往年,至少得多出這個數目?!?/br> 一個年輕人罵道:“我們種地累死累活,一滴汗摔八瓣,他們這些人倒好,什么不干就要刮上一層?!?/br> “少說兩句,誰讓你不是糧長呢,你若是糧長,你也當大老爺什么都不干,就坐那兒盯著別人來交糧?!庇腥舜蛉さ?。 這話自然也讓范晉川等人聽見了,范晉川正要問,被方鳳笙拉了一把,兩人往前挪了挪,來到人群前。 就見空地上,一處擺了張長條案,案上擺著筆墨紙硯等物,桌后放著一把椅子,坐了個穿緞子直裰的中年人。 長條案不遠處圍站了幾個人,面前擺著斗、斛等用來計算糧食的器具,還有兩個穿粗布短褐的農人,正在旁邊人的監督下,往斛里倒著糧食。 這斛狀似酒杯,口小底大,五斗一斛,十斗一石。因交稅農人眾多,也不可能個個都過磅,用斗斛來計量十分便宜。 糧食已經倒滿了斛,可旁邊監督之人還在說繼續,直至堆成尖狀。原本以為這樣也就結束了,誰知此人撩起衣袍下擺,往后退了幾步,‘嘿’的一聲,大腳已踹在斛璧上。 隨著重力撞擊,已經堆成尖的糧食,以rou眼可見程度塌了下來,并有不少糧食被震出斛璧,掉落在地上。也無人去收撿那地上的糧食,老農人讓兒子打開糧食袋子,繼續往斛里倒糧,直至再度堆成尖,才算是完。 “去那邊畫押!” 至于宋家的人,則分出四人,抬著被堆滿的斛去一旁裝袋,又分出一人去清掃落在地上的糧食。負責裝袋四人,先用銅尺將堆尖的糧食抹平,抹下來的糧食,自有人處理,與從地上清掃起來的糧食裝在一起,放在一旁,顯然這些多出的糧食是宋家所得。 “他們這是在干什么?這明擺著是讓農人多交稅,中飽私囊!”范晉川震驚道。 “這就叫踢斛淋尖了。據悉,這踢斛的活兒,一般人干不得,得長年累月練習方可成。踢斛是讓糧食裝得更緊密,至于淋尖,大人也看見了?!狈进P笙解釋道。 范晉川面色震怒,撥開前面的人,想往那邊走,被鳳笙一把拉住,并拉出人群。 “你干什么?” “這種當眾剝削百姓的蠹蟲,不處置無法以儆效尤?!?/br> “行了吧,你就別添亂了,”鳳笙拉著他,小聲說,“我目測了下這兩個農人共計交三石的稅糧,多交出的糧食約三斗。糧食押解裝袋都有損耗,這個損耗不可能宋家人出,還有押解途中的人力物力,以及塞給各處的好處費,就像方才那幾人議論,這次宋家是手下留情了?!?/br> “當眾搜刮民財,還能被說是手下留情?” “我雖然也看不慣此類事,但這是沒辦法避免的,想讓人干活,難道你不給人好處?除非這收繳稅糧的差,都由縣衙一手包辦,可就算縣衙的人一手包辦,你也很難得避免這種事的發生,你能親自盯著所有地方?能靠一己之力包管稅糧押解?你能把自己變成百個人用?不能!所以只要不過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水至清則無魚?!?/br> “這是弊政。為何方賢弟會說得如此無動于衷?” “你也說是弊政了,就像之前我們來的路上,都知道的事,為何沒人管,因為管不了!” “我沒辦法管所有人,我至少能管著自己,只要讓我看到的,我就要管!”說著,范晉川再度走入人群,而因為他的出聲喝止,人群里的已經起了sao動。 方鳳笙除了無奈暗罵一聲書呆子,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隨后跟著進了人群。 …… 因為范晉川的出現,讓之后的收糧變得很尷尬。 就坐這么一個黑臉煞星在此,誰還敢再去踢斛淋尖,除非腳不想要了。宋老爺心里暗罵不止,面上還得笑著哄著。 這種尷尬一直持續到下午,人群里起了一陣sao動。 第30章 “起風了, 起風了?!边h遠就聽見人喊。 那邊喊著起風, 人群當即就亂了。 范晉川和方鳳笙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跟二人來的一個衙役說快快找個地方避風躲雨。 “風只是微風, 有何懼之?” 那叫阿虎的衙役匆匆道:“大人, 此地不同內地, 臨著海,秋季多有大風肆掠。大風通常伴著大雨,毀屋拔樹也不再少數?!?/br> “早上明明看著碧空如洗,這老天翻臉未免也太快了?!毙∑哒f。 “沿海一帶的天氣就是這樣, 瞬息萬變, 還是先進去躲躲?!?/br> 宋老爺也在請范晉川進去躲雨。 范晉川見一些來交稅糧的農人慌不擇路,對宋老爺道:“本官也就罷, 無事一身輕, 宋糧長還是找個地方給農人避雨, 他們帶著糧食, 若糧食一旦淋雨, 可就要不成了?!?/br> “大人放心, 這個自然不能少?!?/br> 范晉川甚至還帶著人上前幫忙, 大人都幫忙了, 其他人自然不能站著,好不容易待這一群人避進宋家的宅子, 就聽見外面轟隆一聲響, 大雨瓢潑而至。 此時從屋里往外去看, 就覺得天突然就黑了, 外面已是一片汪洋澤國。 有人唉聲嘆氣,有人憂心忡忡,無一人歡顏。 范晉川不解他們這種態度,最后還是一個老農人給了解答。 原來泰州這地方歷年來多災害,或是水災旱災,或是風災蝗災,所以今年的風調雨順,直到秋糧都收完了,卻什么都沒發生,讓許多農人都很吃驚。 可萬萬沒想到還有這出等在這里。 而海安附近算是里下河平原,這附近的地勢是四周高,中間低,極易發生水患。一旦水患肆掠,將是民不聊生。 范晉川聽完,提出疑問:“這里水路稠密,又連通黃海,再是低洼地勢,只需開??谑杩<纯?,何以年年水患頻發,卻不得解決?” 這問題就太深奧了,無一人能解答,畢竟都是些目不識丁的農人。倒是一旁的宋老爺目光閃了閃,卻沒有說話。 又見范晉川俊眉緊縮,他出言道:“入了秋的天,一旦下雨便生寒,范大人還是與小的進去喝些茶暖身?!?/br> 知道范晉川是個愛民如子的性格,他又道:“至于這些鄉親們,自然也有暖茶供應,一會兒下人就來布置了?!?/br> 范晉川這才帶著方鳳笙等人,隨著宋老爺一同入內了。 …… 宋家雖是鄉野之民,但做了這么多年的大戶,家中積攢甚多,宅子建得很是氣派。 前后加起來有三進院子,雖不如一些城里富戶那么富麗堂皇,但在這鄉間也是頭一份。 范晉川因一直憂心著老農人說的水災之言,愁眉不展,宋老爺幾番想搭話,他都沒什么興趣,眼見外面越下越大,宋老爺只能推辭要去四處看看,退下了。 屋中只留了范晉川和方鳳笙,至于禹叔等人,則在耳房。 “方賢弟,你說此地為何水災頻發,難道真是地方官員尸位素餐?我之前查閱過地方縣志,也獲知此地災難頻繁,只當是因為當地氣候原因,如今看來好像不止如此?!?/br> 方鳳笙哂了哂,道:“地方頻繁受災,朝廷屢屢派人賑濟,怎可能置之不顧。既然一直沒能解決,肯定是有什么解決不了的阻礙?!?/br> “那是什么阻礙?” 鳳笙搖了搖頭:“我也不知?!?/br> …… 這雨一直下到天黑,也不見停歇。宋老爺親自來說設宴款待范晉川等人,卻被他拒了,只道是天氣異常,沒有心情。 無奈,宋老爺只能命人給范晉川等人送了些吃食,當然那些農人那里也沒被忽略。 范晉川和方鳳笙用過晚飯,見外面還是雨勢不小,心情郁悶至極??偸沁@么杵著,實在讓人心煩意亂,他便讓人拿了傘,去看那些農人如何了。 與他們的高床暖屋不同,這些農人不過是被安置在一間大倉房里。 倉房里地面干燥,又拿了些被子和稻草來,這些人將就將就,也足以度過。范晉川也心知不能要求宋家按照招待他的規制,來招待這些農人,見他們有熱飯吃有熱水喝,也沒多說什么。 不過這些農人都是憂心忡忡的,被雨阻在此地,家中如何暫且不知,都有些坐不住。 “爹,家里只有他娘和幾個孩子,不如您在這等著,我冒雨回去一趟?” “外面下成這樣,怎么回去?天又黑了,你不要命了?” “可這么下,誰知道會下到什么時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