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他背上中了箭,傷口有些深,我替他拔箭時,只來得及處理些淤血?!毕忝碱^愈發緊蹙,說話間,守衛已經背著陳令進了離城門口最近的那一家醫館了。 那醫館門上掛著永安堂的牌子。 里頭的掌柜一見守衛背上的陳令,就驚得眼前一黑,差點嚇昏過去,大喊道:“快!把人放里間的榻上,小伙計你還愣著干嘛,趕緊去內堂請劉大夫出來!” 那掌柜在醫館久了,多少也懂些醫理,一看到陳令的臉色,就覺得不好。這和那些一只腳踏進鬼門關的活死人一樣,整個人身上都沒一點活人氣了。 小伙計去把內堂替人看診的劉大夫請出來,那劉大夫是行醫數十年的老大夫了,平日里誰要找他看診,都得三催四請,才出一趟診,自己上門來的,更是擺足了款。 他正替人診脈呢,被小伙計這么拉出來,心中不悅正想對掌柜擺點譜兒,結果被掌柜粗魯的往里間一推,揚聲道:“你可收了你那套虛架子罷,里頭是咱東家!出了什么岔子,咱們都得吃風沙去?!?/br> 席香踱步進來,那掌柜也沒心思管她,只侯在里間門簾處,兩只耳朵恨不能貼到門簾上聽里頭的動靜。 穆瑛看他這樣忽略她們,便有些不悅,席香看出她的不高興,伸手拍了拍她,無聲搖了搖頭。 兩人和掌柜一樣在外頭靜靜等著了一刻鐘,才看到劉大夫一臉嚴肅地走出來,道:“背上傷口感染了,我開幾副藥叫藥童按時喂他喝,是生是死,且看這幾天了?!?/br> 他說著,背手轉身進內堂去了。 留下三人呆在原地,掌柜的忽然回神,跑著進內堂喊小伙計趕緊去給在雍州的陳珞送信。 席香則撩開了門簾,走了進去。 陳令此時趴在榻上,依舊昏睡得不醒人事,他身上衣衫半退,劉大夫替他處理過了傷口,又重新包扎上了。原來她替他綁上的繃帶被扔在一旁,滿是膿血,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穆瑛想也沒想地捂住了口鼻,別過了頭。 席香卻認真仔細的看了看那繃帶,心情頓時就沉了下來??催@繃帶的樣子,只怕陳令傷口早就裂開了,只是因她傷了胳膊,不方便駕車,是以陳令才一聲不吭。 方才陳令昏迷時,她還以為最多是傷口裂開發炎以致他發燒了,從沒想過這竟到了要命的程度。 席香心中涌上一股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感覺,似是愧疚又似難過,更多的卻是茫然。她想象不出來陳令有朝一日不在了是什么情景,她還欠他一條命沒還呢。 席香失神這片刻,似乎看到趴在榻上的陳令動了動,這時穆瑛忽然低聲道:“阿姐,咱們現在在這兒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出去,你身上的傷還未處理,這些天你不在,軍中堆了許多事務也需得你來處理?!?/br> “嗯?!毕泓c了點頭,但身子卻不動,目光灼灼地繼續盯著榻上陳令,但過了許久,他仍是一動不動,仿佛剛才那是她的幻覺一般。 穆瑛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榻上的陳令依舊趴著,身子因呼吸而微微起伏著,并無其他異樣。她便遲疑地喚了一聲:“阿姐?” 席香收回目光,終究還是以大局為重,和道:“走吧?!?/br> 攻下桂州后,席香就隨瘦子進入了瘴林,諸多善后事宜,全虧有楊老大鎮場,否則還不知桂州會亂成什么樣。但楊老大終究不是主將,軍中仍有許多事他無法作決定,得由席香拿主意。 是以席香回來后,事情如山般就壓了過來,要處理事情,還得寫折子給皇帝請罪,忙得她一時間連和楊清韻說幾句閑話的時間都沒有,甚至于身上傷口的藥都忘了換,還是楊清韻和穆瑛幫著她記著時間,輪流親自替她換的。 她忙成這樣,和楊清韻說起楊鉤的事時,也只能一言帶過:“他說留在西戎還有些事要做,待過陣子就來和我們相聚?!?/br> 自己兒子是什么性子,楊清韻還是清楚的,他向來有自己的主意,既然說了這樣的話,那就確實是有事要做的。但一個小孩子,在西戎無親無故的,能有什么事做呢? 楊清韻想多問幾句,但礙于席香實在太忙,便都壓了下來,想著日后得了閑,母女倆再細聊。 好在席香即使忙成這樣,她還是記得起要問一下陳令的情況,楊清韻知道陳令為救她才受的傷后,就親自到醫館里去照顧陳令了。 但陳令依舊是陷在昏迷中未醒,席香每每問起,楊清韻也只能一臉擔憂的回一句:“還是老樣子?!?/br> 席香抽著吃飯的空閑匆匆去看過陳令一次,見他確實如母親所說那樣,依舊昏迷不醒,問那位姓劉的老大夫,得到的回答也只是一句:“且看這幾天能不能醒了再說吧?!?/br> 席香在憂心忡忡中忙碌著又過了兩天,忽然從楊清韻口中聽到陳珞已從雍州趕到了桂州來,她眼皮莫名地跳了跳。 然后到了當日傍晚,她剛忙完,就看到陳珞匆匆跑到面前來,神情地道:“他怕是不好了,你去看看他吧?!?/br> 第076章 “他怕是不好了,你去看看他吧?!?/br> 陳珞這一句話音才落,席香腦中便是一片空白,連怎么去的醫館都忘了,只進內堂里屋里,看見依舊趴著沒醒的陳令面色蒼白得不帶一點血色,宛如沒了氣息一般。 她當場就紅了眼,急得拽住同在屋里的老大夫,有些語無倫次地道:“怎么會這樣?前兩天不是說要等他醒嗎?不是,您再看看他,是不是缺了什么藥?” 那老大夫想掙脫,偏生席香力道大得很,非但沒掙脫反而被她拽得更緊,要不是身上衣服的料子好,只怕就生生讓她扯下一片衣袖來。 “你現在著什么急?著什么急?”老大夫掙脫不了一個小姑娘,面上掛不住,臉色因而變得很差,語氣就更差,“這些天可沒見你這么上心,現在才想著急救人???我告訴你,晚了!放開放開,你放開我,扯壞我袖子要賠的!” 楊清韻這時候也趕過來了,溫聲勸道:“香兒,你先放開老人家,咱們出去等,讓老人家替陳三公子看看是什么情況?!?/br> 母親的話,席香勉強聽進去了,放開老大夫,和楊清韻走到外間。 “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睏钋屙嵗愕氖?,輕輕拍了拍,柔聲道:“咱們等等看看大夫怎么說,這大夫我聽說是桂州城里最好的大夫,能妙手回春呢?!?/br> 席香垂著眼,一聲不吭?;貋磉@幾天,她一直沒有時間去想這段時間來的事,如今陳令昏迷不醒,讓她想起了為救她而死的胖子,還有瘦子,以及不知生死的十一,被壓在心里的情緒猛地躥上來,很快就逼紅了她的眼眶。 “阿娘?!毕愕吐暤?,“小時候爹和我說只要我變強,就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可是現在我卻護不了任何一個人,反而……”是被他們護著。 席香說不下去了,在自己母親面前,她卸下了所以偽裝,就像兒時黏著母親撒嬌那般,席香抓著楊清韻,語氣有些軟糯和委屈,“爹騙人,我保護不了任何一個人?!?/br> 爹是如此,二叔是如此,胖子和瘦子也是如此,甚至于連十一,她連一只狗都護不住。 如今再加上一個陳令。 不管是誰,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離她而去,沒有任何辦法阻止。 席香心中難受,但多年來養成了凡事都往心里憋著的習慣,軟著語氣說了這一句,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倔強地將剛上涌的淚意逼退了下去,抿著唇低聲道:“我怕我以后也護不了你?!?/br> 楊清韻聽了她這話,不禁心疼起來。這些天,她和穆瑛相處時,從穆瑛口中聽不少關于席香的事情,席香是怎么跟著父親逃荒,在沒了父親庇護后又強自撐起一寨子人的事,女兒一心想著成為別人的依靠,卻忘了她自己是個女兒身,不是鐵打金鑄的,也需要有人能給她依靠。 “不必你護著阿娘,阿娘會護好自己,不給你拖后腿?!睏钋屙崪厝岬男π?,看到席香眼眶紅通通的,心下嘆息一聲,輕聲道:“你不要太自責,他們若看到你這樣,也會擔心?!?/br> 席香點了點頭,不過須臾,她已經收拾好所有情緒,目光堅毅地看向里間,一臉平靜的等著老大夫診脈,仿佛剛才那一瞬的脆弱只是楊清韻的錯覺。 她這樣,反而讓楊清韻更加心疼她,心道也不知道這兒時還會撒嬌的嬌女兒究竟經歷了多少苦難,才養成如今這般石頭一般的性情。 楊清韻想著想著,倏然紅了眼,怕席香看見,忙又低頭拿袖子飛快地擦了擦眼。 母女倆等了一盞茶的時間,老大夫和陳珞雙雙出來了。 席香忙上前,怕吵著里面的陳令,又不敢出聲,只望著老大夫,等他說話。 老大夫撇頭瞅了一眼陳珞,呵了一聲,“且等著吧?!?/br> 席香不知這一句“且等著吧”是什么意思,想開口問,那老大夫生怕席香又來拽著他衣袖,忙捏起自個的袖子,飛快走了。 席香無法,只得看向陳珞。 “他……”陳珞只說了一個字,眼睛瞬間變得通紅,淚水蓄在眼眶中,只需輕輕一眨眼就能落下來。 席香不由得一慌,正想進去看看,卻聽到陳珞啞聲道:“席姑娘,我這弟弟打小嬌生慣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未像這樣用心對待過一個人,他對你的心意,不用我說,我想你也該明白?!?/br> “我說這番話,并不沒有想以此要挾你必須回應他?!标愮竽税蜒?,語氣懇切道:“只是希望你至少看在他真心對你的份上,你和他說幾句中聽的話,讓他覺得有盼頭,說不定就能早點醒來了?!?/br> 席香朝陳珞點頭,道了句我明白了,便要進里間,不料陳珞又在她身后道:“席姑娘,你可知道他為你做了多少事?他這人最是怕吃苦,原來半點累活都不肯干,可為了你,睡了二十多年的懶覺不睡了,天不亮就起來和我大哥練武,永安堂事情那樣多,他忙得跟陀螺似的,還擠出時間千里迢迢的到雍州只為見你一面,平??匆娏耸裁聪∑嬗腥さ耐嬉鈨?,第一反應就是拿了送你,你僅僅是出于禮貌,回送他了一把匕首,他就樂得險些腦門撞門上……” “這一次,明知桂州戰事未停,他仍是冒著性命危險來桂州了,名義上是傳旨,實際上還不是想看看你平安與否有沒有受傷?!鳖D了下,歇口氣,陳珞又接著道:“結果得知你進了瘴林,我那沒出息的弟弟急得自己抱著狗就追進去了,找了足足三天沒合眼,在里頭挖出人來,以為是你,他差點就急瘋了。后來他養的狗子嗅著氣味追往西戎,他也毫不猶豫就跟著去了,完全沒考慮他這個時候去西戎會有多危險。席姑娘,他豁出性命來待你,難道只能得你一句我明白嗎……” 陳珞細數著陳令做的這些事,樁樁件件說得抑揚頓挫聲情并茂,簡直是令見者傷心聽者落淚,席香越聽心中越難受,好半晌,才低著頭輕聲道:“我不知道他做了這么多,若是早一點知道……” 早一點知道會怎么樣,席香卻是怎么也說不出口了。她本就是內斂的性子,習慣用行動表達所思所想,此時讓她說些款款深情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席香背對著陳珞低頭,陳珞看不清她神情,只聽她聲音輕不可聞,便“咳”了一聲,道:“席姑娘你別誤會,我并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你不要因此有負擔?!?/br> 他邊說邊探頭打量席香神情,見她雙眼紅了,說話的聲音便揚了揚:“席姑娘你你別哭啊,我真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想告訴你我那混賬弟弟替你做了什么,你別哭別哭啊?!?/br> 席香正想解釋自己沒哭,不料這時忽聽里間傳來陳令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陳二你給我閉嘴!” 這話音中氣十足,一聽就不是重傷的人說出來的。 席香一臉狐疑地走進去,陳令已經坐起來了,正打算穿鞋起來。 陳珞跟在席香身后,對著陳令擠眉弄眼。楊清韻也跟著進來,有些驚訝地道:“三公子你醒了?” 醒了,看這樣子,怕是早就醒了。 席香也不是沒受傷過的人,一看陳令這樣,就知道他沒什么大礙了?;叵肫痍愮蠓讲诺难孕?,席香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語氣平靜的道:“你醒了我就放心了?!?/br> 陳令擠出了一個干巴巴的笑容。 楊清韻見此情形也明白了過來,她到底是過來人,知曉此時應該留兩人獨處,便朝陳珞使了個眼神,陳珞會意,兩人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 “劉大夫替我換完藥后,我就醒過來了?!标惲顡狭藫夏X袋,在席香抿唇不語的注視下,心虛地低下頭,乖巧得像個認錯的孩子,“正好當時聽到穆瑛勸你先回去處理軍務,我就沒說話?!?/br> 為何不說話,無非是看在席香心中是他重要還是軍務重要。 穆瑛那番話說完,席香最終的選擇是走了。 陳令雖早已有準備,但席香真的走了,他還是忍不住有些難過。之后他沒心情搭理人,就索性一直裝睡了,不料會讓掌柜誤會這么深,甚至把他二哥都叫來送他最后一面了。 他怕回頭這二哥又把家里人都從汴梁招來,不得已只好睜眼和二哥打了照面,熟料招來這二哥一頓嘲笑:“席姑娘那樣的性子,就算是她親娘躺在這里,她也會放下來先去顧全大局!” 末了,這二哥忽然一拍腦門,出了個餿主意:“不如將計就計,你裝一副快死了的樣子,我去叫席姑娘過來,再拿話逼一逼她,說不定能逼出她一點真心話呢,我瞧著席姑娘也不像對你沒意思的樣子?!?/br> 陳令答應了,于是就有了這么一出裝重傷不愈的戲碼。 席香從陳令口中聽完始末,久久不語。 陳令垂頭喪氣,覺得無望了,卻忽聽席香開口問:“我娘的玉佩還在你手上嗎?” 陳令一怔,心中難過無以言表,但還是出聲答道:“在?!?/br> 他從懷里掏出玉佩,遞到席香面前,席香卻沒接,只依舊十分平靜的道:“那就先放你這里?!?/br> 席香說完,便轉身走了。 陳令捏著玉佩,怔住了。 陳珞進來見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抬頭給他腦袋來了一拳,恨鐵不成鋼道:“我差點就把她話引出來了,你說你瞎出什么聲?蠢貨!現在知道錯都晚了!” 陳令回過神,將玉佩護在懷里,語氣十分不滿的對陳珞道:“我要不出聲,你就把她逼哭了?!?/br> 陳珞呵呵:“這人還沒過門呢,你倒先心疼上了?” 陳令也呵呵,拿著在陳珞面前晃了晃,小眼神兒得意不已:“這是她家傳玉佩,是一對的,她爹那一塊在她那里,這一塊是她娘的,現在開始就放我這了?!?/br> “……”猝不及防吃了一口狗糧,陳珞沉默半晌,忽然抓到了個重點:“她娘的玉佩在你這里,感情你真拿自己當成咱家的三姑娘準備嫁她???” 陳令一呆,他想了想,覺得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遂道:“妥,到時候二哥你的添妝可別太寒酸了?!?/br> 陳珞罵了句:“出息!”便氣沖沖走了。 留下陳令端詳著手里的玉佩,已經在開始思考著什么時候成親了。 第07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