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長寧侯梁元瑋在他面前也擺不起侯爺的架子,反倒像個下屬一樣殷勤備至。 “督主請?!闭洪T口,長寧侯請孟長安先行,以示尊敬。 “還是侯爺先請吧?!泵祥L安懶洋洋的開口,聲音低沉,不疾不徐,倒比尋常男子中氣更足一些。 長寧侯哪敢走在他前面,一張臉上堆滿了笑意:“督主是客,理應先行,督主請?!?/br> 長寧侯的態度愈發謙卑誠懇,孟長安鼻間輕哼,一撩衣擺跨進了大門,黑色的大氅披在他身上,行走間氣勢懾人。 長寧侯趕緊跟上,身后數十個東廠番子魚貫而入,侯府的下人們噤若寒蟬,東廠那可是審訊逼供的地方,這些番子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一個個神情冷酷,滿身殺氣。 孟長安在長寧侯的引領下進了正堂,向后一擺手,那群番子都站成兩排守在門外沒有跟進來,只一個心腹顧勁跟在他身邊,孟長安雙手向兩邊一伸,顧勁立刻會意上前給他解下大氅,孟長安身穿一件深紅色蟒袍,地位盡顯,滿堂下人包括長寧侯在內皆呼吸一滯,神情愈發恭謹。 孟長安自行在上首右側落座,長寧侯坐在另一邊,招招手,便有兩個丫鬟上來送茶。孟長安端起茶來吹了吹上頭的浮沫,茶的溫度適宜,輕抿一口,唇齒留香。 孟長安臉上露出些微滿意的神色,笑道:“貢茶,侯爺當真舍得?!?/br> 長寧侯諂笑道:“督主是貴客,豈能不上最好的茶?您平日往返于皇宮之中,恐怕還看不上我這粗陋的茶呢?!?/br> “哪里,侯爺過謙了?!泵祥L安今日順氣的很,長寧侯這馬屁拍的得當,他也就給他些面子。 “本督在你的侯府里盤桓片刻還要入宮一趟,不如咱們直接進入正題吧?!泵祥L安看似客氣的提議,語氣卻不容拒絕。 長寧侯一聽他說要入宮,生怕來不及獻禮,對身邊的小廝吩咐道:“你去請夫人快些過來?!?/br> 小廝應了一聲連忙出了門向榮輝堂的方向急奔而去。在半道上遇見了趕過來的陳氏,又與她一并回到了正堂。 陳氏進門也不敢端著侯夫人的架勢,孟長安掌管東廠,官居一品,論起來比長寧侯的官位還要高一些。且東廠提督地位凌駕于百官之上,直接聽命于皇上,她見識再少,也知道這個人不能得罪,只能好好迎合巴結。 陳氏先向孟長安見禮:“妾身陳氏,見過督主?!?/br> 孟長安笑了笑:“夫人客氣了?!?/br> 陳氏微微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身居侯府,從沒見過孟長安。原以為一個太監肯定是女里女氣,聲音尖細難聽,卻不想他聲音低沉渾厚,極是好聽。一雙狹長的鳳眼暗含冷厲,左邊眼角下一顆紅色的淚痣,更顯得此人俊美如妖,唯獨一張粉白如玉的臉和殷紅似血的唇能看出他與尋常男子的不同。 陳氏不知不覺就盯著孟長安的臉看起來,然而這舉動卻犯了大忌,孟長安平素最忌諱別人盯著自己這張臉瞧,尤其陳氏還是一個女子,這讓他瞬間就冷了臉色,原本溫潤的聲音立刻沉了下去。 “長寧侯府的規矩似乎不太好啊?!?/br> 他這話如當頭一盆冷水澆下來,長寧侯和陳氏都心頭一震,尤其是陳氏,幾乎是面紅耳赤地退到了一邊,只怕有一段日子要在侯府抬不起頭來,萬一孟長安再把這話宣揚出去…… 陳氏求救似地望向長寧侯,長寧侯瞪了她一眼,對孟長安賠不是道:“督主見諒,婦道人家沒見過什么世面,想是第一次見到您這樣的大人物,被您的氣勢懾住了?!?/br> 孟長安冷哼,嘴角揚起一絲諷刺的笑:“本督還不屑與一個無知婦人多做計較,長寧侯放心吧?!?/br> 他言語間直接貶低堂堂侯夫人是個無知婦人,又直呼長寧侯的爵位,態度轉變顯而易見。 孟長安說是不會與婦人計較,但他心胸狹窄,睚眥必報是出了名的。今日的不愉快或許與陳氏這個內宅婦人沒什么關隘,但今后這氣都要撒到長寧侯父子身上, 長寧侯思及此又轉過頭狠狠地蹬了陳氏一眼,孟長安態度突然轉變都是這蠢婦鬧出來的,簡直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氣氛一時有些凝滯,長寧侯斂了臉上的怒色開始轉移話題:“督主,府中近日新請了一批繡娘,繡工還算純熟,您不妨看看,品評一二?!?/br> 孟長安垂眸品著茶,聞言眼瞼掀了掀,臺階既然有了,為了長寧侯口中的好繡藝,他就勉為其難的下了。 “哦?那本督可要見識見識?!?/br> 長寧侯提著的心一松,連忙對外喊道:“快,把屏風搬上來?!?/br> 兩個身高力壯的家丁把屏風抬到了正堂正對著孟長安和長寧侯的中央,怕下人們粗手粗腳把屏風弄臟弄舊,陳氏特地命人在屏風頂部加蓋了一層紅綢布,現下屏風半露不露倒是顯出幾分神秘感、 長寧侯站起來親自上前揭開了綢布,一副恢弘大氣又別有意趣的山水圖展現在孟長安面前,他打眼一看目光就被吸引住,繡這幅圖的人不只繡工了得,畫技也必然十分高超。 “不錯?!泵祥L安贊道。同時起身走到屏風前細細端詳起來,剛才離得遠,他只覺這屏風上的畫意境好,大氣磅礴,似乎對天地山川萬物頗有領悟。如今離得近了,孟長安再一次為了此人的繡工驚嘆,針法流暢,渾然一體,像極了……像極了一個人。 他面色微凝,又將手放在屏風上細細感受,無論是技巧還是運用的雙面繡的精髓都很像,這個人難道與她有什么關聯? “督主??墒怯惺裁床煌字??”長寧侯忐忑地問,就連一直低頭的陳氏都詫異地看了孟長安一眼,難道秦氏這么好的繡工還是入不得孟長安的眼? “府中倒是得了一位好繡娘啊?!泵祥L安鳳眼微瞇,眼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他亡母的事情已經遮蓋的如此嚴密,長寧侯難道知道些什么故意請來這技法有□□分相似的繡娘? 一位?不是請了好幾個繡娘回來嗎?長寧侯孤疑的看向陳氏。他并不知道面前這扇山水屏風就是秦綿繡的,更不知道因為一扇屏風,他的所有籌謀算計都將毀于一旦。 “督主若喜歡,下官就把這屏風和繡娘一并送到府上,不知您意下如何?”長寧侯想著左不過是幾個繡娘中的一個,府里除了她們也沒人能繡制屏風了,別說是送一個,就是都送去,能得了這位大佛的青眼,于長寧侯府可是大有助益。 “那倒是不必,不過本督想見見這位繡工如此出色的繡娘?!泵祥L安意味深長地道。 長寧侯心中一喜,這是有門了! “去把那繡娘叫過來給督主回話?!遍L寧侯對陳氏說道。陳氏給了身旁的宋嬤嬤一個眼色,她立刻心領神會,親自去叫“繡娘”了。 不多時,宋嬤嬤回來帶了一個低眉垂目身材矮小的婦人走進來,孟長安是個太監又不好女色,找個漂亮的不如找個伶俐會說話的,這矮小婦人就是繡娘里頭最伶俐的一個。 繡娘進了門不敢隨意抬頭直接跪下行禮:“奴婢蓮香,見過督主,見過侯爺?!?/br> 孟長安意外的看了這繡娘一眼,品味庸俗,氣質粗鄙。這樣的人耍耍小聰明尚可,繡出這樣渾然天成的作品就有些奇怪了。 “起來回話?!彼粍勇暽?,準備試試她。 繡娘應了一聲從地上站起來,頭始終低垂著不敢直視孟長安的臉。 “這架屏風是你繡的?”孟長安問道。 繡娘偷偷看了一旁的陳氏一眼,對方向她微微頷首,她似安了心,向孟長安回道:“回督主的話,是奴婢繡的?!?/br> 第5章 她與陳氏暗地里的小動作騙騙旁人還可以,但孟長安是什么人,從龍潭虎xue一樣的深宮中一步步爬上來,又掌管東廠為昭昌帝監視朝野百官,他們這點小盤算怎么騙得過他的雙眼。 “那你便說說這屏風繡制的過程吧?!泵祥L安語氣淡淡的,臉上不見一絲憤怒,但他輕扣桌案的手指,無端讓人緊張。 繡娘聲音顫抖著,磕磕絆絆的把宋嬤嬤叫自己說的話背下來。 “這,這屏風底座是用……上等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繡制時用了……針法……絲線,選用的布料更是高價購得的流光細絲云絹?!?/br> 繡娘說完半響不見孟長安有反應,這沉默的氣氛讓長寧侯心中也慌了,他看向孟長安剛要說話,就見他把手邊的茶盞向地上一掃,茶盞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碎片四處飛散,有一片精準的飛到那繡娘臉上,刮下一道血痕。 這聲音驚動了守在門外的東廠番子,他們紛紛涌進來,將正堂內的人圍起來,噌的一聲長刀出鞘,一屋子人除了孟長安和顧勁之外都臉色煞白,宋嬤嬤更是嚇得腿軟緊貼著陳氏站立,至于那惹怒了孟長安的繡娘已經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長寧侯站起來:“督主,這,可是這賤婢惹怒了您,下官這就將她拖下去立刻杖斃?!?/br> 孟長安撣了撣衣襟上濺上的茶水,嗤笑一聲:“長寧侯未免太不把本督放在眼里,竟弄一個連布料都不識的蠢貨誆騙本督。哼,本督生平最恨冒名頂替,弄虛作假之人,今日若不讓本督見到真正繡制屏風之人,本督可不敢保證會不會一時沖動做出什么讓侯爺追悔莫及的決定?!?/br> 長寧侯心中一凜,忙道:“督主,這,府中一應內務皆是內人在管,下官實不知情啊?!?/br> 一旁的陳氏頓時面色難看,她嫁入長寧侯府這么多年,雖然知道在長寧侯眼里自己比不得侯府的滿門榮華,但也沒想到一遇到兇險之事,他就斷然將自己推了出去。 孟長安一雙凌厲的鳳眸直視陳氏“那便讓你的夫人把真正的繡娘帶來吧,本督諸事纏身忙得很,沒心情在這里耗?!?/br> “聽到了嗎,還不快去?!遍L寧侯催促著一臉心不甘情不愿的陳氏。 陳氏順手給了宋嬤嬤一巴掌,罵道:“你個老貨,我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你,你竟然找了一個假貨濫竽充數,還不快去把真正的繡娘找來?!标愂线呎f話邊給宋嬤嬤使眼色。 孟長安卻在此時突然說道:“慢著,夫人可要保證這次找來的一定是真正繡制屏風的人,不然……” 他威脅的話一落,堂中的數十個東廠番子紛紛拔出了長刀,那奪命的刀看著就像要架到脖子上,陳氏驚嚇之中,對宋嬤嬤大喊:“快,快去把少夫人請來?!?/br> 她此話一落,引得孟長安的眉毛好奇的一挑,長寧侯更是滿面震驚,但震驚之后他面上又浮起了一絲擔憂,讓秦氏見到孟長安,著實不是一件好事,可千萬不要生出什么麻煩事才好。 宋嬤嬤連滾帶爬的跑出去,一路急趕到了琴瑟閣,還沒進院就開始大聲嚷嚷:“少夫人,少夫人救命啊,快,快隨奴婢去正堂吧。十萬火急啊?!?/br> 宋嬤嬤拖著肥胖的身體就要往里闖,被青桃帶著一眾小丫頭重重阻攔住了。 “宋嬤嬤,你還懂不懂規矩,就算你是夫人身邊最得用的,那也是個奴才,跑到主人院子里大吵大嚷,成什么樣子?”青桃最恨這老刁奴,早就想罵她一頓,今日可算得到了機會。 “青桃姑娘,你就通融一下,夫人請少夫人去正堂,貴客還等著呢?!彼螊邒叱冻鲆荒y看的笑,第一次矮下身段面對青桃,要知道平日里這小蹄子只有被她罵的份。 “少夫人前幾日熬夜趕制屏風太累了,現在已經睡下了,夫人若是不急的話,就等等吧?!鼻嗵依渲槍λ螊邒叩?。 “急,怎么不急,人命關天吶,求求青桃姑娘了,進去代為通傳一聲吧?!彼螊邒呒钡脻M頭汗,那邊刀可都要架到脖子上了,侯爺夫人畢竟是皇親國戚,孟長安再霸道也不能真把他們怎么樣,最后受罪的一定是他們這些下人。 “等著吧?!鼻嗵乙膊欢鄰U話,走進屋去向秦綿回報。 “娘子,宋嬤嬤來了,說是夫人請您去正堂,像是貴客要見您?!鼻嗵抑貜土艘槐樗螊邒叩脑?,事實上宋嬤嬤方才聲音那么大秦綿早就聽見了。 她微微松了口氣,雖然一早心中就有了成算,但還是賭了一把孟長安對孟母的在意,現在看來一定是陳氏安排了假的繡娘過去回話被孟長安識破了,才派宋嬤嬤又來尋自己。 秦綿哪里想到如今侯府正院里已經是劍拔弩張了。 “既然是母親叫我去,自然不能推辭,冬枝,給我更衣梳妝吧?!?/br> 冬枝為她簡單的盤了發,上了淡妝。秦綿臉上的憔悴之色遮住了一些,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卻更顯嬌柔,讓人看了止不住心生憐惜。 換上一件淡綠色絲綢繡裙,把細瘦姣好的身段一襯,秦綿整個人流露出一種弱質芊芊又強裝堅強的氣質來。 “冬枝,走吧?!彼粠Я艘粋€冬枝,出門后在宋嬤嬤殷切的目光中向侯府正院走去。 一路上秦綿想了很多,比如一會兒見到孟長安該怎么回話,該怎么吸引他的注意,讓他記住自己這么個人??僧斔娴奶みM了正堂,也見到了那個傳說中權傾朝野,手段很辣的男人,她忽然就忘了自己所有的所思所想。 他的氣勢太可怕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卻好像一條盤踞的毒蛇,仿佛隨時隨地就會躥過來咬你一口。毒牙刺進你的皮rou里將你腐蝕,最后連皮帶骨的吞入腹中。 “妾身秦氏,見過督主?!鼻鼐d一開口清透中帶著一絲柔軟的嗓音流入孟長安的耳朵,他抬眼望去,只見面前柔柔弱弱,臉色蒼白,身形消瘦的女子低眉垂首地立在那里。 孟長安的眼神微微暗沉,一段瑩白纖長的脖頸隨著她行禮的動作露出來,脆弱又美好,讓人忍不住想要撫摸把玩,親吻吸吮,牙齒細細碾磨啃咬, 久居宮中各色美人他都見過,卻從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渴望。 “少夫人免禮?!泵祥L安抬手示意秦綿起身。 秦綿依言直起身來卻仍舊斂著目,不去看上首氣勢驚人的男子,正堂內一片刀兵,秦綿俱都忽略了,比起長寧侯和陳氏的戰戰兢兢,她神態從容端的是一派氣定神閑。 “聽聞這架屏風是少夫人親手繡的?” “回督主,正是妾身所繡?!鼻鼐d微微抬首,一雙如水一般透亮溫潤的眸子看向孟長安,男人一身紅色齊肩圓領蟒袍,大襟處以上等的絲線繡著四爪金蟒,衣著昭示著他的權勢和地位。 據聞昭昌帝為了獎賞他救駕有功特意賜了他這身蟒袍,位同一品,見了皇子親王也不用下跪行禮。 孟長安恰好將她抬眸那一瞬的風情看進眼里,嘴角饒有興味的一挑。 明明是弱柳扶風纖柔玉質的楚楚佳人,卻有一雙沉靜而不屈的清澈眼眸,奇怪的是這兩種氣質交雜在她的身上卻絲毫不顯得矛盾。 有趣,這長寧侯世子夫人當真有趣極了,讓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第6章 許是長寧侯為了迎接貴客在正堂中燃了太重的熏香,孟長安從袖中掏出一塊白色絲絹,花樣素的很,上面只繡了幾點梅花。 他將繡帕在鼻下壓了壓才繼續說話:“少夫人這幅山水圖可有什么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