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天上忽有轟轟隆隆雷鳴之聲,沈筑拿起一把油紙傘,對慕容云橫笑道:“去城內轉轉? 慕容云衡搖頭:“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不去了?!?/br> 沈筑心間微微一動,也不多言,戴上了百面生準備的生根人皮面具,拿起傘戴上斗笠告辭去了。他出門后沒有撞見要來買酒的人,大概是眾人看天色不好,匆匆回家了。 狂風忽起,沈筑回頭看了一眼在風中瑟瑟發抖的破舊酒壚,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人不人鬼不鬼?世人只知道琉璃山有邪魔慕容氏,卻不知道他是為了那一襲紫衣墮入魔道的慕容云橫?!?/br> 城中酒館,沈筑點了幾樣輕淡小菜一壺酒,安靜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邊。酒樓不大不小,裝飾古樸。正中間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對祖孫,爺爺說書,孫女彈琵琶。 沈筑看著那位嬌柔女子,這女子他有過些許印象,是金陵城綠蘭樓中的賣藝女子,名字他不記得,但他記得這女子的琵琶彈法。 生澀艱難,卻有古風,定是與高人學過藝,又因天資不好,在綠蘭樓中籍籍無名。如今沈筑聽來,她的琵琶中沒了幾年前的生澀,其中的古樸剛勁越發突顯,倒是有些漸入佳境。 不過沈筑在意的不是她的琵琶,他手中輕輕轉動酒杯,心中感嘆蕭彥寧的布局之深,斷定這琵琶女也是蕭彥寧的布局。否則她一介弱質女流,萬萬到不了潼川這樣的地方。那綠蘭樓是蕭彥寧常去的地方,如今想來,該是蕭彥寧布置殺手諜子的窩點。 他輕輕喝了一口酒,卻聽說書的老頭頓了頓,咽了咽口水,捏了捏胡子,搖頭晃腦道:“眾位聽客,先前說的神鬼之談,權且當做給各位開胃,現在書接前文,繼續說那位大梁謀士沈宴冰!” 沈筑微微一愣,沒想到這說書先生竟說到自己身上,他不由凝神看向那老者,倒沒發現什么異常,旁邊的食客卻有些按耐不住,急問:“老頭快別賣關子,昨兒說到沈大人娶了一名風月女子,然后呢?那女子有何能耐,將沈大人的府邸攪個天翻地覆?!?/br> 沈筑有些頭疼,他忽然意識到蕭彥寧在搞什么,暗忖他吩咐人在民間添油加醋宣揚自己的那些破事,怕是沒安什么好心。 那老頭并不急著往下說,從案上拿起一杯水,慢悠悠喝了起來,眾位聽客便知道這是要給打賞了,叮叮咚咚的銅板落在老頭面前的碗中,老頭才清咳幾聲,坐直身體。 “話說那位風月女子名叫嬈荼,生的是美貌風流,沈筑是血氣方剛好兒郎,被那女子迷得神魂顛倒,納為妾室。眾位,咱們先頭說了,沈大人為人雅正,是謙謙君子。卻不顧一切娶了位風月女子,自然遭到諸多反對,首先是國子監恪守禮儀規矩的那些大儒不能容忍,鬧到圣上御書房,請沈大人斷絕此心。沈大人卻拋下一句駭人聽聞的言語……” 沈筑看向窗外,下雨了,人們打著油紙傘在街道上穿行。他的思緒回到那天,他站在御書房中面對國子監群儒說:“我沈筑就是要娶那女子,若這身官服不允,那便脫了;若這頂官帽不允,那便摘了?!?/br> 他忽然有些后悔,若是那時候他就確定了她的身份,事情會不會不至于到了如今這等麻煩的境地? 那老者猶在細說,沈筑聽了一會,竟是事無巨細,雖然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卻并沒偽造什么。并不是如他一開始所想,編些市井謠傳來毀他名聲,其中的褒獎仿佛更多些。 他心中念道:“蕭彥寧,你這是在給我造勢么?”隨即搖了搖頭,笑道:“你沒有這么好心吧?”瓶中酒水已空,他起身正要走,卻見門外沖進來幾個披甲的侍衛,當頭者一矛挑斷了女子的琵琶。 領頭侍衛看著琵琶女,一雙綠豆小眼睛中射出猥瑣目光,“小娘子,你們在這里編排金陵皇城之事,是覺得天高皇帝遠?還是自己爬床的功夫高明,背后有人撐腰?” 眾人見來了侍衛,都怕被殃及池魚,放下酒菜銀錢匆匆跑了,有些心善的都對那彈琵琶的弱女子懷了幾分憐憫之情,卻也不敢為她辯解。 琵琶女面色蒼白,好像是被嚇蒙了。說書老者上前拱了拱手,“各位軍爺,小人這番只是為賺些銀子……” 老者沒說完,被那侍衛一掌推開,跌倒在地上,“去你娘的,連金陵那邊的事情你都敢當笑話講,膽子也太肥了吧?” 沈筑本來已經起聲,又緩緩坐了下去,臉上風輕云淡,沒有什么表情。他環顧一周,卻見酒館西邊窗口上坐著一個布衫公子,看側顏也很熟悉。 不是旁人,正是國子監老儒南宮如慕的獨孫,南宮夷吾。幾年前沈筑被收入獄,整個國子監對新皇蕭彥烈的暴戾手段是敢怒不敢言。唯有那老儒南宮如慕在苦苦諫言,甚至血濺朝堂以死諫。 蕭彥烈將南宮如慕一家上下五十余人發配到這川蜀之地,老爺子來了不到半年就郁郁而終。臨死之前面朝金陵痛斥新皇,死不瞑目。 這些事情沈筑都是知道的,如今在潼川看到南宮夷吾,并不吃驚,涌上心頭的反而是愧疚。是他對不起南宮老先生的栽培之恩。 當年游學時遇到的無名先生,后來仕途中遇到的南宮如慕,這些人的恩情,沈筑只能用自己現在的謀策來還,天下大亂,他沈筑拋妻棄子,只求能少死一人是一人。 那老者被踹在地上狠踩了兩腳,女孩上前攔在那些發狠的侍衛面前,“你們……你們亂傷無辜,還有沒有王法?” 那侍衛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王法?在這潼川城內,蜀王就是王法!”他上前一把揪住琵琶女的衣襟,向外一扯,琵琶女的雪白胸脯立即露在眾人面前。 她尖叫了一聲,捂住胸口,哭道:“蜀王難道叫你們欺壓平民?蜀中難道就不是大梁的疆土,竟成了蠻夷之地!” 侍衛抓住女子的頭發,將她拖到一片空地上,一邊解腰帶一邊笑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娘們,如今爺爺我就叫你知道什么是蠻夷!” 他脫了褲子露出污穢之物,就要欺身壓下那琵琶女,旁邊隨行的侍衛低聲道:“頭兒!這還有兩個人!” 侍衛頭子“嗯?”了一聲,抬眼看了看面色平靜的沈筑,又看了看另一邊居然面帶笑意的南宮夷吾。他舉起長矛指了指南宮夷吾,“小子!你活的不難煩了吧?” 南宮夷吾連忙擺手道:“沒別的意思,你繼續你的,我看一看活春宮?!?/br> 侍衛勃然大怒,一矛砸下,南宮夷吾輕輕一個側身,好似被那矛挑翻了一樣,在地上滾了一圈,正好滾在琵琶女子的身側。他脫下自己的衣裳給她披上,笑嘻嘻道:“小姐,這雖然是夏天,外面畢竟下著雨,著涼了不好?!?/br> 侍衛心中暗驚,知道這是個棘手的家伙,朝一眾侍衛揮了揮手,喝道:“給我抓了,小子,叫你愛出風頭,爺今天讓你嘗嘗新鮮的尿?!?/br> 南宮夷吾笑了笑,“就憑你們?” 沈筑在一旁冷眼旁觀,他雖然在武功功法上并不精通,卻也能看懂一二,知道如今的南宮夷吾絕對不是三年前可比,如今武功精進,當能勉強與陸知命過招。 南宮夷吾拎了一條板凳,眨眼間將那幾個侍衛打趴下,回頭對藏在柜臺后面的店小二道:“小二!拿些繩索過來!” 店小二哪敢出頭,畏畏縮縮躲在后面不敢出來。 南宮夷吾看向沈筑,“這位公子?” 沈筑戴著人皮面具,自信南宮夷吾認不出來,聞言微微搖頭:“在下也并無繩索?!?/br> 南宮夷吾嘆了一口氣,叫道:“店掌柜的!信不信小爺我一把火燒了你的店?” 門簾后的店掌柜哎呦一聲,從簾子后面扔出一捆繩子出來,叫道:“小爺,您行行好,先走吧!” 南宮夷吾哼了一聲,“沒辦完事,不急?!闭f著拿繩索將幾個人都捆了起來,從桌子上拿了幾個碗,塞到那幾個鼻青臉腫的小侍衛手中,“你們幾個給我撒尿,伺候你們老大喝。誰的尿多,誰就先走,要是沒有尿,拉屎也行??傊藕蜻@位爺吃飽喝足,懂不懂?” 那位被五花大綁的侍衛頭領叫了幾聲,奈何被堵住了嘴,說不出一句話。 南宮夷吾拎起一張長矛指了指一個發抖的侍衛,“你先開始?!?/br> 侍衛嚇得雙腿打顫,“回……回大爺,小的剛尿完,真的沒有……” “哦,沒有?!蹦蠈m夷吾點了點頭,一矛頭刺入他眉心,鮮血賤出,那人慘叫一聲,當場氣絕! 余下的幾人幾乎沒被嚇死,這一下是真的有尿了,一個個順著褲腿子往下流,一時間客棧一股子sao味。 南宮夷吾啐了一口,罵道:“還不快接了?!?/br> 一個個連忙是拿碗接了尿,南宮夷吾捂住鼻子指著一碗最多的黃湯,“愣著干什么,喂你們頭子喝下!” 那位侍衛頭領面無人色,小侍衛顫顫巍巍取下塞在他嘴里的臭鞋,閉眼咬牙將那黃湯灌了下去。 南宮夷吾拿著長矛指著侍衛頭領的腦袋,“不許吐,給我一滴不漏地喝下?!?/br> 侍衛頭領是個沒血性的,只知道欺負百姓弱民,如今親眼見了這瘋子的殺人手段,哪敢有半點反抗,老老實實喝下那碗黃湯,喝過后一陣干嘔。 南宮夷吾笑了笑,“好不好喝?” 侍衛頭領點了點頭,“好……好喝?!?/br> 南宮夷吾哈哈大笑,朝那位灌尿的小侍衛擺了擺手,“小爺我說到做到,你可以走了?!?/br> 余下的幾名侍衛見了,爭前恐后上來灌尿,潑了那侍衛頭領滿頭滿臉。南宮夷吾皺了皺眉,長矛往下,指著他身下的穢物冷笑道:“你這么喜歡脫褲子,還以為胯下藏了多稀罕的物件,原來是條蚯蚓啊?!?/br> 侍衛欲哭無淚,點頭如搗蒜,“是蚯蚓,是蚯蚓……求大爺饒命?!?/br> “好啊,我饒你性命。不過既然是條蚯蚓,有沒有都無所謂了?!?/br> 沈筑起身走到門外,站在廊道上,看著漫天的大雨。屋內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接著是南宮夷吾的獰笑:“回去告訴你們王爺,老子叫復姓南宮,叫他滾來見老子!” 幾個小侍衛從酒館里連滾帶爬跑了出來,接著是那一對祖孫二人,沈筑看著那女子纖弱背影,他知道,這女子的功夫恐怕不在以前那個叫山鬼的丫頭之下。 這女子刻意隱忍,看來這場風波,有人暗中策劃。他輕聲道:“是要蜀王失民心么?” 南宮夷吾也走了出來,抖了抖衣袍他嫌棄道:“污穢!” “既然知道污穢,卻不快點出來?!鄙蛑]有看他,緩緩道。 南宮夷吾笑了笑,“先前覺得你的身形很像一位故人,如今聽起來,連說話聲音也很像。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若是南宮老爺子看到你現在這樣,估計會很欣慰?!鄙蛑?。 南宮夷吾臉上神情微變,又很快恢復如常,他嘆了一口氣,“爺爺到死都認為我是不肖子孫,沒什么大出息?!?/br> 沈筑搖了搖頭,“你的功夫是老爺子暗中請高人教的,你很擅長墨家機關術,這也是老爺子暗中的布局。你從小到大不喜歡讀書,其實是你爺爺令人潛移默化的結果?!?/br> 他這一句話如同石破天驚,南宮夷吾愣了半響,難以置信笑道:“這……這怎么可能?” “我曾與先生促膝長談,是他告訴我的。先生其實一點都不迂腐,甚至很多時候他很有先見之明。他知道我留在金陵是死局,也知道你成為一個讀書人,不如成為墨家巨子更能在天下大亂時匡扶這個亂世?!?/br> 南宮夷吾徹底愣住。 沈筑望著漫天雨幕,嘆道:“真是一場大雨?!?/br> 馬蹄急奔之聲響徹天地,一隊騎兵冒雨而來,將酒館團團圍住。沈筑嗤笑道:“蜀王的騎兵,卻都用在了欺壓百姓上面?!?/br> 一頂軟轎徐徐而來,在酒館前停下。身穿蜀錦綢緞的蜀王蕭彥中在軟轎中抬起簾子,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只喪家之犬?!?/br> 南宮夷吾呵呵一笑,“我是喪家之犬,小王爺你又是什么,看家狗么?我瞧你這家看得也不怎么樣,就怕只會窩里橫?!?/br> 蕭彥中不再是當年在酒館中被蕭彥寧一腳踹出去的瘦弱少年,少了青澀稚氣,多了陰騭狠毒,他在車簾內緩緩道:“待會,送你一件東西?!?/br> 轎子后面的騎兵齊齊下馬,刷的抽出腰間長刀朝南宮夷吾劈砍過來。南宮夷吾與騎兵斗在一起,雨幕朦朧,血腥漫漫。 沈筑平靜地站在廊下,他忽然笑了笑,“原來,西蜀的騎兵就是這么用的?” 蕭彥中挑了挑眉,陰惻惻道:“你又是什么東西?” 沈筑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嘆道:“騎兵,當在馬背上陷陣殺敵?!?/br> 蕭彥中“哦?”了一聲,嗤笑道:“你不會是在教我如何用兵吧?” 沈筑從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只是說道:“知道為什么沈筑當年選你來這川蜀之地么?因為你最不中用?!?/br> 蕭彥中聞言勃然大怒,從簾子里一躍而出,一柄長劍直直指向沈筑的脖子。與騎兵纏斗的南宮夷吾丟來一柄長刀,砸落蕭彥中手中長劍。 一個披蓑戴笠之人從屋檐上飄下來,將蕭彥中推到廊上,他并沒有將沈筑看在眼中,而是面朝南宮夷吾,聲音沙啞難聽:“小東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br> 南宮夷吾踢飛了最后一個騎兵,衣裳上血跡斑斑,他笑看著那蓑衣人,“當然想活,但是……小爺我今天更想殺人?!?/br> 雨幕之中頓時殺機四起。 另有一隊騎兵匆匆趕來。蕭彥中看著那個趴在馬背上的騎兵首領,冷聲喝道:“讓你們jian殺的女人呢?” 那騎兵首領從馬背上滾落下來,面如白紙,竟然已經氣絕。 一個清脆的嗓音從雨中傳來,“我看你敢!” 沈筑微微變色,只見雨中一人騎馬而來,雨水打濕了她的絳紅衣衫,頭發上的雨珠貼著額頭滾落下來,模糊了她的秋水桃花眸。 眾人眼前都是一亮,這無疑是一個絕美的女子。 沈筑皺起眉,嬈荼。 第74章 情濃苦深 字數:5935 蕭彥中看著雨中的嬈荼,他的眼中閃出幾分譏笑,“我當是誰,原來是那個害的沈筑不得好死的狐貍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