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太陽升起后,北境還是一如既往的為了新的一天繁忙起來。 紀云禾從側殿里推門出去,饒是她身中帶著九尾狐的妖力,體溫更比常人灼熱,此時站在陽光之下,她的周身也散發著陣陣寒氣。 紀云禾在陽光中靜靜站了會兒,等著身上的白霧慢慢散去,隨后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 ,她邁步向前走去。 身后殿門緊閉,偌大的馭妖臺,好似空無一人一般寂靜清冷。 紀云禾獨自一人走到了主殿之上,此時主殿上已有不少人在向空明呈上書信。紀云禾這才知道,為什么今天長意耽誤了這么久沒出現,卻一直沒有人來找他,原來是這個大尾巴魚早就將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 他將自己的權利早就移交了出去,不管他在哪一天陷入沉睡,北境都不會因此有事務受到任何耽擱。 紀云禾垂下眼眸,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鮫人留下的那一滴眼淚,嘴角不自覺的一勾,說不清是開心亦或難過。 她等殿中的人已經處理完事務退了一波下去,才走進殿內,對空明道:“空明,有事要打斷你一下?!?/br> 空明看了一眼紀云禾嚴肅的神色,當即神情也沉凝了下來,他將剩下的人屏退到殿外,問:“他怎么了?” “他被冰……”紀云禾做了無數心理準備,但當這一行字要脫口而出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喉頭一噎,身體里也仿似在這一瞬被刺痛了一下一般,微微一抽,她閉上眼,定了定情緒,又直勾勾的望著空明道,“他被冰封了?!?/br> 空明雙目一空:“為何如此快……” 紀云禾沉靜下來繼續道:“邊界還有結界的樁子要打,我待會兒會先去邊界,只有辛苦你,安排一下長意的……長意的后事?!?/br> 空明沒有應話,紀云禾繼續交代著:“長意身側寒氣逼人,你若安排人搬動他,且注意下自己的安全。我先去邊界了?!?/br> 交代罷了,紀云禾轉身要走,空明卻忽然喚住她:“你便只有如此反應嗎?” 紀云禾腳步微微一頓:“我該如何反應?” 空明沉默片刻:“你是個心性涼薄的人,理當如此?!?/br> 紀云禾嘴唇微微張了張,但最終還是閉上了。她邁步離開大殿,隨即御風向邊界而去。她是個心性薄涼的人?或許是吧,長意被冰封,她竟然沒有尋死覓活,沒有嚎啕大哭,甚至不曾為他發狂瘋癲。 她還平靜的將他從門口又抱回了床上,還走出了側殿,吩咐他人去安排長意的后事,現在甚至還御風離去,感到邊界,去繼續自己的“任務”。 而這一切,還都發生在她新婚的第二天。 她大抵真的是個心性薄涼的人吧。紀云禾想,不然,她為什么都沒有做出那些為感情,而聲嘶力竭的事情呢…… 她就這樣接受了,接受了長意的閉眼,告別和離去。 然后獨自走下去。 趕到另一個邊界,大家像之前一樣,將其他工作都準備好了。并且沒有人來詢問紀云禾為什么今天又來得遲了。每人都帶著熱情洋溢的笑看著紀云禾。 昨日里幫她梳妝的一個姑娘走了過來,帶著些許好奇和嬌俏的對她笑道:“昨天怎么樣?我們在邊界都看到北境城里升起來的孔明燈了?!?/br> 紀云禾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將心中所有的情緒都吞咽了回去,她對面前的姑娘報以微笑:“是的,很漂亮?!彼晃刺峤裉煸缟系氖?,不說苦難,不訴眼淚,只清淺的笑著,道: “昨晚是非常美好的一晚?!?/br> 從她回到北境城開始,給長意穿上她做的喜服,牽著他的手走上紅毯,回頭看見的漫天祝福,還有最后的最后,長意在她耳邊吟唱的歌曲,一切都讓昨晚成為了如此美好的一晚…… 姑娘聽她如此回答,更是喜笑顏開,將這個好消息傳遞了出去。 紀云禾繼續完成自己的任務。 今天因為她來得太晚了一些,所以將結界的樁子打完,夕陽都已經快沉下地平線了。 將任務做完,看著遠山沉下去的夕陽,紀云禾卻在此時,感到一瞬間的突如其來的空洞。在這個即將來臨的黑夜里,紀云禾竟然開始迷茫了起來,她像忽然失去了目的的候鳥,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 與她一同工作的馭妖師都回去安營扎寨,開始準備在邊界度過這個夜晚。而紀云禾卻呆呆的看著遠方的夕陽落下,一動不動。 直到夕陽徹底沉了下去……忽然!有人猛地拉住了紀云禾的肩膀。 紀云禾身體跟著那拽住她肩膀的力道往后一轉,她眼前出現了雪三月氣喘吁吁的臉: “找你這么久,你還在這里磨蹭什么?!毖┤碌?,“跟我回去,鮫人有救,需要你的力量?!?/br> 紀云禾被雪三月拽著,跟著她走了好幾步,大腦才將聽進耳朵里的話都消化了去。 當即,沒有再耽擱,紀云禾立即跟上了雪三月的步伐,見雪三月御風而起,紀云禾便也連忙跟著御風起來:“長意有救?”一邊御風,她一邊詢問雪三月,“如何救?” 雪三月道:“空明和尚在準備鮫人的后事,但鮫人周身被寒冰覆蓋,空明一人之力無法將其抬出,便叫來了林昊青,林昊青此前在研究煉人為妖的藥物時,同時也研究過不少海外的奇珍異草,其中有一味,可以解鮫人術法反噬之苦?!?/br> 雪三月的話說得很快,但紀云禾一字不落的全聽進了耳朵里,她當即皺眉道:“若是需要海外異草,我現在便該去海外取回,還回北境城做什么?” “藥草已在北境城?!毖┤罗D頭看了身側的紀云禾一眼,“就是離殊身上的佘尾草?!?/br> 紀云禾一怔,御風的速度不自覺慢了一拍,但似乎洞悉了紀云禾的想法,雪三月將紀云禾手一拉,逼迫她繼續跟上了自己的速度。 “林昊青施了陣法,要將佘尾草之力渡入長意身體之中,但是長意身上的堅冰凝聚太快,阻擋了佘尾草進入。待你回去,將長意身體身上的堅冰融化,藥草進入鮫人身體,即可助鮫人蘇醒?!?/br> 紀云禾心頭一喜,但看著雪三月的背影,又立即沉默下來:“那離殊呢?” “離殊早就死了?!毖┤麓鹬?,聲色聽不出情緒。 夕陽已經落下,但晚霞余暉仍舊在,紀云禾與雪三月在一片燦爛之中前行,但紀云禾的心情卻全然不同于晚霞那般多彩。 能蘇醒長意,讓長意免于冰封之苦,當然是再好不過。她也因此而雀躍歡喜,但正是因為知道這份雀躍與歡喜有多么的濃厚,所以紀云禾也知道對雪三月來說,這將是多么大的舍棄。 長意之余紀云禾來說是生命中的最重要,離殊之余雪三月,又何嘗不是? “別露出這個表情?!毖┤骂^也未回,只盯著前方道,“現在的離殊,是我的念想,但你的鮫人不是,他是一條命?!彼仡^看了一眼紀云禾,“或許是兩條命?!?/br> 紀云禾不由露出一聲苦笑:“空明說我薄涼,你卻說長意是我的命……” “那是因為那個和尚不懂你?!毖┤碌?,“紀云禾,相識這么多年,我知道你最會掩飾你的崩潰?!?/br> 紀云禾眼瞼垂下,方至此時,在有人說中她內心之時,那些所有的冷靜掩蓋之下的情緒,方才有片刻的泄漏,她嘴角顫抖,喉頭幾次起伏,最終,脫口而出的,也就只有兩個字:“多謝……” 紀云禾活到這個年紀,經歷這些風波,說出口的話,越來越少,但心中的感情卻因為經歷的復雜,而擁有了越多的觸覺。甜更甜,澀愈澀,感動動容,也越發的難以忘懷。 “你我不必言謝?!?/br>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生死之交。 一路急行,趕回北境。 紀云禾與雪三月,踏入側殿。此時的側殿之內,相較于早上紀云禾離開的時候,空氣更加寒冷,冰霜鋪了遍地,還在往外延伸,仿佛又將這一方天地拉回了寒冷的冬月。 空明在門邊守著,見兩人回來,眉頭一皺:“快些?!?/br> 紀云禾腳步更急。 兩人一入門,便看見林昊青坐在長意床榻邊,而離殊站在床邊。在長意與離殊心口上鏈接著一道光華,但光華卻未觸到長意身體,而是被他周身覆蓋的堅冰抵擋在外。 林昊青雙眼緊閉,額上冒著冷汗,他坐在一個發光的陣法上,一動不動。 “融化他胸膛前的堅冰即可?!毖┤碌?,“這只有你的黑色狐火能做到?!?/br> 紀云禾繞過林昊青在長意身旁跪坐下來,她手放在長意的心口之上,看著冰層中長意的面龐,紀云禾閉上眼睛,她身后九條尾巴在房間里展開。 狐火的出現,讓房間里的溫度霎時上升了些許。 這是雪三月第一次看到紀云禾身后的狐尾,她無法想象,紀云禾到底是在經歷了什么之后,才變成了如今模樣…… 顯然,紀云禾也是不需要她同情的。 甚至……紀云禾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慶幸,還好擁有了那些過往,才有了如今,她可以有救下長意的這一絲希望。 紀云禾手中黑色的火焰燃燒,慢慢將堅冰融化,她的手掌越來越貼近長意的胸膛,被林昊青控制住的那道光華也跟隨著紀云禾的手慢慢向下,一步一步更加靠近長意。 而在光華越是往前延伸的時候,離殊的面色卻越來越蒼白,而后慢慢露出面皮之下那些纏繞著的藤蔓。 他本就不是人,他是佘尾草繞著離殊的遺物,尋著那氣味長成的人形模樣。 佘尾草的靈氣被林昊青盡數拔出,留在離殊身上的,不過也就只剩下一些枯藤而已。 雪三月但見紀云禾專心融化堅冰,過程順利,她沒有過多擔心,一回頭,這才看見了她的“念想”,此時已成為了一片枯藤。 雪三月眸色微微一暗,她看著佘尾草藤蔓的中心……在那根根藤蔓纏繞的地方,是離殊留下的一個紅色的玉佩。 那是離殊以前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玉佩,在離殊血祭十方前不久,他才將那玉佩送給了雪三月。仿佛是他對自己的離去有了預感一樣…… 她讓佘尾草圍著玉佩長出了離殊的模樣,一開始,她以為自己能一直分清楚佘尾草和離殊的差別,但是到后來,與假的離殊在一起久了,偶爾她也會晃神,真真假假,讓她也難以去分辨…… 甚至有的時候,對她來說,佘尾草長成的離殊,只是不會說話而已…… 雪三月眸中微微帶著些許悲傷,抬手想去觸摸枯藤之間的那個血紅玉佩。卻在忽然之間!當她手指觸碰上那玉佩的時候,閉目施法的林昊青驀地眉頭一皺。 從離殊心口中連出來的那道光華霎時收了回去,紀云禾怔然,但她好不容易才將長意心口的堅冰融化到最后一層,眼看著即將要成功,那佘尾草的靈氣竟然跑走了! 但紀云禾不敢動,她若是抽出手,這堅冰恐怕又得馬上凝固。紀云禾一抬眼,見林昊青也醒了,他坐在陣法之上,未敢移動分毫,只喚雪三月道:“佘尾草有靈性,他想跑,抓回來!” 雪三月一愣,但見被林昊青從離殊身體里抽出來的那股靈氣在空中狂亂飄舞,它發出猶如孩童一樣,聲聲尖利刺耳的叫聲。 它在空中亂撞著,但因為根部連在那血紅的玉佩上,所以根本跑不遠。 佘尾草有靈性…… “我不要去給他療傷!”佘尾草在空中對著雪三月尖銳的嘶吼著,“我是離殊??!三月!我是離殊!” 雪三月猶遭當頭一喝,她立即怔住。 “他在騙你,離殊已經死了?!绷株磺嗟?,“燒了這藤蔓之體!讓它無處可去?!?/br> “他會說話……”雪三月只怔怔道,“他會說話……” “佘尾草根本不是活物,它和附妖一樣,不過都是一些情緒糅雜的形狀而已?!?/br> “可他會說話?!毖┤驴粗媲皰暝哪堑拦馊A。 光華在嘶吼著,佘尾草的根部開始慢慢的想要從那塊血玉上退去。 “他不是離殊,也不是妖怪,只是意念,它有靈力,所以能長成你故人的形狀,但它和牲畜本無差別,雪三月,救鮫人必須要他?!绷株磺鄥柭暤?,“冰封越久越難蘇醒,快!” 林昊青最后的話同時打在紀云禾與雪三月的心口。 在佘尾草的嘶吼之中,雪三月倏地回頭,看向紀云禾。 紀云禾一身黑氣四溢,身后的九條尾巴無風自舞,對于現在的紀云禾來說,一邊融化長意心口的冰,一邊分點妖力出來抓住那活蹦亂跳的佘尾草根本不是難事,但紀云禾沒有這樣做。 她看著雪三月,與她四目相接。 雪三月如何會看不懂紀云禾眼中的情緒。 能成多年的友誼,是因為他們本是那么了解彼此的人。 紀云禾在尊重她的選擇。 對紀云禾來說,她是要救她愛的人。但對雪三月來說,卻是要“殺”她愛的人……紀云禾不會催她,也不會逼她。她在靜靜等著雪三月自己的選擇。 是救,是放棄,全在她的一念之間…… 佘尾草的嘶吼在空中絲毫沒有停歇,那些連接著血玉的根部在一點點的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