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是以這段時間扶蘇積極地到嬴政那邊蹭飯,他們平時都得忙正事,也就吃飯比較適合聯絡感情了,一個人是吃,兩個人也是吃,一起吃不是正好! 事實證明這個決定是對的,他們父子倆平時雖然還是聊正事多,但相處起來也確實比以前輕松愉快得多。 有時看到嬴政意氣風發地開懷大笑,扶蘇也會想起前世自己想法總和嬴政反著來的日子,那時他自覺自己是對的,總站出來為提反對意見的人說話,父子倆在朝會上對杠都不是一次兩次的事。 現在扶蘇雖也不覺得自己的一些想法有錯,但也漸漸學會如何盡量求同存異地把話說得讓嬴政愿意聽進去,以后即使真起了分歧,他們應當也不至于再和前世那樣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吵起來才是。 扶蘇摸索到了父子相處的脈門,整個人便輕松起來,不管前世如何,現在總是不一樣的。 從上林苑歸來之后,扶蘇為嬴政添置的一批新桌椅開始在百官面前亮相。 比起上次那平平無奇的飯桌,扶蘇為嬴政打造的書桌更加寬敞大氣,上頭還有不少精致的雕花,因著是御用之物,所以桌椅上都隱約可見盤繞其上的龍紋,看著就氣勢十足。 給嬴政送了這么多回東西,扶蘇現在也漸漸摸清嬴政的喜好,雖說在統一大計沒完成之前嬴政對外得搞好勤儉親賢的形象工程,不過嬴政本質上還是不喜歡那些模樣尋常的東西。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管對美人還是對器物,大伙一般都是先看臉的。 扶蘇這回沒給嬴政送太簡樸的桌椅,而是在選材和雕紋上下了大功夫,嬴政私用的大多用龍紋,每處龍紋還各不相同;嬴政召見大臣時用的,大多用的是山河紋,取經營天下心懷百姓之意。做好之后,他還可以把它扯回節儉上頭:這套桌椅看似華美,其實不過是取些木材、費些雕工罷了,和什么玉床金椅之類的相比算不得什么奢華!看看那些公卿大臣家里的擺設,哪樣不比木頭金貴? 嬴政收到兒子的孝心后十分滿意,添置了扶蘇搗鼓出來的新式桌椅之后,不管是書房還是議事處瞧著都煥然一新,坐在里頭叫人心曠神怡,就是得給大臣們的官服配條褲衩,免得他們坐姿太豪放不小心露了點什么。 當然,也沒人敢在他面前那么豪放就是。 總體來說,嬴政對這次坐具改造是滿意的。 嬴政一滿意,又要對人擺顯,他馬上召了批大臣來議事,自己親身示范了新坐具的用法。 對于宮里層出不窮的新東西,文武百官一開始是驚嘆的,后來是習慣了,現在再看到自己沒見過的新鮮玩意,他們唯一的感覺是“又來了”。 沒辦法,最近官營瓷器店又上新了,各種花樣的碗盤杯碟之類的就不說了,竟還和隔壁文房店聯動,燒了什么瓷硯、筆架、筆洗、水丞、墨盒之類的,花樣還賊多,還有禮盒裝,他們收到這樣的禮物,都覺得高端大氣上檔次!這么好的送禮佳品,贈同僚、贈親友、贈晚輩統統適合! 那么能怎么辦?當然是忍痛把嬴政剛給他們發的厚賞給掏了出來,派人去掃了一波新品! 他們這俸祿和賞賜加起來也不算少,怎么就這么不禁用呢? 感慨歸感慨,該買的還是要買,主要是很多東西確實好用,要是當官卻連買點能改善生活的東西都舍不得,他們干嘛還要那么辛苦? 現在出的新坐具也一樣,坐在上頭腿不麻了,視野也變高了,要是再配上高度適宜的桌子,感覺可以指點江山幾個時辰都不嫌累! 第一批試用的人下衙后很快叫人去少府衙門打聽桌椅的事,底下人麻溜地去了,打聽得清清楚楚回來,說是有許多圖樣可以選,木料也是能自選的,要是有特殊要求的,還可以來圖定制,只要付的錢夠多,甚至還可以上門服務,包量尺寸包送貨! 唯一的問題就是,你得付得起錢。 為什么以前沒覺得錢這么重要呢? 真是奇了怪了! 扶蘇也沒有光逮著文武百官薅羊毛,他還讓人培訓了一批趙韓兩國的木匠,讓他們農閑時期轉崗做新式家具,以便接受那些趙韓兩國遷入咸陽的富戶訂單。 反正他們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去滿足一下富戶們的消費欲望,讓他們別捂著兜里的錢不花。 隨著官員們帶動起的新坐具風潮,有些私營小木匠也漸漸開始接點這類活。對普通百姓來說要求自然沒那么高,刨幾塊木頭組裝一下,家里倒也能湊出一套桌椅,只是沒有訂制款那么精致好看而已。 這些事扶蘇只起了個頭,后面沒再多插手,少府衙門每門生意都有專人負責,壓根不需要他cao心,這里頭的利潤他也不經手,全部直接納入國庫,賬目十分分明。 但凡是看過有資格查閱這些賬目的人,都得承認扶蘇雖然經常騙他們錢,私德上卻是沒問題的,至少看起來對行職務之便撈錢一點興趣都沒有,怪不得嬴政把他擺到少府衙門上管錢袋子。 夏季正式來臨之前,扶蘇找了個還算清涼的休沐日邀燕太子丹到家里做客。 他是聽陶樂說最近燕太子丹情緒不高,只在看鞠球賽時能打起精神,其他時候都蔫耷耷的,這才特意邀燕太子丹過來吃頓飯。 燕太子丹收到扶蘇的帖子后精神好了不少,沒帶別人,自己溜達到扶蘇新宅。 以前燕太子丹跟風來扶蘇家里看過竹熊,五只竹熊對他有點印象,嗅見有些陌生的生人氣息時多吸了下鼻子,又找回了一點熟悉感,便都沒立刻攻擊燕太子丹,準備看看扶蘇對燕太子丹的態度在行動。 燕太子丹上回見到竹熊時它們都還是小東西來著,乍然見到五只瞧著比扶蘇還大只的竹熊驚了一下,不由感嘆竹熊果然還是熊,長大了挺有熊樣。 因為扶蘇在旁邊,燕太子丹和很給面子、處于營業狀態的竹熊們進行了一番親切友好的交流,這才進屋坐下聊天等吃飯。 “以前你說養這幾只竹熊來看家護院,我還覺得你在說笑,現在算是信了?!毖嗵拥た粗吭诜鎏K身邊的圓滾滾竹熊感慨道,“我剛看到它們的爪子和牙齒了,瞧著可真鋒利?!?/br> 扶蘇笑道:“它們剛來時還咬了子房一口,要是當時它們已經長這么大,子房手上說不定就該缺塊rou了?!?/br> 燕太子丹自然也認得張良,不過他和張良不是一路人,張良連鞠球賽都不愛看,彼此間當然不太熟。 兩個人閑聊了一番,扶蘇叫人給燕太子丹溫了酒送上來,帶他領略了一下火鍋的美味。 又是暖乎乎的酒又是熱氣騰騰的湯鍋,燕太子丹不僅吃出了一身大汗,還有點酒意上頭。他忍不住和扶蘇嘆起氣來:“我跟你說啊,當太子沒什么好的?!?/br> 燕太子丹給扶蘇細說了一下自己過去的種種遭遇,他自認也算兢兢業業地干著太子該干的活,從小還去不同的地方當質子,時常和親友分隔千里,他從來沒訴過苦。 可是,真的苦啊。所以他才特別愛交朋友,要是天底下到處都有他的朋友的話,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有時候他也不想思慮太多,但是不去琢磨、不學會你來我往的算計,自己會命喪黃泉不說,還可能連累親友,所以父子之間得算計提防,兄弟之間得算計提防,朋友之間也得算計提防。 這世上,是不是容不得天真的人呢? 扶蘇沉默片刻,也嘆了口氣,抬手給燕太子丹滿上一杯酒。 人人都有所求,只是所求有大有小而已,便是小小的犬舍雞籠之中都會有爭斗,更何況是各有私心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燕太子丹:我爹不喜歡我,唉,不想當太子了 扶小蘇:那我好點,當不當太子無所謂,我爹現在喜歡我! 燕太子丹:……(開始找荊軻 第96章 兩面 燕太子丹喝得大醉,扶蘇叫人清了個客院讓他暫時歇上一宿。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扶蘇覺得要是自己處在燕太子丹的位置,也不可能平心靜氣地面對如今的局面。燕國他約莫是回不去了,投秦他又做不出來,那就只能當個什么都做不了的質子。 不管怎么說,燕國還是要打的,早些一統北方,才能專心攻克南面的楚國,不至于要兩邊開打。 扶蘇并沒有勸燕太子丹什么,而是陪燕太子丹喝了半宿的酒——燕太子丹負責喝,他負責倒。 第二日一早,扶蘇拜托張良幫忙招待好燕太子丹,自己入宮上朝去。 燕太子丹醒來時看見有些陌生的環境,又重新閉上眼,只是醉酒之后頭疼得厲害,他免不了在榻上翻來轉去。隨行之人聽見里頭的動靜,忙入內伺候燕太子丹洗漱。 燕太子丹穿好衣裳,外頭便進來個討喜的仆僮,笑吟吟地來招呼燕太子丹去用早膳,說是小張先生他們已經在那等著了。 張良算是扶蘇的門客之一,偏年紀又還小,底下的人便稱呼他為“小張先生”,平日里扶蘇若不在,府中諸事大多由張良裁決。 燕太子丹與張良不算相熟,不過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何況扶蘇這般看重張良,他當然得給個面子。 燕太子丹揉了揉發疼的太陽xue,信步隨著那仆僮去用膳的地方。 張良與陳平已經在那候著了,見燕太子丹進來便都起身相迎,邀燕太子丹入座。 燕太子丹見兩人皆相貌出眾、舉止從容,雖沒有鞠球這個共同愛好,卻也覺得與這樣的人同席吃飯十分愉快。 三個人如今都在秦國,但一個來自韓國、一個來自魏國、一個來自燕國,瞧著也真是奇妙。 燕太子丹早前摸過張良和陳平的底。 陳平還好說,出身平民不說,魏國早就出過很多投效秦國的人才,比如范睢、張儀等等,哪個不是曾經給秦國續命許多年的厲害人物? 所以陳平會投奔扶蘇,看起來沒什么稀奇的,畢竟魏國人有良禽擇木而棲的傳統! 倒是張良令燕太子丹有些意外,因為張良出生于韓國世家,家人曾五世為韓相,張良初來秦時秦國又還沒有如今這銳利難擋之勢,難道當真是因為與扶蘇真心相交? 其實燕太子丹覺得自己要不是燕國太子,怕也會很樂意留在如今的咸陽。 早些年他其實已經來秦國當過一次質子,那時的咸陽和現在可不太一樣,總覺得冷冰冰的,沒多少人氣,每個人都謹言慎行,官員們更是不茍言笑。 那段時間他簡直度日如年,恨不得立刻回燕國去。 現在的咸陽越發地叫人感到舒心了,走在街道上能看到百姓們神色輕松地談笑,偶爾遇上見過面的官員,對方也會朝他露個笑臉(當然,也有不少因為兒子被他拐去踢鞠球而想捋起袖子揍他的)。 總之不管從哪方面來講,咸陽都漸漸有了它從前比其他地方缺乏的“人情味”。 燕太子丹思緒萬千地吃完早膳,便要起身回去了。 張良親自送他往外走,路上碰到兩只跑到前庭溜達放風的竹熊。 兩只竹熊瞧見張良和燕太子丹,一只扭頭用圓滾滾的屁股對著他們,一只懶洋洋地倚在樹底下啃自己爪子里抓著的嫩竹子,明顯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 燕太子丹還是頭一回看見不在營業狀態的竹熊,愣了一下,看向同樣遭到無視(甚至嫌棄)的張良。 張良早已習以為常,含笑說道:“扶蘇不在的時候它們一向這樣?!睂τ诮掖┲裥苷婷婺窟@種事,張良向來是不留余力的,只是在扶蘇面前很少干而已。 燕太子丹聽了一陣默然。 這年頭,連竹熊都有兩副面孔嗎?虧他昨天還覺得自己挺受竹熊歡迎呢! 兩個人快要走到大門時,燕太子丹忽又停下腳步,轉頭看向面容姣好、看似十分無害的張良,問道:“當初你為什么到秦國來?” 氣氛靜了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張良才坦然回答:“曾經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秦國以勢不可擋之勢攻下韓國我可以做什么。當時我想過找些勇武無雙的勇士策劃一場針對秦王的刺殺,以報那破國滅家之仇——那樣的話,秦國必將亂成一團?!?/br> 燕太子丹眉頭一跳,往左右看去,發現仆從都離他們挺遠才松了口氣。他沒想到張良這么敢說話,連刺殺嬴政都敢大大咧咧地說出口! 燕太子丹說:“可你來秦國了?!?/br> “我早前就來過秦國一趟,與扶蘇在云陽縣住過大半年?!睆埩颊f道,“我剛到云陽那日,扶蘇問我‘韓國的百姓日子過得如何’,我被問住了。后來我回了新鄭,開始格外注意百姓過的是什么日子?!?/br> “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便鼓勵百姓墾荒種地,所開墾的荒地可以歸自己所有,只需向朝廷繳納定額的賦稅即可?!?/br> “相比之下,東方諸國王孫貴胄代代分封,公卿大臣并地自用,地方上也出了不少富戶豪強,百姓每日辛苦耕作,所得的收成卻被層層盤剝,往往連溫飽都無法維持。因此,當年秦國變法之初三晉之民便奔涌至秦國定居?!?/br> “到如今秦人國富兵強,厲兵秣馬多年,秦王又明顯比六國之君更有野心、更有謀略?!?/br> 燕太子丹說道:“所以你算是另擇明主?” 張良輕輕搖頭,望著燕太子丹說道:“《書經》有言,‘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若非韓趙魏三國動蕩不安、民不聊生,秦國也不可能輕易拿下三晉之地。即使我刺殺了秦王也無法真正復立韓國,不過是讓故土再次陷入動亂之中而已,”張良娓娓說道,“我相信但凡有機會,燕國、齊國、楚國也會欣然分走韓國的土地?!?/br> 韓國的敗亡是自內而外、自上而下的敗亡,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改變。 韓家五世為相,輪到自己卻不能力革韓國之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韓國傾覆,張良心中始終既痛苦又羞慚。既然他年少無能,無法保全韓國,那他至少得盡力保全韓國之民。 韓國已經不在了,即使沒了秦國,也會有別的國家肆意踐踏亡國后的韓國諸城。 他們連自己的百姓都不曾好好對待,難道還能期待他們善待韓國百姓不成?秦國至少還有一個堪稱異類的扶蘇。 燕太子丹注視張良許久,沒再說什么,轉身帶著仆從離開。 張良佇立在門前目送燕太子丹遠去,回屋與陳平一起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