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云陽縣不大,消息傳得很快,百姓們聽說扶蘇回來了都紛紛出來相迎。 扶蘇在別莊外下了馬,讓別莊的人把他們的馬都牽去馬廄養著,自己則和氣地和暌違已久的莊戶們閑談。 王離這人蔫兒壞,他也熱情地和百姓們說話,等和百姓們混熟以后便問:“你們家真的都貼著李由的畫像嗎?” 李由被云陽縣百姓當成閹豬祖師爺供奉的消息早在咸陽傳開了,王離對此十分好奇,很想親眼看一看。 其他少年一聽到這個問題,都偷偷瞧了黑著臉的李由一眼,紛紛豎起耳朵聽百姓們的回答。 提到這事,百姓們話就多了,七嘴八舌地給他們科普起貼像的好處和必要性來—— “那當然的哩,我家的還貼著?!?/br> “我家自從貼了像,一切都好起來了,三年不生娃的媳婦都生了個大胖小子!” “我家也是,不僅豬長得好,人丁也旺了起來,聽說好多外地人都來我們這求畫像來著!” “我家有個不能生的遠親,聽說貼了能添丁以后居然跑我家偷偷揭了畫跑了!” “沒事,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管事說要是壞了舊了,今年再給我們印新的!” 其他人看向李由的目光更為復雜:沒想到你不僅會閹豬,還能給人送子! 平時看你嚴肅寡言,還覺得你這人不好親近,結果你在云陽縣百姓心里居然這么親切友好! 王離看熱鬧不嫌事大,還提出要去相距最近的百姓家親眼瞧瞧那畫像。 李由:“……” 李由更加沉默了。 始作俑者扶蘇一臉歉疚地對李由說:“師兄,我弄這個畫像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 對上扶蘇滿含歉意的眼睛,李由能說什么? 李由只能說:“沒有,我沒不高興?!币皇前傩沼星笤谙?,扶蘇也不會弄出這畫像來,扶蘇又不是故意的。 扶蘇適時地制止了王離帶著其他人去百姓家看畫像的瞎起哄行為,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嵯峨山方向走去。 不遠處,一個書童模樣的半大小子遠遠地看了半天,見扶蘇他們往學宮去了,麻溜地轉身消失在竹林之中。 那書童跑回學宮客舍之中,與兩位坐著對弈的老者說了剛才的見聞,說那公子扶蘇一下車就被百姓圍住了,一群人有說有笑說了好久。 他不敢走太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不過看起來確實和傳言差不多,那公子扶蘇很受云陽縣百姓愛戴,對待百姓也絲毫沒有以前那些王族的趾高氣昂。 兩位老者身穿褐衣,腳穿草鞋,看起來非常窮苦。 他們這副打扮之所以能住進客舍,是因為他們拿出了讓學宮那邊覺得有用的學問。 學宮的人一點都沒有因為他們的窮困看輕他們,反而還將他們奉為上賓,讓他們安心入住學宮客舍。 云陽學宮擺出了這樣的姿態,難怪有那么多人趕緊把看家絕技拿出來與云陽百姓分享。 這位公子扶蘇,會和他們以前見過的各國權貴不一樣嗎? 兩位老者看了眼棋盤,在心里嘆了口氣。 天下動蕩,民心不安,不管走到哪兒,他們看到的都是百姓們那一張張遍布苦楚的臉。 相比之下,這云陽縣的百姓簡直像是活在世外,不管走到哪他們臉上都滿是笑臉,眼底也都熠熠地亮著光。 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輕松嗎? 也不是,他們每日日出而作,在地里干到披星戴月才回家。他們從不放松地里的事,鋤草抓蟲一件不落,還得時常去參加縣里的勞役。 比之外地的人,他們因為學了肥田之法,還準備在土地上輪作,秋收之后馬上種第二茬。 同時他們還家家戶戶養豬、養雞、養鴨,空閑時還爭相去各個作坊當幫工,從不讓自己真正閑下來。 遇到朝廷征調兵卒時,他們家中的男丁還是得按照規定隨軍出征。 可以說,他們一年下來要做的事比別處的百姓都多。 可云陽縣的百姓就是和許多地方的百姓不一樣,他們眼里閃動著難掩的光彩。 那是對未來充滿期盼和希望的人才會有的眼睛。 正是那樣的一雙雙眼睛,才讓他們一行人選擇停留在這里。 至少他們想弄清楚,這些百姓眼底的光是怎么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扶小蘇:雖然不知道你們是誰! 扶小蘇:但是,來都來了…… 嬴政:兒子不聽話了,都敢翹課了! * 注: 關于官山海,參考百度! 第43章 百家 扶蘇雖是沖著學宮這邊所說的那批人來的,卻沒急著去見對方。 他與學宮這邊的學生們也挺久沒見了,又把新同窗們都帶了過來,自然得約一場友誼賽,讓兩方挑一隊勢均力敵的人出來踢場球熱鬧熱鬧。 學宮學業寬松,入秋后許多學生得回去幫忙干農活,老師們有意識地把課調開了,所以有兄弟學校的人過來了,自然是師生都騰出空來陪玩。 扶蘇和李由、王離他們都沒下場,站在外圍看著少年們在場中奔跑追逐。 到看完一場比賽,程邈才尋了過來,說要給扶蘇引薦暫住學宮客舍的那批學者。 程邈還給扶蘇提了個醒,說對方的衣著可能不怎么體面。 扶蘇對此一向不甚在意,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帶上李由悄然前往客舍見那批遠道而來的客人。 扶蘇才踏入客舍,入目的便是清一色的褐衣草鞋。 兩個最為年長的老者已然生了華發,分坐在棋盤兩邊,手都放下了,誰都沒再動棋子。 在他們身后分別跟著五六個中年人和幾個書童模樣的孩童,一行人的打扮別無二致,全是最窮的百姓常穿的那種,身心也都瘦削得很,這么多人里頭沒看見半個胖子。 見他們沒有起身來拜見扶蘇的打算,程邈眉頭皺了皺,心里還是覺得這些人是來砸場子的。 程邈側身向扶蘇介紹:“左邊那位是許老先生,據說是許行的后人?!?/br> 許行著有《神農》二十篇,聽說寫得還不錯,但嬴政從各國搜集了那么多書回來,程邈也沒從里面見到這二十篇。 許行這人的想法比較理想化,曾提出君民并耕、市價不貳等等想法,就是說不管你是大王還是平民,都要下地耕作才有飯吃,不能坐享其成;不管誰買賣東西,價格都不許抬高,要保持物價穩定,讓大家都買得起生活必需品。 對這些觀點,與許行同時代的孟子特意寫了文章來反駁許行這些觀點—— 首先,孟子認為君王權貴“勞心”也是勞動,而且現實非常殘酷,往往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 其次,要是搞平均主義,市面上的商品全部統一價格,粗糙的商品和精致的商品一個價,誰還愿意生產精致的商品? 總之,許行在踏踏實實搞農學研究的同時,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這就帶來一個很尷尬的問題:理應當他忠實讀者的農夫們大多不識字,識字的人大多不認同他這種理想主義! 正因如此,許行的書流行范圍很小,程邈親自查看過學宮藏書樓的存檔目錄,根本沒找到半卷《神農》! 至于另一位老者,對方自稱姓謝,據他自己說沒什么出身,只是一個普通老農,種的地多了,所以經驗豐富;活的歲數長了,所以有幾個人信服他的人愿意追隨他。 扶蘇上前向兩位老者見禮。 不管對方什么身份,只要到了這個年紀都是要敬重的。 兩位老者見扶蘇不驕不躁,一點都不在意他們的無禮,還主動上前與他們見禮,心中便都生出幾分贊嘆。 他們帶著身后的弟子們站起身來給扶蘇回禮。 雙方相互認識過后,扶蘇邀他們坐下說法。 一聊之下才知道,他們也沒有八十歲那么老,也就六七十的年紀,只不過生活簡樸,常年勞作,衣食方面基本都自給自足,所以才比許多養尊處優的學者們顯得老態。 不過,六七十歲還能這樣精神矍鑠地遠行,對許多人來說已經很不可思議。 剛才程邈也沒詳細介紹他們出身來歷,扶蘇細問過后,明白了他們到底是什么人。 許老帶著的是農學一派的子弟,專門研究農事與市場物價的那種。 謝老帶著的則是墨家一派的子弟,他們的研究比較駁雜,地位也比較尷尬。 墨家是由墨翟起的頭,墨翟死后墨家開始出現“鉅子”這一名頭,其實就是墨家的頭頭。 “鉅子”出現之后的墨家以遠超于其他學派的實用性迅速吸納一批信眾,成為名盛一時的“世之顯學”,各行各業的人紛紛加入墨家。 比之其他學派的松散,墨家鉅子擁有極大的話語權,底下的人如同信徒一樣聽從鉅子的話,哪怕鉅子讓他們橫刀自刎,他們也會馬上照做! 由于墨家是這么個有組織、有紀律的學派,所以發展得很快,過去也曾鼎盛一時。 只是也正因為這種“重義輕生”的信念,墨家在一百多年前遭遇了一場接近于滅頂之災的變故—— 當時的墨家鉅子孟勝與楚國的陽城君交好,陽城君將城池托付給孟勝請他守城。 結果陽城君因為在誅殺吳起時誤射楚王尸體,按律是要斬首的重罪,所以陽城君的城池被新君收了回去。 陽城君自己找機會跑路了。 面對要來收走城池的人馬,孟勝守城也不是,不守城也不是。最后他為了不失信義,毅然帶著一百八十多個墨家子弟慘烈地殉城而死。 經此一事,墨家元氣大傷不說,還起了內訌,分了楚墨、齊墨、趙墨三支,彼此都認為對方是異端邪說,自己才是正統。 還有一些墨家弟子零散地游走在各國,不過大都不得重用。 比如后來有一位墨家鉅子帶著弟子到秦國定居,他的兒子殺了人,秦王提出赦免他的兒子。 結果那位墨家鉅子斷然拒絕,表示這樣有損墨家信義,毅然把自己兒子殺了。 這件事做得很有墨家重義輕生的風格,當時的秦王對此十分感動,從此熱情地引進了墨家提供的各項技術,堅決打壓墨家提出的各種思想,同時積極挖走這一墨家分支技術人才充入軍中,徹底瓦解掉這一支懷揣著理想入秦的墨家分支。 秦國對墨家的態度非常明確:歡迎你們的技術人才到秦國來,至于你們以前強調的組織紀律什么的,麻溜地給我給忘掉吧!還有鉅子什么的,往后也別選了,如果你們非得服從別人干活才有勁,你們可以服從我們朝廷??! 不管過去還是現在,秦國對人對事的追求都很實在:實用就好。 這也是東方諸國表示“秦國無學者”的原因之一,任何人懷揣著學術理想來到秦國,都會失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