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這要不是仙人授夢,誰想得到呢? 這些事尉繚都有所耳聞,不過聽門房說得言之鑿鑿,一口一個仙童降世,又覺得新鮮得很。他說道:“確實厲害,我一會得去瞧一瞧?!?/br> “那是當然?!遍T房驕傲得仿佛那些事全是他自己干的,“我們公子還說,往后會把這些東西寫成農書!” 尉繚想到扶蘇的年紀,覺得扶蘇口氣有點大了。 才六歲的半大孩子,居然就敢說要著書立說了! 不過口氣不大,尉繚也不會感興趣。他把盛水的碗還給門房,問清楚求見扶蘇的流程,也牽著驢加入到排隊行列。 扶蘇每日得讀書習武,只空出兩個時辰見外客,當然不可能人人都見。要見扶蘇,先得排隊,把自己想說的東西大致和底下的人說一下,底下人聽著覺得不是來渾水摸魚的,就可以去見扶蘇了。 這些負責篩選的人,是嬴政分撥過來給扶蘇用的。 一開始聽說自己要負責篩選那些個山野村夫口里的“學問”,這些人其實挺不樂意,后來扶蘇先讓韓非、程邈和他們做了場簡單的學術交流,又和張良一起輪番請教他們讀書時遇到的難題。 很快地,這些人默默地回到了扶蘇給他們指定的崗位上。 沒辦法,論學問深度他們比不過韓非,論實踐經驗他們比不過程邈,就連想指導一下扶蘇和張良的學業問題,他們都抓襟見肘、應付不來,怎么去競爭上崗! 為了不被扶蘇遣返、徹底被大王棄用,他們只能乖乖干活。 今天當值的兩個人脾氣挺不錯,接待農夫時態度很好。 尉繚在前頭的人進去后往前走了幾步,聽著那農夫用略顯粗鄙的言語講述自己的治蛇咬傷經驗。 被蛇咬傷也是農夫時不時會遇到的麻煩事,進山遇蛇的情況就不說了,有時連下田都會遇到蛇,所以這農夫帶來了自家祖上傳下來的治蛇咬傷秘方以及驅蛇之法。 兩個負責篩選的人交流了兩句,覺得這東西用處頗大,馬上安排人帶對方去見扶蘇。 至于對方說的秘方具體有沒有效果,那就不是他們負責的了,扶蘇會另外讓人試驗。 對方聽說自己能見扶蘇,歡天喜地地跟著仆人去了。 尉繚見狀,心中暗驚。 這種秘方要是牢牢捏在手里,說不準能成為這家人的安身立命之本??涩F在扶蘇卻能讓他們主動獻出來,并且還覺得這是一種榮耀! 前面的人離開了,很快輪到尉繚。 尉繚離開咸陽時穿著粗布麻衣,長相也普通,扔進人堆里很不起眼。 他的驢已經被仆人牽去拴好了,如今兩手空蕩蕩,瞧著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老頭。 兩個負責篩選的人也不覺有異,和氣地詢問尉繚為什么求見扶蘇。 不和氣不行,前頭有過不和氣的家伙拿鼻孔看人,態度極其惡劣,沒兩天被扶蘇知道了,扶蘇也沒發火,只寫了封信回咸陽。 第二天,那人就再也沒有在別莊出現過了。 死肯定沒死,但前程肯定別想了。 對于他們這些想出頭的人來說,這比讓他們去死還難受。 尉繚施施然坐在那兩人對面,不慌不忙地與兩人說起自己觀云氣的心得。 眾所周知,云和雨關系密切,烏云密布肯定是要下雨了。但是普通人能知道的大多僅止于此,只有少數人能夠將云的形態、云的方位、云的厚薄,判斷出什么時候有雨,雨勢是大是小。 偏偏雨水對農事來說十分重要。 對于很多沒有興修水利的地方來說,農戶看天吃飯不是夸張的說法,每年的收成基本決定于這一年的旱澇變化。 秦國還好,前些年朝廷積極地在各地興修水利,使得秦國農業用水得到了基本保障,收成也非常穩定。 不過,若能有觀云氣知晴雨之法,對農業生產來說依然大有益處。 別的不說,至少在遇到狂風大雨或者持久干旱之前百姓們能有所準備! 經過這段時間的輪值,原本并不兼管農事的兩位小文官對這方面已經了解頗深,聽尉繚大致講了講,頓時都坐直了身體說道:“老先生稍候,等公子接見完前面的人,我們就讓人領您去見公子?!?/br> 尉繚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泰然自若地跟著仆人去旁邊的房間坐候扶蘇傳見。 連續兩個人都被選中顯然是意外,后面再沒有被領過來,只有仆從過來給尉繚送上茶水。 約莫過了兩炷香,扶蘇才接見完前頭那農夫。 尉繚從屋里開著的窗子看去,只見眾人口里那位“仙童一般”的扶蘇親自送那農夫出門,把那農夫激動得走路都帶飄。 尉繚正看著,就有人過來領他過去。 尉繚正了正衣領,起身跟著從人往外走,卻見扶蘇還立在那里候著,顯然是知道馬上會有人過來,親自站在門口相迎。 這種禮賢下士的做法出現在嬴政身上不稀奇,因為嬴政有野心,所以能隱藏自己的喜惡極力展現愛才之心。 可扶蘇如今年僅六歲,這番表現卻和嬴政一脈相承,倒是叫尉繚有些意外。 尉繚遠遠觀扶蘇面相,發現扶蘇眉眼雖有些肖似嬴政,仔細一看卻又截然不同。 扶蘇身上透出一種叫人想要親近的氣息,宛如春日煦煦,和暖而不灼人。 這與嬴政骨子里透出來的野心勃勃有極大區別。 《道德經》有言: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 眼前這個半大小孩,竟給了尉繚這種感覺! 以前扶蘇年紀小,又從小被養在宮中,尉繚沒機會見到扶蘇,這還是他第一次和扶蘇打照面。 以他學過的相面之學來看,眼前的扶蘇若能繼位為王,肯定是位寬仁之主。 只是,嬴政如今正當壯年,說不準還能在位幾十年,中間可能發生的變故太多了,這位大公子有機會繼位嗎? 尉繚在打量著扶蘇,扶蘇也在打量尉繚。 前世,扶蘇是見過尉繚的,因此在第一眼看到尉繚時他就認了出來。 只是前世記憶中的尉繚比眼前的老者要蒼老許多。 因為一直得不到重用,尉繚屢次想逃離咸陽,但每次都被他父皇攔下。后來尉繚也放棄了,留在咸陽郁郁而終。 其實在滅六國的過程中,尉繚的計策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扶蘇邁步迎上前,恭敬地向尉繚問好:“先生?!?/br> 尉繚朝扶蘇行了一禮,也喊了一聲“公子”。 扶蘇邀尉繚入內坐談。 尉繚以一位普通老者的身份來求見,扶蘇也沒道破他的身份,而是認真地與尉繚探討起觀云識雨之法來。 在這方面扶蘇也懂得不少。 當初他修行時都能騰云踏霧了,連云里是什么樣的他都親眼看過,自然不會不知道如何觀測天氣變化。 因此扶蘇和尉繚討論起來毫不吃力,尉繚起的話頭他都能輕松接上。 尉繚本只是拿這當敲門磚,與扶蘇聊過之后心中卻驚詫不已:他觀測大半輩子才小有所成,扶蘇對此事的了解卻不下于他,難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一番探討下來,尉繚說道:“倒是我有些班門弄斧了?!?/br> 扶蘇忙說:“先生大才,扶蘇遠遠不及?!彼埖?,“先生這觀云識雨之法大有用處,不如暫且在別莊住下,等旬日到學宮向百姓講授?!?/br> 尉繚一開始就感覺出扶蘇對自己的尊敬,聽扶蘇這么說頓時明白扶蘇認得自己。 既然嬴政放他來云陽縣,尉繚也沒有拒絕,點頭說道:“也好?!?/br> 尉繚便在別莊住了下來。 接下來幾日,尉繚在莊里莊外走了一遭,還去學宮看了看,發現一切井井有條,百姓臉上也都笑容滿面。再看看莊戶的田地和學宮的學田,莊稼果然都長得比其他田里的好。 轉眼到了旬日,尉繚按照扶蘇的安排向百姓講了一堂觀云識雨課,順便旁聽學宮的夫子現場教授相關新字的寫法和讀音,心中對扶蘇更加高看了不少。 許多人只能看到眼前莊稼長得好些、百姓識得幾個字,卻不知道這些變化將會帶來什么巨大影響。 軍農向來是一國之本,有了那大糞肥田之法,秦國的國力興許會更上一層樓。而按照學宮這種教法,用不了幾年,整個云陽縣的人幾乎都能識字算數,并且通曉各種農事經驗! 這些人不管到了軍中還是留在縣里,都會起到極大的用處! 將來這些人之中若有人在軍中封侯拜將,他們會對扶蘇感激涕零;若有人入朝為官,他們也會成為扶蘇的一大助力。 至于那由程邈負責教授出去的隸書,影響就更廣泛了,平時做事的人都是底下的隸卒,而一旦嬴政決定推廣隸書,整個大秦的隸卒都要學它!而可以去教授這些隸卒的人,云陽縣這座學宮正在一批批地培養! 這個過程中,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很難想象這張無形的巨網,是一個年僅六歲的孩童織就的。 恐怕連嬴政也不會覺得這是扶蘇有意的籌謀。 旬日講學結束,以莊戶為主的百姓沒散去,因為一會還有個重要活動:每一季度的孟月上旬會有一次小課,和正月大課那樣比耕牛腰圍的那種。 如今是秋季,正好莊子上要進行這一季的小課,看看一個夏天過去大伙的耕牛比得怎么樣了! 今年莊子上除了比耕牛這些傳統小課項目之外,還增加了另一樣比試:比比誰家公豬養得好。 莊子上有專人養了一批母豬和配種的公豬,專門留來生小豬用,所以莊戶們養的都是閹割過的公豬。 由于公豬分別用了三種閹割之法,所以家豬比試分了三組。由于這不是傳統小課項目,所以有獎沒罰,誰家養的公豬長得最肥將獲得豐厚的獎賞! 因為扶蘇會親自來看,尉繚也沒離開,而是跟著其他人一起看這次七月小課。 扶蘇和張良一同出現,遠遠見到尉繚便迎了過去,上前喊了聲“先生”。 尉繚行了禮,主動立到扶蘇身后。 扶蘇心中微訝。 一段時間相處下來,扶蘇和尉繚已經挺熟悉了,遇到和張良討論不出來的疑難問題時也會去請教尉繚。 正因為已經熟悉起來,扶蘇才敏銳地察覺尉繚對他的態度有了改變。 扶蘇不知道尉繚態度轉變的原因,不過也沒放在心上。 他一到,底下的人馬上熱鬧起來,紛紛把自己家養的豬趕過來排排站好! 一開始大伙剛摸索著養,公豬體重上是有差異的,趕出來還會亂跑。但是勤勞勇敢的農戶永遠不缺解決問題的辦法,幾個月養過來,他們已經把自家公豬馴養得服服帖帖,個頭也咻咻咻地躥著長。 朱小六目前統管著養豬事宜,幾個月下來也練就了一手絕活:其他人還要給公豬們量腰圍比大小,他卻不用,抬手隨便把公豬抱起來一掂量,立刻知道豬有多重! 扶蘇來了,朱小六立刻笑得亮出幾顆門牙,上前抱起一只公豬給扶蘇表演他的徒手稱豬絕技! 扶蘇見公豬們已經長得十分肥美,在朱小六徒手抱了幾只公豬后開口制止:“它們都長這么大了,還是和耕牛一樣比輕重吧,別傷了手?!?/br> 朱小六道:“公子放心,傷不著我的!再說了,我還得逐個逐個記好它們有多重?!彼麨榱苏宫F自己過人的臂力,跨開兩步,接連把兩只豬抱起來向扶蘇展示。 扶蘇見朱小六確實輕松得很,也沒再阻止,和尉繚他們一起看朱小六帶著人逐一記下三組公豬的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