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扶蘇讓人收糞堆肥、扶蘇推行改良的新犁這些事張良都了解過了,感覺這些東西可以在勞作過程中摸索出來,扶蘇興許是與某個老農交談時得到的靈感。 但,憑空造出一種書寫用的紙張來,可能嗎? 張良忍不住問:“你怎么想到用竹子造紙的?” 扶蘇道:“年前我曾經大病一場,在夢里稀里糊涂地游歷過許多地方,有些我以前沒見過的東西莫名其妙就出現在我腦海里了。我想著反正我要在這里養病,平日里也沒什么事要做,索性就試試到底是不是真能做出來?!?/br> 張良早感覺扶蘇的心智不像是六歲小孩,聽扶蘇這么說竟不覺得驚訝。 他心里莫名有些沉重。 如果當真有仙人入夢把這些東西傳授給扶蘇,那豈不是代表老天在幫著秦國? 張良問道:“用竹子造竹紙要多久?” 扶蘇估算了一下,說道:“約莫兩個多月,現在已經讓人處理好一批竹子了,具體能不能造出紙來還得慢慢摸索?!?/br> 張良點點頭,表示了解了。他本來想過一段時間就與扶蘇辭行,現在看來他至少還得再留兩個月,好好看看扶蘇所說的紙張。 兩個人在別莊外散了一會步,還是受不住午后猛烈的艷陽,回別莊各自午歇去了。 扶蘇睡得挺香,張良卻輾轉反側,沒能入眠。他翻來覆去半天,最終還是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跳了起來,去尋暫住在學宮的韓非說話。 韓非聽張良說了造紙之事,也沉默下來。 如果扶蘇真能把紙張造出來,是不是說明秦國是天命所歸? 韓非坐在綠竹之下,靜默良久,輕輕嘆了口氣。他說道:“左右不過兩個月,倒時再看看?!?/br> 張良點頭。 相處多了,張良漸漸覺得扶蘇雖然早慧,本質上卻還是個赤誠之人,至少待他是這樣。 比如他想知道的東西扶蘇從不隱瞞,全都大大方方地告訴他,也不防著他與其他人接觸。 倒是李由那家伙始終對他心存警惕。 張良也不在意,倘若他處在李由那個位置,他會比李由做得更徹底。 有了造紙一事橫在心頭,韓非和張良都暫時歇了離開的心思,安心在云陽縣住了下來。 隨著最炎熱的盛夏到來,扶蘇眼看著大家都被暑熱逼得心浮氣躁,便按計劃叫人推舉村中有經驗的人出來講學。 不管大經驗還是小經驗,只要可以用到農事上,都可以先來找他說一說,他覺得好的,每旬便讓他們上臺講學,組織周圍的村民來旁聽,好叫大伙多些交流、少走彎路。 扶蘇平時就很和氣,每日早起會出莊走一圈,好脾氣地和他們打招呼,甚至還駐足和他們閑談。 不過這和單獨接見還是不一樣的,知曉扶蘇要專門騰出空來見他們、聽他們說干農活時自己咂摸出來的道理,很多人都覺得受寵若驚! 至于扶蘇到底能不能聽懂,這一點根本沒有人懷疑。 扶蘇可是給他們改良出了新犁! 既然扶蘇說要聽聽他們的經驗,那肯定是能聽明白的! 于是每日扶蘇騰出來接待外客的時段,別莊的訪客總是絡繹不絕。 扶蘇接見的人多了,甚至都能分辨各個村子在口音上的微小差異,對方一開口就知曉他們來自哪里。 學宮那邊的講學臺在六月伊始時被用了起來,只是上臺講學的不是飽學鴻儒,而是些衣著十分樸素的老農;來捧場的也不止是學宮的學生,還有許多周圍村莊的村民。 張良也去聽了兩輪,覺得扶蘇簡直胡來。 這些老農雖也講了些有用的經驗,但更多時候在胡吹海侃,底下的“學生”更是不堪入目,有時噓聲一片,有時又滿堂哄笑。本應莊敬肅穆的學宮,硬生生被弄得沒點求學之地的樣子。 唯一算得上正經授學的,只有程邈依據老農的講話內容擬出來的“生詞表”:每旬的“經驗交流大會”結束之后,都會由已經掌握了隸書的隸卒給這些特殊的“學生”們講解相關的常用字。 因為感覺非常實用,來聽講的村民都學得挺認真。 扶蘇對此自有一套說法:“禮不下庶人?!?/br> 對于這些從未接觸過學堂、大字不識一個的百姓,非要他們一下子變得知書達禮未免有些不現實。 你要是把他們帶到肅穆的講堂之中,用文縐縐的話給他們授課,他們一準聽得哈欠連天,半個字都聽不進去。 若是把求學的門檻設得太高,有悖于他建學宮的初衷。 這種農閑時期開的課,只要能傳授一點實用的經驗,再教會到場的人一些平時需要用到的常用字,對扶蘇來說就算是達到目的了。 至于更多的,還得慢慢來。 張良知道扶蘇是有主意的人,也沒再多勸。 他已經觀察了一些時日,發現扶蘇這個旬日授學效果竟還不錯,至少別莊周圍的百姓們每日都在田頭地里討論幾句學過的字,相互糾正帶著濃重方言的口音。 有些記性好的,甚至還可以在泥地上練習學過的字,雖然寫得歪歪扭扭,但大致寫法是沒錯的! 一時間,整個云陽縣吹起了一股識字之風。 云陽縣的風吹草動,自然瞞不過咸陽那邊。 嬴政早已知曉扶蘇那個“夢中所得”的說法和正在運作的造紙作坊。聽人說扶蘇安排老農到學宮講學,嬴政也覺得扶蘇在胡鬧,不過也沒第一時間寫信去訓斥。 等聽說云陽縣幾乎人人都在習字,學風之盛遠勝于周邊各縣,嬴政便寫信夸了扶蘇一番,又給學宮分撥了一批人手。 扶蘇是他兒子,只需要出主意就好,有事只管讓底下的人去做。 嬴政剛把事情安排下去,卻聽有人來報說尉繚又悄然出了咸陽。 尉繚是早些年前來投奔大秦的魏國人,嬴政對他的才學十分賞識,每日與他把臂同游,認真聆聽他的建議。 秦國國力日盛,足以勝過其他六國之中的任意一國。但有不少能言善辯的學者游走六國之間,說服各國合縱抗秦,若是六國聯合起來必然會讓秦國難以匹敵。 嬴政自親政以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徹底瓦解六國“合縱”的可能性,而為這項工作提供重要策略及行動方針的人就是尉繚。 嬴政雖聽從了尉繚的建議,卻不曾把事情交給尉繚去做,而是讓李斯和姚賈去負責。 尉繚對這個安排顯然是不太滿意的。 哪怕嬴政給他許了高官厚祿,賜了美姬良田,尉繚還是總想著逃離咸陽。 嬴政對尉繚想跑這件事不甚在意,反正他早安排了人手跟在尉繚左右,不可能讓尉繚走出太遠。 嬴政挑挑眉,問來稟報的人:“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據說尉繚精通相面之學,想來對卜算也挺擅長,估計每次都是卜定方向再跑,嬴政對于尉繚能選挑幾個方向跑還是挺好奇的。 聽嬴政這么追問,來稟報的人便如實答道:“國尉往云陽縣方向去了?!?/br> 嬴政訝異地“哦”了一聲。 因為扶蘇去云陽縣養病的緣故,嬴政如今對云陽縣已經在熟悉不過。 扶蘇已經從云陽大牢里要走了程邈和韓非,這會兒尉繚也往云陽縣那邊去,莫非也是沖著扶蘇去的? 嬴政倚在坐榻上,抬手隨意地在扶手上敲了兩下,吩咐道:“先別急著把人帶回來,看看他是要跑還是要去云陽縣?!?/br> 來稟報的人領命而去。 等人走遠了,嬴政才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殿內來回走了兩圈,停在一旁擺著的屏風前。 殿內的屏風上沒有什么山水美人圖,反而畫著一幅清晰的輿圖,嬴政佇立在輿圖前,看著上面那些自己早已爛熟于心的標注。 大秦已經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接下來該是整個天下。 直至有人說李斯來求見,嬴政才從屏風前離開,邀李斯坐下,笑問李斯有什么事。 另一邊,尉繚騎著驢走在路上,他在城門開時就出發,一路慢騰騰地走。 尉繚知道嬴政不會放他走,因為他提的建議太有用了,要是他離開秦國投奔別國,對秦國來說絕對是一大威脅。 這種每天只需要吃喝玩樂的日子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折磨,他雖已不算年輕,心卻還沒老,并不想安然養老。 這次悄然離開咸陽,尉繚知道肯定會有嬴政派來的人跟著,但他沒有放在心上,準備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就當是出城散散心。 令尉繚意外的是,這次他走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嬴政派來的人依然沒上前攔下他。 尉繚看著前方的路。 這條路沒有岔路,只通往云陽縣。 尉繚其實也是想去云陽縣看看。 這個地方最近很有名,先是公子扶蘇過去養病,一到那邊病就好了;隨后是云陽縣搞出了什么新式茅廁、新式木犁;最近更叫人吃驚,說是云陽縣人人都識字了! 尉繚知道的比別人要多一些,他還知道扶蘇先后向嬴政討要了兩個人,一個在獄中創造了適合隸卒記錄文書的隸書,一個則是才名遠揚的韓非。 算起來,韓非的遭遇與他還挺相像。 這種種變化,真正追溯起來根源都在一個人身上:公子扶蘇。 難道嬴政是默許他去云陽縣? 尉繚覺得嬴政對扶蘇這個兒子的態度頗值得深究。 左右咸陽也沒他的位置,尉繚繼續慢騰騰地騎著驢兒走往云陽縣方向。 驢兒走得穩當,就是比較慢,尉繚抵達別莊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火辣辣的陽光無情地炙烤著大地。 尉繚渴得厲害,上前和門房討水喝,卻見幾個農夫打扮的人往別莊里走,還有不少農夫在別莊周遭你推我搡,口里說“你去吧”“我還是不太敢去”“這可是你想出來的”之類的話。 尉繚咕嚕咕嚕地灌下門房盛來的一大碗涼水,隨手抹了把嘴巴,轉頭好奇地問門房:“他們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扶小蘇:聽說有大佬要找我? 扶小蘇:搓手手 第15章 稱豬 提到這個,門房話就多了。 自從學宮每旬都請有經驗的人前去講學,還對周圍的村民們開放,許多人都卯足勁琢磨地里田間、山里山外那點事,也想看看自己有沒有機會上臺去。 哪怕不能上臺,能和他們公子見一面,沾沾公子身上的仙氣也是好的。 據說有好些個講得好的,已經被他們公子提拔去做事了。 見尉繚面生,門房說得十分起勁:“您是外地來的吧?你是不知道,我們公子瞧著就是像天上的仙童下凡,長得俊不說,還時常有仙人授夢,我們用的新犁就是公子教我們做的。還有,別人都覺得臟的大糞,經公子叫人收集起來放一段時間就不一樣了,可以用來肥田!你只管去田里看一看,但凡看到莊稼長勢好的田地一準是我們莊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