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程邈慨然說道:“公子若有用得上程某之處,程某絕不推辭!” 兩人敘完話,馬車也行到了咸陽宮外。 扶蘇先下了車,讓懷德上前攙扶程邈,程邈卻擺擺手,自己從容地下了車。他抬頭看了眼巍峨的宮門,心中的激蕩仍未平息。 若是沒有路上這一番談話,他肯定更想借著整理、創造隸書的功勞回咸陽當官,可與扶蘇相談過后他卻改變了主意。 人生短短幾十年,他已活了大半,余下的一小半,他該做些更能讓后世記住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扶小蘇:隊伍成員 1 嬴政:我的兒子不可能騙我,一定是有人教唆他! 第6章 父子 離宮一個多月,扶蘇再次回宮,一路都有人指引。他走過長長的回廊,被人領到了嬴政處理政務的地方,卻沒能第一時間入內,而是被人帶到隔壁偏殿,好吃好喝伺候著。 嬴政先見了程邈。 程邈年紀已經不小了,再加上剛病過一場,身體虛得厲害,因此他雖是乘車回的咸陽,看上去還是有些疲態。 剛離開云陽大牢,程邈也沒置辦新行頭,穿的是一身洗得皂白的冬衣。他畢恭畢敬地向嬴政行了大禮。 嬴政沒開口,只上下打量著程邈。 既要見程邈,嬴政自是讓人去查問一下程邈在獄中之事,很清楚程邈需要找大夫的話不是非向扶蘇求助不可。程邈特意讓人去尋扶蘇,明顯是想借扶蘇把他手中的文稿遞出來。 這一點,不知扶蘇那孩子有沒有察覺。 身為他嬴政的長子,若是給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未免太蠢了些。 嬴政打量夠了,才免了程邈的禮,讓程邈坐下說話。 到底是面對大王,程邈心中有些忐忑,不過思及路上那番對談,程邈很快又鎮定下來。他確實是存著借病見扶蘇一面的心,但扶蘇的表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僅沒能掌控那一次會面,反而還被扶蘇所描繪的未來吸引住了。 嬴政開門見山地道:“程先生的文稿朕都看了,先生確有大才。若是讓你自己選,你是想回咸陽任職,還是跟著扶蘇身邊?” 程邈才剛坐下,聽嬴政這么問又立了起來,躬身朝嬴政行了一禮:“小人出身隸卒,學識淺薄,只勝在多讀了些書,不敢向大王討要差使。承蒙公子不棄,看得上小人的粗淺見識,為小人上書大王,小人愿追隨公子左右,效犬馬之勞!” 程邈聲音本就洪渾有力,這話更是說得擲地有聲,不見絲毫勉強。 嬴政有些訝異,再次仔細打量起程邈來。這年過半百的老者頹色盡去,面龐清正,目光堅定,瞧著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來歲,又回到了正當壯年的時期。 “扶蘇年紀尚小,”嬴政說道,“先生便是留在扶蘇身邊,怕也不能一展所長?!?/br> 要知道等扶蘇長大,程邈都七老八十了,換誰都不會放著現成的官不當去追隨一個年僅六歲的小公子。 程邈把話說了出口,便沒了最初的忐忑。他聽嬴政提及扶蘇時語氣親厚,明顯對這孩子寄予厚望,也不瞞著與扶蘇的那番對話。 程邈將扶蘇關于“嵯峨學宮”的構想告知嬴政,語氣免不了帶上些向往。他朗聲說道:“古語有云,欲引鳳凰來,先栽梧桐樹。當年齊國能建稷下學宮,引得天下學者心向往之,齊國也因此廣納人才,鼎盛一時。倘若大秦也能有這樣一處治學圣地,將來何愁無人可用!” 這事扶蘇在信中也提到過,只不過扶蘇只提了筑臺講學,不曾提到要建屬于大秦的“稷下學宮”。 聽著程邈越發激昂的語調,嬴政微瞇起眼。 不知怎地,他想起底下人記錄的一段對話,扶蘇去獄中見程邈之前曾在嵯峨山腳和身邊的懷德感慨:“這曾是黃帝鑄鼎處?!?/br> 黃帝鑄鼎的典故,嬴政清楚得很。 當年黃帝鑄鼎之后天上有龍下迎,黃帝并七十余賢臣乘龍而去,余下小官與百姓在地上仰望他們離去。往后又有禹鑄九鼎定天下,使得鼎這一器物逐漸成為天下之主的象征。 嬴政語氣淡淡,神情也有些莫測:“既然先生已經決定好了,往后便跟著扶蘇吧?!?/br> 程邈領命退下。 此時扶蘇已經在內侍的注視下解決幾塊糕點。他見程邈出來了,起身喊了一聲“先生”,就聽有內侍過來請他去見嬴政。 扶蘇不知道嬴政為什么先見程邈,不過國事理應擺在前面,他也不在意多等那么一會。聽人說嬴政要見自己了,他輕輕拍去衣裳上不小心沾上的小碎屑,隨著內侍前去嬴政那邊。 嬴政倚在坐榻,看著走進來的扶蘇。 一個多月不見,扶蘇的臉色沒了離宮時的病態蒼白,一張小臉在云陽縣養得白里透紅,氣色極佳。 嬴政繼位數年,陸陸續續有了十來個孩子,他都沒怎么上心,平時并不關心他們在做什么、長成了什么樣。這會兒仔細一看,他發現扶蘇和他見過的所有孩子都不同,臉龐秀秀氣氣不說,舉手投足瞧著更是像個小大人。 “過來?!辟鎏K招了招手。 “父王?!狈鎏K跑到嬴政近前喊人。 嬴政抬手把人拎了起來,直接擱自己膝上。 豆丁點大的小娃娃,壓根沒什么重量,他單手就能提起來。 扶蘇有些不太適應這樣的親近,哪怕眼前的人是他曾經無比孺慕的父皇,于他而言也已經相隔許多年。而且,即便是他過去的記憶里,父皇也不曾這樣抱著他。 扶蘇仰起頭,看見嬴政年輕的臉龐。 這一年的嬴政才二十七歲,還很年輕,還沒成為天下唯一的主人。 他所需要考慮的,只是如何將六國一一除去,將整個天下收歸己有。至于其他的煩惱與追求,于他而言還很遙遠。 扶蘇的背脊有些僵硬,眼眶不知道為什么漸漸濕潤了,忍不住又低低地喊了一聲:“父王?!?/br> 扶蘇一直仰著頭,嬴政能看見扶蘇眼底微亮的水光。 這個孩子從小懂事,其他弟弟meimei可能還會試圖讓他抱一下,扶蘇卻總是老老實實地在一旁看著。 嬴政一直覺得自己這兒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和他不怎么親近,不過對他來說正好,他本就沒什么心思哄孩子。 只是不知怎么,被扶蘇眼含淚光喊了這么一聲“父王”,嬴政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看來這孩子不是不想親近他,只是懂事慣了,不知道該怎么親近罷了。 嬴政抬手拍拍扶蘇腦袋,仍是將他抱在膝上,笑道:“扶蘇,你也想問鼎天下嗎?” 問鼎這事是楚莊王干的。 當年周王朝衰敗,諸侯群起,楚莊王是其中一霸,他陳兵洛水,笑著問周王鼎有多重。 楚莊王意圖很明顯,就是不想再當諸侯,想染指整個天下。 扶蘇一頓。 父王這么問,明顯是知道他與懷德感慨的那一句“黃帝鑄鼎處”。 如今周王朝名存實亡,諸侯戰亂頻繁,都想由自己一統天下。而扶蘇已經知道在十二年后,一統天下的將是他們大秦。 他父王的目標一直都很明確:成為這天下唯一的主人。 若是以前,扶蘇還會覺得自己是長子,將來皇位必然會由他繼承??扇缃竦姆鎏K已經經歷過兩次生死,對許多事都看淡了,天下是父皇打下來的,父皇要將皇位傳給誰都是父皇的事。 他想要的,不過是讓天下早日安穩下來,百姓得以休養生息。 這樣一來民怨會少一些,父皇手里的殺孽也會少一些。 扶蘇朝嬴政搖搖頭。 “孩兒不想要?!狈鎏K說。 嬴政眉頭一挑,問道:“那你想要什么?”他一個半大小孩跑去云陽縣瞎折騰,一天天東搞西搞的,還學人感慨什么黃帝鑄鼎過眼繁華,難不成還真是因為好玩不成? 扶蘇緩聲說:“我想要大秦長治久安,千秋萬世?!?/br> 扶蘇的語氣和表情都太認真,嬴政聞言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很難想象這樣的話會出自一個六歲孩童之口。 可正是因為它出自六歲孩童之口,才說明大秦必將成為天下之主,千秋萬世,延綿不絕! “說得好!”嬴政開懷地夸了一句,再次拍了拍扶蘇的腦袋,說道,“這幾日你就跟在我身邊,隨我主持祭禮?!?/br> 扶蘇乖乖點頭,并沒有提什么相沖之說。 接下來幾天,嬴政在許多人驚詫的目光中隨身帶著個扶蘇。 年底了,各種祭祀從年末舉行到年頭,主要是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兵壯馬強、國泰民安。 程邈這幾日一直在咸陽暫住,沒聽說多少宮中的消息,也沒見到自己以后要追隨的扶蘇,心中不免有些著急。 等從蒙恬口里得知扶蘇這幾天基本寸步不離地跟在嬴政身邊,在所有大臣面前大大地露了次臉,程邈一顆心才安定下來。 這說明扶蘇不是因為讓大王不喜才被打發到云陽縣。 說不準扶蘇所做的那些事全是嬴政打算做的,只是拿扶蘇當幌子,順便讓扶蘇歷練一下而已。 就是扶蘇年紀也太小了些。尋常人家的小孩在這個年紀大多還被家里千寵萬愛著,別說那么流利地侃侃而談了,怕是連字都認不了幾個。 不愧是生在王室的孩子! 不同于程邈關心扶蘇在嬴政心中的地位,蒙恬更關心扶蘇的身體。 這幾天蒙恬安排京城防務之余不忘關注扶蘇有沒有再生病,生怕徐福那相沖之說是真的,扶蘇一回到咸陽又會病倒。 好在過年這幾天扶蘇都健健康康,連個頭疼發熱都沒有。 倒是嬴政仿佛突然喜歡上當爹的感覺,到哪都帶著扶蘇,連吃飯都不讓扶蘇分桌,非要把扶蘇擱身邊,嘗到好吃的菜還要分扶蘇一口。 蒙恬好幾次看到扶蘇僵硬地張口吃嬴政投喂的東西,都覺得這從小聽話懂事的孩子渾身上下透出種“再喂我要掀桌了”的抗拒。 以蒙恬對嬴政的了解,估計就是因為扶蘇這表現讓嬴政覺得有趣,嬴政才樂此不彼地逗弄他。 到年初三,密集的祭祀活動基本告一段落。 蒙恬私底下找到嬴政,和嬴政說起對扶蘇身體的擔憂。 眼下扶蘇看起來是好了,只是不曉得到底能好多久。雖說等真病倒再送出宮也不是不成,可孩子身體弱,很多小孩病一場就沒了,蒙恬是看著扶蘇長大的,不想讓扶蘇再遭一次罪。 嬴政養了幾天孩子也沒瞧出扶蘇身邊有什么高人,反而越看越覺得這兒子順眼。 倘若真有高人,那是扶蘇運氣好;倘若沒高人的話,那說明扶蘇天資過人。 無論哪一樣都是好事,嬴政沒打算再追究下去。 既然扶蘇不是在玩,而是真的想做點什么,那他就放扶蘇去做好了。 嬴政對蒙恬說道:“明日讓你弟弟隨扶蘇去云陽縣吧?!?/br> 蒙恬本以為嬴政是想留扶蘇在宮里的,聽了這話有些意外。但是他本來就秉承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想勸嬴政讓扶蘇繼續外避一年,聞言自然領命而去。 第二日一早,得知自己可以回云陽縣的扶蘇早早去向嬴政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