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在等待的過程里,海蒂低頭觀察著地面。 她注意到宮里的地毯全都被更換過,更加搭配這金碧輝煌的宮殿。 門扉的角落處有沒有擦干凈的血點。 女人瞧見那淡褐色的痕跡時,只垂眸笑了起來,不作任何疑問。 新的侍從是從美第奇的本家提拔上來的年輕人尼諾,他在看見她時下意識地臉紅了起來,只退到一側行禮:“大人已經起來了?!?/br> ……起來了? 海蒂對這個說法有些不好的預感。 在她呆在舊宮的那些年里,洛倫佐從不午眠,也不曾拖延會客的時間。 男人坐在辦公桌前,如八年前一般在低頭翻閱著文件。 他的臉色蒼白了許多,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細紋。 那雙手上有并不明顯的傷口和齒痕,而且還在微微的發抖。 “洛倫佐?”海蒂意識到他的不對勁,直接快步走了過去:“你怎么了?” 領主深呼吸了一刻,還在努力保持著身體的穩定。 克希馬已經死去了十三天,而他的身體也在不斷地加速衰老。 他甚至殺了四五個廚子,把所有管理者都換了一遍—— 但正如克希馬死前詛咒的那樣,他可能死在任何一場睡眠里。 沉積的毒物在腐蝕著他的內臟,整個身體都在脫離控制。 海蒂回來的太慢了。 他在等待的時候,心里還是會有責怪的想法。 如果她沒有執意去米蘭,早一點發現這些事物,他還可以為美第奇多留一些后手。 她回來的實在太晚了。 等待的每一天,或者說,每一個小時,都與絞痛和鈍痛難以分割,每一次的心跳都漸漸在變成煎熬。 ……為什么達芬奇還沒有把她帶回來? ……那兩個孩子他們找到了嗎? “洛倫佐——”海蒂發覺他身體冰涼又發著薄汗,連聲音都驚愕了許多:“你在生病嗎?還是痛風又發作了?!” “安靜?!蹦腥藟阂种榭s起身體的欲望,打開了桌子的暗盒。 “比薩反叛了?!?/br> “什么——不,洛倫佐,現在你的身體要緊,我扶你去旁邊的長椅,我們先不要談論這些?!?/br> 他握緊了她的手腕,阻攔著這個徒勞無益的想法。 “我們的軍隊都被調到羅馬的前線去了?!彼穆曇舫菱g而又沙?。骸澳Φ履枪珖湾a耶納的軍隊已經打過來了,一南一北前后夾擊?!?/br> “我來處理這些,大人,”海蒂任由他抓緊了自己的手腕,聲音里沾染上驚惶和無措:“我去叫支援過來,至少米蘭那邊還有人——” “……安靜?!彼呀洆瘟颂?,現在說每一個字都有些疲憊。 男人緩緩松開了她的手,把暗盒里的戒指盒拿了出來。 海蒂看到那個木盒的時候如同被迎面澆了一桶涼水,幾乎在下一秒就猜到了那里面裝的是什么,卻又不愿去驗證這個想法。 “打開它?!?/br> 她不斷地搖著頭,想要擺脫厄運一般的否認著一些事情:“洛倫佐,你需要休息……” 男人劇烈地咳嗽出來,海蒂下意識地掏出了手帕幫他掩住口鼻,卻看見了殷紅的血跡。 ——是血! 她的臉色蒼白了許多,握著手帕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可洛倫佐卻好像早已看到許多次這污漬一般,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打開它?!彼?。 木盒終于被打開,里面靜靜地臥著一枚熠熠生輝的紅寶石戒指。 它的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鉆石旁邊還點綴著花瓣狀的紅寶石,看起來小巧而又精致。 ——含苞待放如一朵來自希臘的仙客來。 這鉆石有三十五個切面,是世間任何工匠都無法完成的奇跡。 “我已經和雇傭兵團說過了?!彼呀浜型频搅怂拿媲?,仰靠在椅背上,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見戒如見人?!?/br> 兩萬余人的佛羅倫薩雇傭兵團,將全部聽從戒指主人的調遣。 “我的孩子們都很小,克拉麗切也太年輕?!甭鍌愖糸]上眼睛道。 “你繼承了這個姓氏,這輩子都將無法離開它?!?/br> 海蒂握著那枚闊別九年的戒指,眼淚開始失控地往下墜落。 “北方交給達芬奇,他知道該怎么做?!?/br> “桌子左側有關于銀行業的產業情況?!?/br> “尼諾是可靠的年輕人,他可以成為你的副官?!?/br> “佛羅倫薩在統一之后……需要變革?!?/br> “還有學院……”他深呼吸著想要托付更多,可連呼吸都開始引發連環的燒灼感。 腸胃,心肺,還有他身體的每一處,都在不斷脫離控制。 海蒂已經痛哭到跪伏在他的手側顫抖,幾乎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你不可以死——”她壓抑到呼吸都急促起來,聲音里的淚意都無法隱藏:“洛倫佐,佛羅倫薩需要你,美第奇家族需要你——” “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了,洛倫佐——” “我知道?!甭鍌愖糸]著眼睛笑了起來:“你沒有遲到?!?/br> “海蒂,”他松開了她的手,喃喃著她的名字:“海德維?!弁蕖が旣悑I·基斯勒……美第奇?!?/br> 至少他的姓氏,永遠都銘刻在了她的名字里。 “海德維希,轉過身去,再給我彈一首曲子吧?!?/br> 她狼狽地擦干了臉頰的兩行淚痕,連他的袖口都已經被洇濕了。 “不……洛倫佐,也許……” “這是最后的命令?!蹦腥耸冀K沒有睜開眼睛,疲憊的嘆了一口氣:“我不想再說一次?!?/br> “大人……”她腳步有些不穩的站了起來,緊接著意識到他還在隱忍著痛苦和痙攣。 連扶著椅靠的手指都已經被攥到指節發白。 “轉身,去吧?!?/br> 那眼淚始終無法止住,濕熱的淚珠濺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深呼吸著向他行了一個禮,轉身去了對角的鋼琴旁。 他睜開了眼睛,注視著她已經開始模糊的背影。 琴聲如藍色多瑙河一般流淌而出,而他緩緩抬手,吻上那未干的淚痕。 原來……你也會為我流淚。 那琴聲便猶如長河一般,在整個房間里飄搖流淌著。 一如那年他生日獻禮時的悠揚旋律,一如盛大的華爾茲舞會上人們搖擺旋轉的節奏,也如他在醉酒時想要靠近她的心情。 房間與碧提宮都寂靜無聲,連窗外都沒有渡鴉的叫聲。 曲子終究有彈完的那一刻。 海蒂彈完的時候,已經不敢回頭了。 她顫抖著轉身,感覺自己在墜入冰窟之中。 那個雇傭她為煉金術師,給予她永久的身份,庇護與扶持著她改變整個佛羅倫薩,甚至為她引薦學院大師與主教的男人,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里。 哪怕她沖動到領著軍隊一路北伐,他在信件里也回復說,美第奇家族是你永遠的后盾。 可他把這一切都留給了她,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就這么離開了。 “洛倫佐……” 男人已經安詳的睡去,只是再也沒了呼吸。 葬禮舉行之時,整個城市都在為之致哀。 克拉麗切趕到書房的時候,哭泣的快要背過氣去,在走出去的時候卻又努力恢復出堅毅的神情,以女主人的身份去料理葬禮的事情。 列奧納多是第二個趕來的,他第一時間去確認洛倫佐的呼吸,然后把蜷縮在角落里的海蒂抱了回去。 他注意到她右手上那個熟悉的扳指,卻沒有多問一句,只照料著她睡下,用熱毛巾幫她擦干了淚痕,一個人守了一夜。 “——上主,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變,并非毀滅;我們結束了塵世的旅程,便獲登永遠的天鄉?!?/br> 死亡對于天主教徒而言,是進入永恒生命的開始。 洛倫佐的棺槨在佛羅倫薩游行的時候,所有城民都涌聚在了道路兩旁,虔誠唱誦著哈利路亞的贊歌。 繼任為佛羅倫薩主教的喬凡尼·德·美第奇為父親舉行了彌撒,神情悲憫而又釋然。 “——為我打開大門,當我進入時,我要歌頌上主?!?/br> 眾人同時唱和回應,古老的經文在整個墓地中回響。 這場戰爭終于還是無可避免的爆發了。 佛羅倫薩的北方和南方都受到了不同的襲擊,而且羅馬的戰事讓軍隊無法回撤。 人們都以為佛羅倫薩要完了—— 洛倫佐撒手人寰,直接意味著他那年幼的孩子們和無力的妻子要面對這復雜的一切,整個國家都會崩塌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