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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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庚吃了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將軟倒的身子接在臂中,喚她。 她的頭軟軟地耷在他的胸膛上,雙目緊閉,毫無反應。 他將她抱了起來,抬頭,看了眼將黑的天色。 這里出去馬場已經很遠,趕不回去。他命手下收隊,尋高地搭設帳篷,就地臨時過夜。 帳篷很快搭設完畢,謝長庚抱人入帳,放躺在氈床上,隨即召入隨行的軍醫。 軍醫替她診過,低聲說“翁主應是勞累過度,神焦思慮,方才又驟聞噩耗,閉氣暈厥。歇息了,便能醒來,節度使不必擔心?!?/br> 軍醫退了出去,謝長庚低頭,望著燈下這張帶著濃重黑眼圈的慘淡面容,慢慢地伸出手,替她掖了掖氈被的被角。 第二天清早,天方蒙蒙亮,劉安來尋他,問接下來的安排。 謝長庚站在帳外,眺望著晨霧迷茫的無垠荒野,微微蹙眉,一時沒有應答。 劉安望了眼他身后的帳篷,小聲道“已經找了多日,地方實在太大了,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何況昨日見到了鞋子,邊上還有狼印。十有八九,小公子已是兇多吉少。非末將妄言,就算找到,恐怕也只剩下尸骨了……” 他正說著,忽然聽到身后帳內發出一聲異響,急忙閉上嘴,轉頭看去。 謝長庚叫他稍候,立刻轉身往帳篷走去。 慕扶蘭倏然睜開眼睛。 她躺在一只光線昏暗的帳篷里,身上蓋著氈被。氈被上,還覆了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的目光落在帳頂上,五指死死地抓著身下的氈墊,停了片刻,人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撩開蓋在身上的氈被和衣服,便朝外走去。 才走了幾步,腳步一個踉蹌,身子晃了一下。 謝長庚掀開帳簾,正彎腰而入,撞到了,伸臂,將她一把扶住了。 “你再去休息!” 他低頭看著她依然蒼白的面容,說道。 慕扶蘭目光渙散,沒有焦點,根本就沒看見他似的,推開了他,繼續朝外走去。被謝長庚反手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箍住了她掙扎的身子。 “再這樣下去,你自己也要倒下的!” 他語氣嚴厲。 慕扶蘭在他的手里,仿佛一枝就要折斷了的柳枝條兒。 “他有兩只鞋子的!只見了一只!還有一只,還在他的腳上!你們憑什么說他已經沒了!” 她紅著眼睛,拼命地掙扎,口中說道。 “放開我。我要去找!” 謝長庚將那柔弱的身子抱了起來,按回到氈床上,說“等下吃點東西,你就回去!”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抗拒。 他起身,朝外而去。 慕扶蘭從氈床上跌了下去,盯著他的背影,咬牙,拔出頭上的一支簪子,追了上去。 她揚起手,用盡全力,將手中那枚尖銳的簪,刺向了他的后背。 簪尖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皮rou,扎在肩骨之上,深達寸許。 謝長庚的身影倏然僵住。 她拔了出來,再刺。 又是“噗”的沉悶一聲。 簪尖再次深深入rou。在她的手中,彎折了。 他慢慢地回過頭,眉頭緊皺,面容微微扭曲。 在他驚怒的目光注視之中,她紅著眼,流下了這幾個月來從未曾流過半滴的眼淚,一字一字地道“謝長庚,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但這是你該受的?!?/br> “你們可以不用找了!我自己找!” “滾開!” 她推開了仍僵直著身體的那男人,朝外走去。 血從男人受了傷的后背上冒了出來。 起先只是兩點暗紅,滲透在衣裳上。很快,血團變大,迅速湮染開來,連成了一片。 衣裳之下,血柱順著他勁瘦的腰身,慢慢地流淌而下。 謝長庚雙眼一眨不眨,盯著已經走到帳門前,彎腰就要出去的婦人,眸底仿佛突然也染上了血。 他緊緊地抿著唇,伸出手臂,張開五指,將人一把拖了回來,摜在氈床上,沒等她能夠爬起來,單膝壓住她的雙腿,制止了她的反抗,隨即一手將她雙手反扣在身后,另手拿起自己昨夜脫下給她加蓋的那件外衣,用牙齒咬住,一扯,撕成兩截,充作繩索,將她雙手和雙腳分別牢牢地捆住。 “我看你是瘋了!你這瘋婦!竟敢刺我!” 謝長庚制服了她,隨即探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身后,看了眼抹在掌心的血,咬牙切齒地道。 慕扶蘭停止了掙扎,身子仿佛蝦米似的蜷成一團,臉壓在氈床上,閉著眼,眼淚不住地從眼角滾落,很快便濡濕了一片氈床。 謝長庚盯著她,喘了一會兒的氣,怒道“你給我老實待著!我叫人再去找就是了!人真沒了,也替你把骨頭找回來!” 他轉過身,一把撩開帳簾,走了出去。 劉安方才在外頭,隱隱聽到帳內發出古怪動靜,聽著有些不對,仿佛里頭兩人打了起來,心里不安,又不敢進去,正站在外頭張望著,忽見謝長庚走了出來,滿面的怒色,遲疑了下,迎了上去。 “傳我的令,扎營于此,再從最近的明威戍調兩個營的人馬過來,全部繼續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給我找到為止!” 他厲聲喝道,說完,邁步而去,命人將自己的馬牽來。 劉安一愣,也不敢多問,道了聲得令,正要去安排,忽然看見他的后背染了血跡,仔細看,染血的衣裳上,竟有兩個小兒指寬的洞,仿佛是被什么小的利刃所傷,看這流血的量,傷口應該不淺。 他吃了一驚,追上去道“大人,你身上的傷……” 謝長庚抓住隨從遞來的馬韁,扭頭盯了他一眼“去傳令!” 劉安十分確定,就在片刻之前,節度使進這帳篷前,從頭到腳,人還好好的,現在出來,一轉眼,背上就被扎出兩個洞。 不用想,下手的人,必是翁主了。 那走失的孩童,據說是翁主的義子。 節度使和翁主為義子的走失而置氣,這原也正常。 叫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兩夫妻打架,平日看起來弱不禁風溫柔賢淑的翁主,竟會對節度使下這樣的狠手。 更叫他沒有想到的是,節度使不但吃了大虧,很顯然,也敗下了陣。 見他轉頭,冷冷地看著自己,劉安趕緊收回目光道“末將這就去!” …… 謝長庚命人將捆了手腳的慕扶蘭先送回馬場,隨后叫來軍醫,隨意處置了下傷口,自己便也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白天過去,夜間,輪班的士兵執著火杖,繼續尋找。 又一夜過去了。 清早,昨夜尋了一夜的士兵在領隊的帶領下,陸陸續續,回到營地,向他匯報情報。 依然沒有什么收獲。 謝長庚站在帳外,眺望著遠處,心情沉重無比。 昨夜他自己也是尋到深夜才回來的。 后背被那瘋婦刺出的傷,并不算如何嚴重。但傷口也不淺,深已至骨,又酸又痛,極其難受,昨夜回來后,人雖疲倦無比,卻根本無法入眠。 那么小的孩童,即便沒有遇到任何外來的危險,失蹤這么多天,恐怕光是餓,也已餓死在了某個不知名的荒僻之地。 這一片已經徹底搜索過了,不可能再有遺漏的地方。既無果,今日便轉移,再去別的地方尋找尸骨,或者那另一只鞋。 他固然厭惡那瘋婦,連帶不喜這小兒。但想到確實是因為自己將這小兒強行擄來,才導致今日之事,他的心情,亦是沉重無比,心底里,甚至有些不敢回去面對那婦人的感覺。 后背,又一陣脹痛襲來。 他動了動肩膀,皺眉,正要召人,命拔營離開此刻,忽然看到遠處來了一匹快馬,很快奔到面前。 是他的隨從梁團。 梁團的手里,拎著一只小鞋子,還沒下馬,就高聲喊道“大人!我的人在河灘邊上,找到這只鞋!” 謝長庚上去,一把奪過。 鞋子的底脫了,看起來像是沒法再穿,才被丟掉了。 他的心跳驀然加快,喝道“全部的人,都沿著河灘去找!” …… 在這邊荒野里,有一條河,從馬場的后面流過,自西向東,彎彎曲曲,蜿蜒不絕。 當天中午,謝長庚帶著人,沿著河灘逆流而上的時候,停下了馬。 他看到前方,視線的盡頭里,出現了一人一馬的身影。 人是小人,馬是馬駒。 一人一馬,步履蹣跚,正沿著河灘,往馬場的方向,逆流而上。 “小公子!是小公子??!” 梁團雙目放光,高聲大吼,縱馬追了上去。 前頭正在蹣跚行走的那孩子聽到了身后發出的陣陣喊叫之聲,停了下來,轉過身,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謝長庚縱馬奔到了他的近前,勒住了馬,看了過去。 孩子面容臟污,衣衫襤褸,瘦得厲害,除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之外,臉上、身上,幾乎找不到一處干凈的地方。 他的一雙赤足之上,布滿了傷口和血痕,手中,還緊緊地握著一把馬場里的鐮刀。 和他同行的馬駒,屁股上布了幾道結著血痂的仿佛被什么撕咬過的傷口,停在他的身后,不緊不慢地吃著河灘邊的幾蓬野草。 那孩子正蹣跚獨行,突然看到這一行人朝著自己縱馬而來,認出了他們,臉上起先露出欣喜無比的笑容,正要朝他們飛奔過來,等發現謝長庚的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的臉上,神色古怪至極,他停下了腳步,那張布滿了臟污的小臉上,笑容漸漸消失,眼睛里露出不安的神色。 “……節度使大人……我不是故意逃走的……我是迷了路……終于找到了河灘,想回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