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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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謝長庚的手下, 有一人名叫劉管,極是能干, 擅籌謀策事。此人從前曾在朝廷吏部做著小小的主事, 懷才不遇,深感郁悶, 后又獲罪于上官被流放, 中途逃走, 在謝長庚還行走長江水道時就跟了他,如今做了節度使府的屬官別駕, 實則也是謝長庚為數不多的秘密幕僚之一。 他還有個本事。因為從前在吏部的便利, 對各封國的情況了如指掌。上從王相,下到百官,凡有官職份位者, 來歷背景,他無不知曉。 謝長庚將劉管叫來, 問袁漢鼎。 劉管說道:“此人是長沙國已故國相的義子, 與慕宣卿一道長大,幼年曾在王宮做過伴讀。袁雖年輕,但能力出眾,為良將之材。長沙國與大人您締結婚約前的那數年間, 藩王混戰,受到波及, 四境不寧, 曾因地界糾紛, 與南蠻首領姜戎數次交戰。當時袁漢鼎不過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卻已隨老長沙王投軍作戰,立下過大功。如今長沙國里,除了陸琳尚可勉強主事,也就剩下這個袁漢鼎了?!?/br> 謝長庚沉吟著。 劉管以為他想延攬人材。 過去數年中,謝長庚屢次平定內亂,聲望日益高漲,還缺的,就是一場對外族的大勝。 本朝延續至今,國祚式微,日暮西山,連內亂都無力應對,何況抵御外犯?河西之北的三郡二十城,被北人陸續占去,民眾每每談及,無不義憤填膺,對朝廷的無能也愈發不滿。 三年前,北人在邊境開來重兵,意圖再奪河西。 當時的河西,土人和當地人頻起沖突,各戍地的將士人心不齊,懼怕北人,可謂內憂外患。原節度使無力應對,初戰便以敗北告終,又失一城。被革職后,河西局勢岌岌可危,朝廷無人再敢擔這節度使之職,唯恐河西丟在自己手里,擔這舉國罵名。 謝長庚當時得了長沙王的保舉,入仕不過一年,剛在平定藩王的戰事里嶄露頭角。 打重兵壓境的強敵北人和打國中國的藩王,不可同日而語。以他當時的情境,沒有必勝的把握,便不好趟這一趟渾水。 在他收到朝廷的急詔,召他入京之時,他正在掃蕩晉王最后的勢力。 劉管等人,當時都在勸他,這個時候不宜接手河西這塊燙手的山芋。萬一不敵,不但身敗名裂,從前的籌謀,也都將付諸東流。不妨故意放走晉王的殘余軍隊,容他再次東山再起,興兵作亂,這樣,就能以叛亂未平軍事纏身為由,巧妙地避開這個危機。等勢力培植得足夠了,河西那邊也打得千瘡百孔了,到時再出面收拾殘局,事半功倍。 但謝長庚當時并未聽從勸告,迅速蕩清晉王的殘余軍隊,便臨危受命,立刻出京來到河西。這幾年里,他練兵屯糧,攘外安內,以弱對強,身先士卒,硬是聚齊了人心,數次抵住北人的來犯,這才有了河西今日暫時安穩的局面。 那次之后,劉管等人,對他真正佩服不已,死心塌地。 劉管知他心思細密,算無遺策。但即便是現在,有時回想當初他不聽勸阻冒險接任河西節度使這個職位的舉動,劉管還是不大確定,他到底是出于怎樣的初衷。 是不欲河西之地落入北人之手,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還是他對自己在那樣的不利條件下也能把住全局懷了十分的信心,這才不惜孤注一擲,冒險出京? 但不管怎樣,最后他是贏了?;厥桩敵醯哪莻€決定,也實在是個明智的舉動。 以如今的局勢來看,他若能在對北人的戰事中,改防御為反擊,獲得徹底勝利,奪回那三郡二十城,便是真正的人心所向,威望無二。他只要等到劉后的發難,以自保為由而起事,河西十數萬將士,對他必唯命是從。他一呼百應,摧枯拉朽,試問,朝廷誰人能夠反抗?天時地利人和,他全部占盡。這個皇位,除非他自己不要,否則,天下還有誰能阻擋? 大敗北人之日,便是他易鼎登極之時。 見他半晌沒有發聲,劉管又開口道:“節度使固然求賢若渴,更禮賢下士,但這個袁漢鼎,與慕氏關系匪淺,猶如一家,恐怕不大可能會被您所用。何況,河西如今也不缺良將。節度使與其延攬這個袁漢鼎,還不如……” 他想說的另外半句話,有些不大方便開口。 河西內部,如今還剩一個隱患,那便是土人。 面對這些頑固的土人,就連一向無往不利的節度使大人,也有些一籌莫展。 據劉管觀察,被節度使送走了的夫人,倒似乎可以用作與土人打交道的突破口。 但這一點,自己能想到,以節度使的心思,不可能沒有察覺。 他有點不明白,為何節度使不好好加以利用,反而把人給送走了。 但這種夫妻之事,自己一個外人,似乎也不便開口。且既送走人,必有他另外的考慮。 劉管話說一半,便停了下來,看著對面的謝長庚,見他依舊沒有反應,仿佛沉浸在了某種思緒里,叫了一聲:“大人?” 謝長庚回過神來,“哦”了一聲,看向劉管,點頭道:“我知道了,勞煩?!?/br> 劉管去了后,管事回到節度使府,見謝長庚,稟道:“照大人的吩咐,小人以大人之名,將長沙國的人引入驛舍落腳了?!?/br> “領隊袁將軍叫小人轉話,道他帶來了長沙王慕宣卿給大人的親筆手書,盼大人盡快撥冗,予以接見,他不勝感激?!?/br> “除了這個,還說過別的沒有?” 管事搖頭,忽然又想了起來。 “是了。還向小人問及了翁主。小人照大人的吩咐,沒提翁主已經回去的事,只推說小人不知?!?/br> 管事說完,見他神色冷淡,也沒再問別的,便躬身告退,卻又被叫住,叮囑了一番。 管事十分驚訝。 這幾年,也時常有朝廷官員被派來河西公干,全部是由節度使府的相關屬官接待,按朝廷制度而行。 這一回,管事實在不懂,節度使為何會如此“款待”那個來自長沙國的袁將軍。 但吩咐了下來,管事自然照辦,匆匆告退,前去安排。 第二天的清早,一個貌美女伎被管事帶到了謝長庚的面前。 女伎跪在地上,惶恐地道:“大人,非奴不從大人之命,是那位袁將軍不要奴作陪。奴百般勾引,又跪地哀求,道若被趕走,大人便會責罰奴服侍不周,他便叫奴留下,自己出去和人一屋。奴實在沒有辦法。奴無用,求大人恕罪?!?/br> 謝長庚命女伎下去,臨窗而立。 管事實在摸不透昨晚這場安排的用意,等了片刻,見他不說話,便沖他背影問道:“大人,今日可否見他?早上他見了我,又問大人何時見他?!?/br> 謝長庚轉過身,神色冷淡:“不急,叫他再等個幾天?!?/br> 袁漢鼎在驛館里焦急地等待了三天,度日如年。到了第三天,終于等到會面的消息,立刻出發。 謝長庚是在節度使府的議事堂里見他的,但周圍沒有別人,只他二人。他坐在案后。袁漢鼎向他見禮,呈上了來自慕宣卿的親筆手書。他拆開,隨即請袁漢鼎入座,臉上露出笑容,說道:“前幾日頗多事務,今日此刻才得以脫身。怠慢了袁將軍,袁將軍勿怪?!?/br> 袁漢鼎恭敬地道:“節度使客氣了。今日能夠得見節度使之面,轉上殿下手書,我已十分感激?!?/br> 謝長庚瀏覽了幾眼,放下書信,笑道:“我與長沙王本為郎舅,如同家人,便有齟齬 ,也無隔夜的仇,長沙王何必如此客氣,叫你不遠千里跋涉來此。他的心意,我領了。你若不嫌我這里地偏人鄙,不妨多住幾日。禮尚往來,正好也容我備些薄禮,等袁將軍走時,勞煩帶回獻給長沙王?!?/br> 慕宣卿在信里,除了為他之前帶自己meimei出京一事向他表謝之外,也提出這趟希望能將meimei一并接回的愿望。 袁漢鼎在焦慮和猜測中等了三天,此刻終于見到了謝長庚的面。 他本以為會受冷待,乃至羞辱,便如前次謝長庚去長沙國時待遇相似。沒想到對方談笑風生,一副過往不計的模樣,不管是真是假,此刻,長久以來,埋在袁漢鼎心底的對翁主的關切和心情的急迫,再也無法抑制。 見謝長庚絕口不提,他開口道:“多謝節度使美意。我出行之前,殿下再三叮囑我代他轉話,盼節度使予以方便,容我代殿下接翁主回去。殿下信中想必也提及此事。殿下命我轉告節度使,倘若翁主能回,殿下傾力酬謝。只要能拿的出,絕不吝惜?!?/br> 他說完,屏住呼吸,望著謝長庚。 謝長庚注視著袁漢鼎,和他對望了片刻,說道:“倘若我告訴你,你來晚了,她人已不在此地。就在前些日,我奉太后之命,又將她送回上京與太后作伴,你長沙國將如何?” 袁漢鼎的心臟咚地一跳,臉色微變,猛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她是哪天被送走的?”他脫口便問。 謝長庚淡淡地道:“怎的,你想半路攔截,將她帶走?” 這一刻,被人一語道出了心思的袁漢鼎,心情是無比的紛亂,又無比的沉重。 倘若能夠隨心所欲,他一定不顧一切,會去將她救回。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 她也不會允許自己這么做的。 就如同前次,分明知道上京于她而言是狼窩虎xue,他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目送她離開洞庭。 袁漢鼎望向對面那個注視著自己的神色平靜的男子,也是翁主的丈夫,咬著牙,一字一字地道:“不敢!” 他定了定神,抑制住自己紛亂的心情,又道:“節度使此前既曾帶翁主出京,想必對她也是懷有善意。這回又送她回去,應當也是迫不得已。節度使對我長沙國,依舊有恩,殿下得知,必銘記在心。翁主人在上京,我長沙國無能為力,也就只有大人你能護她周全了。我代長沙國的子民,先行謝過大人!” 他說完,從位置上出來,朝著謝長庚便要下跪行叩首禮。 謝長庚看著對面那個就要向著自己行叩謝大禮的身影,說:“袁將軍不必如此。方才不過一句玩笑罷了。我既帶翁主出了京,又怎會將她再送回去?她人確實不在這里了,但不是去上京,而是回了你們長沙國?!?/br> 袁漢鼎一時反應不過來,頓了一頓,才終于回過神來。 他還是有點不敢置信。 “謝節度使,你此話當真?” “倘若所料沒錯,她此刻應當早已到了。等你回去,你便能見到她的面了?!?/br> 謝長庚淡淡地道。 整個人,猶如從谷底,倏然升至山峰。 袁漢鼎被巨大的驚喜給擊中,無暇去想對面這個男子,為何分明在已放人回去的情況下,先前還要和自己開那種玩笑。 他想也沒想,非但沒有起身,反而立刻向著對面座上的那人納頭拜去。 “袁某此行,本就受了殿下所托,希將翁主接回。多謝大人成全。請大人受我一拜!” 他的眼睛里,放出了無法掩飾的欣喜光芒。 就在這一刻,對著這雙放光的眼,生平第一次,謝長庚在心里,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什么叫做悔恨交加。 他后悔自己就那么放她回了長沙國。 他一直在忍她。當時真的是被她的態度給觸怒了。而徹底觸怒他的,是她為了擺脫自己,竟然不惜自用虎狼之藥。 她通醫術,連那個郎中都知道藥性之毒,她自然也知道,長久服用會是什么后果。 但她卻還是這么做了,只是為了避免日后和自己再有什么糾葛。 他自問對她已是很好了,更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 就是在那一刻,他憤怒之余,也感心冷和厭惡。 更是徹底失去了耐心。 不過一個女人,還是個失貞的女人,自己何必和她再糾纏下去。 所以他當時毫不猶豫打發了人。 但謝長庚卻并非寬容之人。 即便慕扶蘭對他而言并無多大特殊,她卻是他的妻。 哪怕日后等方便了,他會休了她,她也曾是他明媒正娶過的女人。這一點不會改變。 每每他只要想到那個當年得她戀慕,取她貞潔,令自己蒙羞的男人,他便感到如芒在背。 這種感覺,仿佛一根毒刺,牢牢扎在他的心底。 現在她人已被他趕走,他也沒打算再見她了,但想起來,反而更加憤懣。 他極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誰。 先前她在這里時,好幾次,兩人云雨過后,他都曾想要逼問于她。 只是出于顏面的考慮,也知她不會說出來的,每次強行忍住而已。 他曾懷疑那人是齊王世子趙羲泰,但趙羲泰與慕扶蘭早年于宮中分別之后,似乎再沒見面,直到去年她再次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