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寧翊從小到大還沒被一個婢女呵斥過,登時被激怒,“你是什么東西?竟敢對本世子大呼小叫?!來人,給我好好教訓教訓這個丫頭!” 宣平侯夫人是女帝的姨母,在寧翊生母過世后才嫁入侯府。寧翊雖只是她的繼子,但名義上也勉強算是永初帝的表兄,經常出入宮廷。而茯苓不過是個侍郎府的婢女,如今卻言語沖撞了寧翊…… 方以唯一驚,連忙將茯苓拉了回來,“世子……” “世子莫不是將朕的皇宮內苑當成了侯府后花園?” 一有些耳熟的清亮女聲自身后傳來,卻隱隱帶著些威勢。 寧翊看清來人,臉色瞬間變了。 “陛下?!?/br> 第3章 直到所有人落座,百花宴開宴,方以唯還沒從女帝帶來的沖擊感中緩回神。 異瞳給女帝招來了不少無妄之災,她大抵不愿再以異瞳示人,這才用了什么法子將其藏了起來…… 她有些恍惚地朝端坐主位的女帝看過去。 雖然心中早就有這種猜測,但真正確認了方才和自己同行的就是永初帝后,方以唯心里還是有些發怵。 欲渡無舟楫,臨淵而羨魚。 她本不該多說這兩句,只是…… 方以唯的期待,是從賀緲即位那一刻就開始的。 她一直在等,等朝廷辦女學,等朝廷開女子科舉,等永初帝允許女子參政,足足等了八年。 最后,她沒能等到女帝推行新政的圣旨,卻等到了宣平侯府上門議親的媒人。 所以那脫口而出的兩句,其實已有明顯的怨君之意。 埋怨永初帝雖是女兒身,卻一直沒能給她給大顏女子一個機會,一個沖破牢籠的機會。 雖然永初帝方才主動為她解圍,想來應是未曾動怒,但她總想著“伴君如伴虎”。 更何況,永初帝也僅僅是看起來溫和無害,實際上卻是一個七年前就能在戰場上對親生父親一箭封喉的狠角色,和她們這些連盛京都沒踏出過半步的世家小姐根本沒有可比性,更不用說有什么共同話題了。 至少,她原本是這么想的。 女帝:“朕瞧你這身衣裳很好看,料子可是用的云帛?” “陛下好眼力!這是擷采坊的新衣,用的正是上好的云帛?!?/br> 女帝:“擷采坊?” “陛下不知道嗎?擷采坊在盛京很有名,用的料子大多色彩鮮麗,而且總出些新式樣?!?/br> “沒錯,擷采坊的衣裳樣式最多了,我也常常去?!?/br> “如果是首飾,那還得去金琉閣。陛下您瞧,臣女這支釵就是金琉閣的……當然,和宮中用的還是不好比?!?/br> 女帝:“哪里哪里,朕看了也覺得甚是精巧,和你今日的手釧很相配?!?/br> “…………” 這場面完全出乎方以唯的意料,也讓其他貴女們有些意外。 原以為女帝必定對這些普通女兒家的心思沒什么興趣,她們便不敢往這些事上聊??伤齻冞@些人久在深閨,尋常聚在一起也只聊些衣裳首飾風花雪月,這些不敢說,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因此一個個都心里惴惴的。 卻不曾想,女帝卻自發挑起了話頭。 問問這個的衣裳,夸夸那個的首飾,竟和她們聊得津津有味。 方以唯看著面前的點心和茶,想起了父親的酒后之言。 “皇帝懶怠朝政,荒唐無為,終究不過是個被逼無奈坐上皇位的傀儡罷了……” 另一邊,靖國公次子楚霄忍不住小聲感慨。 “來之前母親和我說,這百花宴是為擇選皇夫。我想著娶個公主都不好對付,更何況是皇帝!沒想到皇上如此平易近人,比那些世家千金還少些姿態?!?/br> 貴女們聊首飾,世家公子們在一旁就插不上什么話。但有人卻是“奉命而來”一定要討得女帝的歡心,比如楚霄。 寧翊就坐在楚霄身邊,還在為女帝幫方以唯解圍悶悶不樂。 聽了他的話也不答,只冷嗤一聲,繼續盯著對面心不在焉的方以唯看,用最兇惡的眼神。 “寧翊,你說這皇夫,可做嗎?” 楚霄支起胳膊,碰了碰寧翊。 寧翊這才收回視線,斜睨了好友一眼,“你是想嘗嘗在后宮和一群男人爭風吃醋的滋味?” “……” “可別忘了鸞臺那些‘顏官’?!?/br> 寧翊好心提醒。 鸞臺最初不過是永初帝批閱奏折之余常去的一座宮室,與輔政大臣議政的鳳閣僅有百步之遙。 而就在年前,永初帝從翰林院和學宮里陸續擇選了幾人,允他們出入鸞臺伴駕。名義上為侍讀,實則做的卻是搜集民間話本、謄寫說書人說唱底本等抄抄寫寫的工作。 這原本不合官制也有違禮法,但女帝沒什么特殊的喜好,唯獨對民間那些曲折離奇的戲文愛不釋手,因此在此事上一意孤行。 百官最初也上折子諫言過,但都被駁了回來。 后來見那些鸞臺侍讀雖成了天子近臣,但每日卻和云韶府排練樂舞的宮人周旋,這尚且算好的,還有些必得去和下三流的戲子、說書的打交道,而女帝也不怎么抬舉他們,似乎真的只把他們當抄書的使喚,于是百官勸諫的折子就少了。 皇帝畢竟只有這么一個愛好,做臣子的有時也當睜只眼閉只眼。 說起來,這次百花宴和鸞臺侍讀也有關系。 起初女帝擇選侍讀時也無人注意,還是后來從民間散播開,說那些被選做鸞臺侍讀的,年紀約莫都在二十出頭,且儀表堂堂、器宇不凡,大抵不是什么正經侍讀。百姓甚至戲稱他們是“顏官”,意為以顏色侍君的“男寵”之流。 百官這才回過味來,雖不好多說什么,暗地里卻揣測著女帝莫不是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動了擇夫的念頭。 但皇夫的人選,應當是從王公勛貴里挑,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做的。為了讓世家子弟多在女帝面前露臉,朝臣們才動了百花宴的心思,讓瑾太妃從中說和。 若不是寧翊提醒,楚霄都忘了還有顏官這一茬。 雖不知女帝對鸞臺那些人究竟是何心思,但顏官的存在卻始終意味著,她擁有至高無上的皇權,她并非尋常男子可以掌控…… “你說得有道理,那我還是敬而遠之的好?!?/br> 楚霄訕訕地坐了回去。 只見女帝不知向身邊的宮娥吩咐了什么,不過片刻,便有樂聲從花林深處飄來,隨即四面八方都傳來樂聲相合,一群身披彩色羅紗的舞女踏著鼓點緩緩入場。 女帝解釋,“這是朕盯著云韶府新排的樂舞?!?/br> 此言一出,宴上諸人便又紛紛開始恭維,直將這支舞夸得天上有地上無。 這支親自編排的樂舞結束,女帝便起身離席了。 臺下眾人不明所以,也忙不迭地要跟著起身,卻聽得緋衣內侍開口道,“陛下今日還有政務,就不與諸位共賞春色了?!?/br> 說罷,還不忘示意臺下重新奏樂。直到第二支舞樂開場,他才躬身退下,追著已經走遠的女帝去了。 “小姐?你去哪兒?” 見方以唯不僅沒有坐下,反倒趁著周圍不注意朝自己身后退,茯苓詫異地問。 方以唯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來?!?/br> 生怕晚一步就放走了人,她幾乎在來時的行廊上小跑了起來。然而剛低頭提著裙擺跑上廊梯,卻是和人撞了個滿懷。 “哎呦……” 一宮娥揉著腦袋退后了幾步,抬頭見是方以唯卻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方小姐可是要見陛下?隨奴婢來吧?!?/br> 方以唯才發現這位正是方才跟在女帝身側的宮娥,心頭一松,“有勞了?!?/br> 無論永初帝是不是明主,她都只能這么做,這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機會。 = = = 鸞臺偏殿。 女帝已換了一身薄衫,隨意地半靠著貴妃榻,視線越過珠簾,落在外面跪伏在地的方以唯身上。 “你想入仕?” 方以唯直起身,一個“是”字回得擲地有聲。 女帝沉默了半晌,才出聲,“然自古以來并無女子入仕的先例?!?/br> “世間法則,無不始于先例?!?/br> “即便如此,滴水石穿也非一日之功。要想鼎新革故必然會遭到攔阻,得付出代價?!?/br> 女帝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折中的法子,語調微揚,“你想入仕……可是因為與宣平侯府的婚事?” 方以唯低頭不語。 當下能拆散侯府這樁婚的,除了永初帝,她再想不到更好的人選。 女帝沉吟片刻,“朕也不看好你與寧翊的婚事。這樣吧,朕可以賜你一個恩典,斷了你世子妃的’好前程’,允你日后自行挑選夫婿。如何?” 方以唯一愣,有些懵然地抬眼,“陛下……” 她原以為,想讓永初帝出手相助,那就必得成為于她有用的人。未曾想,女帝卻是如此直接……竟是什么都不問就賞賜這種恩典。 僅僅一句話的恩典,便可使她擺脫困境。 方以唯攥了攥袖口。 理智告訴她,欲速則不達。有了這道圣旨,已經夠了,已經是意外之喜。 她的目的達到了,她不用嫁給寧翊,往后也不必擔心再有其他不如意的婚事。 她此刻,應該謝陛下恩典。 方以唯張了張唇,想要謝恩起身,然而膝下卻像完全不聽使喚似的,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隔了一會,她聽見自己顫抖卻清晰的聲音。 “陛下,臣女謀官入仕并非只為嫁娶之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