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第十一章 裁衣服 門扉刷的深藍色的漆,柳葉巷六號在巷子最深處,隔壁傳來陣陣飯香,文靜隨著家人一同走進去,院子根本沒有,堂屋也不大。屋子有三間正房一間最里側的廂房,文靜被安排到了廂房,說是最里側,但是屋子前后都有窗戶,很是透亮,還能間或聽到隔壁小孩子的哭聲,煙火氣十足。 因為陳同勛幫了一天的忙,李澹很是感激,也不敢再耽誤人家,讓傭人們歸置物事,自個兒則替陳同勛叫黃包車,還許諾等收拾好了之后再請陳家人過來玩。 文靜則和江氏坐在堂屋的椅子上,郎氏讓順婆幫忙收拾屋子,江氏起身幫婆婆按摩,郎氏不禁抱怨道:“我這把老骨頭都差點散架了?!?/br> 小姐是不能做雜事的,文靜原本想和利媽一起進去,被老太太叫退了。她感嘆,為什么家里人還是認不清形勢呢?他們現在就是窮人了,無權無勢,本來就應該本本分分的做事,不再擺架子。 柳葉巷的房子收拾了三天才算順當,李澹的工作也還算順利,雖然只是一個圖書館的臨時工,但一個月二十個大洋,還是勉強可以過活的。 工作雖然清閑,但李澹常常能拿一些書籍回來,文靜原本就聰慧,每日女紅也不做了,成日抱著書看,郎氏雖有微詞,但是到底她也算貞靜,不常出房門,她也算是欣慰一點了。郎氏自打來到上海,就不自在,出個門子就能碰到露大腿的女人,明明天氣還不熱,一身高開叉旗袍,外邊罩個嗶嘰大衣或者駱駝絨的大衣,還一個個的覺得自己多美似的。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文靜也漸漸適應了上海的生活,習慣了這里的吵鬧,還難得碰到可以出門的時候。因為江氏要帶她出去做衣服,必須量體裁衣才行,所以文靜也能出門了。 她把一頭長發用梳子梳好,沒用頭油,只是隨意編了兩條辮子。江氏看她這樣,不由得搖頭:“你一個大姑娘家怎么打扮的這樣素了,我上次不是讓利媽給你買了幾根頭繩和卡子,怎么不戴上?” 文靜催她mama:“哎呀,我就不想那也,再者女兒又不丑,不必那樣打扮?!?/br> 她是真的不想再挽髻了,主要是頭皮勒的疼,而且在外邊老是被別人用那種眼光看,那些人仿佛在說她就是從舊社會來的人。 江氏嘆了一聲,也再不多說什么,帶著她和利媽一起出去。文靜好奇的望著街上的一切,很是新奇,比如一出巷子,往前再走就有熟水店,利媽說要叫“老虎灶”,就是比較低價的茶水店。很多做苦力的人都在這里歇腳,卸下身上做工的工具,吃些茶點。 柳葉巷附近許多租房都是租給窮苦人住的,他們大多都是從別的地方過來上海謀生的,有的在工廠做工,有的做些小買賣。這些人湊在一起,也是一個非常大的住宅區,江氏隨手招了一輛黃包車,去了上海的福州路上的制衣店,這還是方珊娜介紹的。 不得不說方珊娜雖然其貌不揚,但是很擅長打扮,為人也很熱心。好些地方都是她介紹的,正如同文靜的哥哥文諍也在陳同勛的介紹下進了一所高中,這次讀高中的錢是李澹提前支的工錢,因為要從郎氏手里拿錢也實在是太難了。 還好江氏手里有些余錢,她和利媽從附近的一些工廠偷偷做些手工,倆人掙的錢雖然微薄,但江氏想讓女兒也體面些。 畢竟丈夫寫信去了陸家,如果陸家真的認下這門親事,少不得還要來家中說親,她當然要把女兒打扮的靚麗些,鑒于上次利媽的多嘴,江氏并未把這件事情告訴她。 車夫在福州路上停了下來,文靜下了車就能看到青蓮閣商場,商場下面是個小呂宋,右邊是群芳會唱。利媽不由得贊嘆:“果然是上海,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氣派的地方?!?/br> 往右邊行八十米左右,就能看到一家裁縫店,這種地段的裁縫店,裝潢的富麗堂皇,甫一進去,就有小伙計迎出來。小伙計嘴巴也順溜:“這位太太,本店最近售出最多的就是這種嗶嘰大衣,物美價廉,您看看,還有不少種顏色可以選擇?” 這種地方的伙計天生一雙富貴眼,江氏看起來穿著體面,但打扮老舊,老式打扮。這家的小姐梳著大辮子倒是水靈,但是衣裳樣式陳舊,一看就是不那么有錢的人家。若是有錢人自然推薦那些上檔次的羊絨或者洋貨,但這中等之家最好是介紹嗶嘰這等稍微便宜點的。 “這些都是多少錢的?像這件春裝?” 伙計笑道:“我給您說啊,這些時式春裝衣料每件六尺售大洋一元。方才給您介紹的條子紗嗶嘰,每尺大洋二角?!?/br> 這種條子紗嗶嘰都很軟,也算便宜,文靜看到印花的嗶嘰,鮮亮好看,便問起?;镉嫷溃骸斑@個比方才的貴一角錢?!?/br> 江氏想了想自家手里還有五塊現大洋,倒也可得,花了一個大洋給女兒買了料子,又有裁縫出來替她量體,此量體是西洋量法,身長、掛肩,腰長,袖口等,工錢也花了五角錢。 掌柜的寫了條子,江氏拿了條子存于荷包中,正欲出來,倒是碰上熟人了金嬌兒了。金嬌兒也是由著婦人帶著,她理著齊耳短發,水藍色的攀襟褂子,黑色的裙子,倒是跟在紹興變了個人似的,若不是熟悉的樣貌,文靜都不敢上前認去。 她眉舞飛揚著,見到文靜了,就上前來說話。 “文靜,江姨,你們也來上海了嗎?”他鄉遇故知,金嬌兒有那么一絲高興。 文靜笑道:“是啊,跟我爸媽一起來的,jiejie以后找我玩去,我們家現在住柳葉巷?!彼龑饗蓛阂彩呛芡榈?,畢竟金父和金家的祖父母實在是太過于薄情了。 江氏也是個和氣人,誠邀金嬌兒以后去玩,金嬌兒身后的女人卻皮笑rou不笑道:“嬌兒,這是你認識的人???” “是啊,舅母?!苯饗蓛浩擦似沧?,似乎不滿她舅母的態度。 作者有話要說: 文文頭一次上榜,麻煩親親們多多留言,謝謝。 ☆、第十二章 文靜要賣包子 江氏以前也做過官太太,看金嬌兒舅母的樣子,也知道她大概不甚痛快,同時也猜的出金嬌兒的處境恐怕也不是很好。人都有惻隱之心,江氏也不例外,她笑著對金嬌兒的舅母道:“嬌兒和我們老家是一個地方的,她舅母啊,有空讓嬌兒找我們靜兒玩?!?/br> 金嬌兒的舅母“嗯”了一聲,不欲搭話,態度明顯。 泥人還有三分性子,江氏見狀,對著金嬌兒頷首,拉著女兒文靜回家了。也因為回去晚了些,順婆對利媽似乎有些怪罪,因為家里做飯的人變成了利媽,她只要晚回來,郎氏說順婆就會晚吃飯。 文靜在房里小聲和江氏說道:“這街上哪里沒有熟食店,隨意買點回來也就是了,何必這么急急忙忙的讓利媽去?!?/br> “又混說了?!苯相亮艘幌屡畠?。 過了七八天利媽才去裁縫店把新衣服拿回來,回來的時候竟然帶了金嬌兒回來,她手里還提著兩盒點心。利媽解釋道:“我去拿衣服的時候也碰到金小姐了,她說要來看咱們二小姐,這不,我就帶她來了?!?/br> 文靜原本和金嬌兒泛泛之交,如今見她禮數周到,還親自上門,所以印象很好,請了她去屋里說話。文靜的屋子收拾的干凈整潔,窗臺上還擺著一株梔子花,清香撲鼻,金嬌兒羨慕道:“真好,你一個人就擁有一個房間?!?/br> 她是個爽直的姑娘,看文靜拿了一盤煮花生給她,“嘖嘖”稱好。 “這有什么,如今我們家吃不起什么貴重的,唯有這些是從老家帶來的,jiejie若不嫌棄,我讓利媽裝點給你帶回去吃?!?/br> 金嬌兒不好意思道:“我是來拜訪你的,沒曾想還又吃又拿的?!?/br> 文靜多年的規矩讓她無法和金嬌兒一樣,喜行表于色,她只微微笑著,問起她的近況,金嬌兒看這模樣還在讀書,果然她開口道:“我在念初三,想考到北京讀師范去,以后出來做老師,薪水可是不低了?!?/br> “真好?!蔽撵o托腮看著她。 金嬌兒看她這樣,小聲問道:“你不打算上學嗎?我也知道你們家是舊式家庭,可現在女子和往日的女子不一樣了,說個眼前的話,你若是去讀了點書,就別說讀大學了,就是讀個師范,以后你也不必靠著別人,這世上誰也靠不住?!?/br> 她最后一句話說的很真心,以她的性子,在學校交到好朋友不難,但是有些話也是不能隨便和同學說的,難得文靜和她是同鄉,對她的態度也很友好,她有意提點她。 文靜苦笑:“我想不想的也沒用,我家里人連門都不讓我出?!?/br> 原本以后李文靜會是那種迂腐的舊式女孩,眼睛里除了成親生子旁的什么也沒有,沒想到她其實也是想讀書的,金嬌兒不由得道:“你要自個兒沖破這個樊籠就好了,像我舅媽就不同意我舅舅送我念書,但我就要念,這年頭,進工廠做女工才多少錢,讀書才有出路?!?/br> 說完,又和文靜道:“你不會覺得我俗吧?” 俗?文靜覺得她一點都不俗,同時開始反思自己,她就永遠都是坐以待斃之人。說到底還是依靠著家人活著,所以半點不能隨心所欲,若自己一個月能夠拿四十個大洋了,誰還會說什么? 她不禁搖頭:“嬌兒jiejie,你才不俗,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才說這些的。人生在世,誰又比誰高貴,大多數的百姓熙攘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過的更好一些?!?/br> 金嬌兒覺得自己算是找到知音了,她大笑:“你這話我愛聽,讀書長見識這話我才覺得俗呢?沒錢,你連書都讀不成。我就想著以后多掙點錢,能夠孝敬我舅舅就好了?!?/br> 一瞬間,倆個年輕的姑娘似乎十分對對方胃口。 文靜其實也心動了,她認為最大的好處就是能夠擺脫于家庭,自己獨立出來,不會再受別人約束。 和金嬌兒約定了,讓她拿以前的課本過來先教導她,再找個契機跟家里人提出,金嬌兒也極是熱情的答應了。 人就是這樣,以前成日被關在屋子里,即使是前世也不過是關在一個更大的屋子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但摸到了冰山一角,總期盼著能夠看完全的面貌。 但她只悄悄的尋江氏透露了點意思,就被無情的拒絕了,江氏的原話是:“姑娘家讀那么多書做什么?再者你哥哥讀書我和你爸暫且都勉強,更何況是你?你呀,還是多和我學學管賬、女紅,日后嫁去人家家里,最重要的就是這些了?!?/br> 文靜簡直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她唉聲嘆氣的,金嬌兒來找她玩,都替她著急。 “靜meimei,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總會想到辦法的?!?/br> 本來是不同意文靜出門的江氏,看金嬌兒懇求,可不好拂了客人的面子,遂同意了,但同時也叮囑二人玩一會兒就回來。出了李家的大門,文靜好似活過來了一樣,看了看巷子前邊的老虎灶,貼出了轉租。 金嬌兒膽子大,她拉著文靜坐下來品茶,老板上茶的時候,文靜突然心里一動:“老板,你這個店要轉租嗎?” 一看是這么漂亮的小姑娘問話,那老板無奈道:“是啊,我婆娘在福州街那邊做事,替我也尋了個輕省事,我這里一個人連點新品種都做不了,開不下去了,還有我家里又有點事情要耽擱了?!?/br> “那你這個店多少錢轉手呢?”文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問。 老板倒是不看她是個小姑娘,認真回答:“三十個大洋,連家什全部轉讓,對了,我這里還有半年的租金?!?/br> 文靜聽到心里去了。 ** 又過了月余,李文諍從學?;貋?,他念的是寄宿制高中,每個月才能回來一次。江氏特地讓利媽做了桂花鴨給他打牙祭,文靜也幫著哥哥夾菜。 每日早出晚歸的李澹卻垂頭喪氣的回來了,他帶回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這個月的薪水不發,壓到下個月一起發。 江氏第一個震驚:“什么?老爺,這是真的嗎?” “是啊,我和會計說了我家里急用,但他們說財政款沒撥下來。別的同事也都沒說話,我也沒辦法了?!崩铄R郧笆菑膩頉]有為錢cao過什么心,少年時鮮衣怒馬,中年得意予以高位,現在反而窮困潦倒起來。 第一個要擔心的是傭人,其實利媽和虎子都是吃飯就行,連工錢都沒得拿?,F在世道并不算好,至少李家有吃有的住,她們覺得已經比很多人都好了。 可現在傭人們沒有隨意說話的權利,郎氏有,但她不想開口,因為一開口,這錢就要攤在她身上,她一個老太婆了,不能再把錢投到這個無底洞里去,若不然她死后恐怕家里人都沒辦法治喪。 “怎么辦呢?老爺?!?/br> 文靜看了看江氏,她永遠都只會說怎么辦?把所有的家什重擔全部都交給李澹身上,她自己如此倒也罷了,卻也這樣教女兒,年輕的時候是關在房門里的姑娘,并以此表示姑娘貞靜,嫁了人關在房門里,表示這兒媳婦懂事有cao守,一舉一動全部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沒了別人的認可仿佛就不能活了一樣。 她想要讀書,想要掙錢,更想要自己過上能自由決定自己的生活。 這不是任何人的給予,而是要靠自己的努力。 所以李澹就看到平時文文靜靜的二女兒說要去賣包子,他很是錯愕。 江氏惶恐道:“靜兒,你說什么混話呢?賣包子?做小商販,那是不入流的事情,你去做什么?” ☆、第13章 醬rou包 “媽,您想想,這個世道能夠活下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憑自己的本事賺錢有什么錯?又不昧著良心?!崩钗撵o實在是想不通,李家已經敗落至此,吃飯都已經夠難得了,怎么還瞧不上這個看不起那個。 郎氏也虎著臉罵道:“你還真是不要臉,拋頭露面的,我的臉都要被丟盡了?!?/br> 李澹打著圓場:“靜兒,爸跟房東去說一聲就成了,下個月發了薪水再給他也是一樣的,你可不能夠委屈自己?!?/br> 但是文靜偏不同意了:“爸爸,我不僅僅是想要幫家里改善生活,我還想讀書,我更想去嘗嘗西餐的滋味和咱們中國菜有什么不同,這一切的前提都要有錢,我只是想掙錢而已?!?/br> 她態度堅決的樣子,絕對不是現在話趕話提起的,恐怕早就有這樣的想法了。 文諍才頭一次知道為何meimei每次聽他抱怨說不想讀書后,總是勸他好好讀,原來她是想讀書的。他看了看纖細的meimei臉上透露出來的堅毅,不禁道:“我不讀書了,讓meimei去讀吧……” 兄長的心思,文靜很清楚,她道:“我想哥哥也上大學,我也去讀書,咱們一起?,F在明明就有這么好的路放在跟前,我是不會放棄的?!?/br> “反了,反了……”郎氏捂著心口。 文靜不禁道:“祖母,您別逼我爸了好嗎?哥哥要讀書,母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您要享福,這不是人人都在逼我爸。原本因為宋家的事情,父親重回政界已經很難了,勉強做點事,還是靠著陳家的面子,但這都不是長久的事,家里祖產也賣了,徒留一個宅子,我們什么都沒有了,為什么不能放下身段踏踏實實的做事?” 李澹、姜氏甚至連順婆都一動不動的看著她,文靜豁出去了:“就跟我們國家一樣,自己不自救,指望國際社會主持公道,就等著跟被迫簽‘二十一條’一樣吧?!?/br> 她說罷,徑直回了房,把自己最后一套首飾拿了出來用盒子裝好,要去當掉。這幾乎是她最貴重的一套老首飾了,上邊還有寶石鑲著,但若是死當,那也拿不到多少錢,她幾乎是一鼓作氣要跑出去。 李澹連忙跟著她,文靜看了他一樣:“您也是來阻擋我的嗎?” “走吧,爸陪著你去?!?/br> 父親溫柔的看著她,仿佛方才的劍拔弩張都不存在一樣,文靜不由低下頭:“您不怪我嗎?” 李澹笑道:“哪有什么怪不怪的。你是我女兒,你要做的事情,爸爸肯定會支持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