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幾口箱子便把文靜的衣物雜物一應裝好了,利媽讓虎子幫著搬運行李,文靜拿著帕子和江氏還有郎氏先上了馬車。因為要出門,衣裳穿的也是簇新的,早春時節還有些冷,長長的夾襖把人的身形都遮的沒了。 利媽和順婆都在馬車外坐著,順婆拉了幾天的肚子,她年紀本來就大了,不禁有些有氣無力,在外邊也哼哼唧唧起來。 文靜知道肯定是蘇嬸搗鬼的,她知道不能把順婆怎么樣,但是讓她受點罪也是好的。最高興的人要屬在另一輛馬車上坐著的文諍了,他早就厭倦寄人籬下的讀書生涯了,原本他成績也不好,此番去大上海,他就抱著好玩的心態去的。 地上的冰還未完全消融,馬車也走的歪歪扭扭的,郎氏冷著一張臉嫌七嫌八,一說沒有火盆子,一是說駕馬車的人技術不好,把江氏和文靜聽的無可奈何的。 還好利媽乖覺:“老太太,您看外頭好些人連馬車都雇不起,牛車上坐著還吹冷風的,這么一比咱們老爺太太那是孝順多了?!?/br> 今時不同往日了,郎氏又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內閣夫人,她的規矩和體統甚至體面,隨著家庭凋落也變得實在起來。以前吃rou吃海貨都吃膩味了,天天想吃青菜爽口,現在難得吃一次rou,以前是一腳邁出,八腳跟著,現在有個病歪歪的順婆跟著,這差距不可謂不大。 可這怪不了任何人,時代潮流如此,現在是民國了,不再是清朝了。 文靜輕輕掀開了馬車簾子的一角,向外頭看去,一株小小的嫩芽沖破了土壤,生命力在此刻是如此的頑強。 “靜兒,把簾子放下,別受了凍?!苯弦笠蠖?。 “好?!?/br> 棄了馬車之后又登船,李澹在外一直是個體面人,他們家租的船,雖然是一艘小舫,但也包下來了。文靜扶著江氏正準備上船,卻聽到后邊的喊聲,她轉過身去,竟然是文鳳,這樣冷冽的天氣她竟然跑的渾身是汗。 郎氏悄悄的皺了眉頭,江氏也不解其意,只見文鳳懇求道:“老太太、太太,我媽得了肺病,我想帶她去上海醫病,你們能不能帶我們一程?” 她不怕苦不怕累,只盼著母親能夠盡快好起來,但家里存的錢已經是不夠了,好容易看到一個熟人,她就是舍了臉皮也要坐的。 江氏素來面軟,心就軟了,郎氏卻皺眉:“你母親得的什么肺病,癆病嗎?” “不不不,不是癆病,就是肺病?!蔽镍P知道若是說了癆病,她們肯定不會讓她上船的,所以撒了謊。 郎氏桂姜之性,老而彌辣,立馬就拒絕了:“我們船艙可沒多余的位置了,你看我們人也挺多的。不如這樣,我讓順婆替你找個醫館吧,這普通的肺病在杭州醫治即可,何必去上海?!?/br> 開玩笑萬一是肺癆,全家都有可能傳染上,前世的文靜倒是沒經歷這一出,因為當初陸家打了電報過來,家里人歡歡喜喜的送她去了北平,她被趕回來的時候才見到在陸家的文鳳,至此也沒什么交集了。 但此刻文靜也覺得郎氏的提議是對的,不是她自私,肺癆是會傳染的,她們一家還沒有和文鳳好到把自己的性命不當一回事,去管別人的。 文鳳最會看眼色,當她看到文靜的時候,文靜別過了眼,江氏面軟,她又跪在江氏身前。郎氏喊道:“順婆,你在做什么?送她回去找醫館,我們在船上等你?!?/br> 養了兩天病的順婆已經精神抖擻了,拉著文鳳就往外邊去,郎氏呵斥了江氏一句:“走啊,還看什么?!?/br> 江氏和文靜默默的跟在郎氏背后上了船,那邊順婆從褲兜里塞了幾毛錢給文鳳,狠狠的拽著她:“小姑娘,你mama生病這錢就給你吧,可別怪我們,大家非親非故的,還沒到那個份上?!边@順婆當了多年的管事娘子,看人還算準,李文鳳這個小丫頭片子一看就是個不安分的。 文鳳氣死了,“你也不過是我們李家的奴仆而已?” 她也是看到別人家罵奴仆都是這樣罵的,順婆再猖狂,也不過是個奴婢而已。順婆陰笑了兩聲:“姓李的多了去了,你算老幾,跟你說我們老爺要去上海做官了,你呀給我們二小姐提鞋都不配?!?/br> 你不是要當小姐,我就拿個小姐跟你比,所以順婆雖然不大喜歡文靜,但此刻也只好拿她出來羞辱李文鳳了。 說完就撇撇嘴,立馬上了船,留下李文鳳捏著那幾毛錢憤憤不平。 這幾毛錢她想丟,但是一想起母親這次不知道要花多少錢,盡管是這么羞辱的錢,她還是緊緊的攥在手心。 沒有蹭到船的文鳳只好又回了收留她們母女的教堂,要去上??床∫彩沁@里的牧師建議的,說上海有更好的大夫。文鳳感激的對這位好心的牧師鞠躬,又進屋去看龐翠霞,她在她媽面前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可龐翠霞卻一眼看出她的困窘了:“鳳兒,是不是沒有船愿意帶我們去?” “媽,你放心,女兒一定會找到最好的大夫替你看病的?!蔽镍P不愿流淚,很是堅強的說道。 龐翠霞扯唇一笑:“媽不愿意拖累你,媽也希望能夠早日看著你和文鸞那樣風光出嫁,可媽知道媽的身體不中用了……” 文鳳終是忍不住擦了擦眼淚:“媽,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長命百歲,好不好?” 孱弱不堪的龐翠霞已經決定不要拖累女兒了,她想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和女兒好好說說話,“坐下,我有話好好的跟你說?!?/br> “我不聽,媽留著以后說吧?!?/br> 龐翠霞少有的嚴厲讓她坐下:“我和你好好的說說話,你這般剛強以后可怎么辦呢?” 她氣若游絲,還是嘆了一口氣,文鳳把渾身的刺收了起來,努力擠出一抹笑意:“媽,女兒以后一定會更加乖巧的?!?/br> “你方才碰到什么人了?不答應帶我們?!饼嫶湎茧S意問道。 文鳳提起這個事情就氣:“就是您說的文鸞她們家,那個老虔婆不僅不讓您上船,還讓她身邊那個奴婢羞辱我,不就是李家的那個老爺要去上海當官了,一家人趾高氣昂的?!?/br> “當官了?李澹要當官了?”龐翠霞腦中閃現出李澹的畫面。 “是啊?!蔽镍P肯定的點頭,還撇嘴:“她們家還租了一條船去上海?!?/br> “竟然過的這么好了,當年若是我……”龐翠霞嫉妒的臉都發狂了,明明應該是她做體體面面的官夫人的,就這么被江氏截胡了。 文鳳看龐翠霞這么激動,不明所以,又很擔心她的身體:“媽,您快歇一歇吧,別人家的事情與我們何關?” “不——”龐翠霞抓住女兒道:“這一切原本都應該是我的,鳳兒,你也該過上官小姐的日子的?!?/br> “媽,您說什么?” 文鳳不解,她所了解的她們家和李文鸞家沒有任何關系。 龐翠霞突然一笑:“文鸞嫁的好,文靜怕也會嫁的更好吧?” 想想文靜的模樣,文鳳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李家的二小姐是位十足十的美人胚子,她也自我消遣的說道:“那順婆說我給她提鞋都不配呢!” 什么?不配。她有哪一點比不上江氏,現在不僅僅是她比不上了,她的女兒還要給李文靜欺侮。龐翠霞冷笑:“光說胡話,你哪一點比她差了?!彼灾y得活下去,摸了摸女兒臉蛋:“你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得的嗎?都是李文靜害的……” 這也太牽強了,便是文鳳也不信,“媽,文靜和你也不是很熟,照面都沒打過幾次,如何害您?” 龐翠霞似笑非笑:“就是她害了我,那年下很大的雨,李澹一家從京城扶靈回來,我們本家的女人過去幫忙。她母親自個兒體弱,全然讓我做事,最可恨的是她小小年紀就會裝像,表面上乖乖的坐在那兒看著我們忙,結果我走后,她就告訴她媽說我偷拿了她的鐲子。也因為如此,我被冤枉的跳河了,就落下了這個病根?!?/br> 看女兒還是不信,她把方才吃過面包的叉子對著自己的脖子:“我以死來證明我說的話……” 文鳳看她如此癲狂,不得不信:“媽,我信您?!?/br> 龐翠霞這才放下叉子:“你信我就好?!彼f完又撫了撫額頭:“我好累,想休息一下,你先出去好不好?” 她的神情一如既往,文鳳看她平靜下來,這才道:“那好,我這就出去吧,您快歇息吧?!?/br> 她的壓力要比龐翠霞大,從房內出來,就奔出去找名醫,上海一時半會兒的去不了,總得再找找杭州的名醫。 房內的龐翠霞卻神情發冷,她憎惡那個曾經拒絕過她的男人,思緒仿佛飛到以前了。那一年,雨下的很大,李澹扶靈回家,他的頭發變短了,臉龐卻還是那樣清秀,他見了她好像認不出來了,她是李氏某位族親的表侄女,年少的時候走親戚見過風華正茂的李公子。 初時相遇,是他們家回來祭祖,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微微一笑,她的臉羞的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只可惜他已經有了妻子,當時年紀小的她,壓根就不敢高攀,也不敢妄想,但過了幾年聽說她妻子和他離婚了,他要續娶。 族里的那位族親看中了她,興致勃勃的和京里的郎夫人通信,她則被接到李家,她滿揣著心思,不為名不為利,只為當初那位少年郎的微笑。 可惜,就差那么一步,冒出個江氏,她的愿望徹底了斷了。族親看不過去,給她說了李家本家的男人,男人初時還算不錯,久了就惡習全部學去了,她每晚都是絕望的。 那日李澹扶靈回來,她的心又復蘇了,她的男人窮困潦倒又賭博和死人沒什么兩樣了,只要李澹答應她就可以到李家來,做姨太太她也愿意。 她趁無人的時候在小花園尋到了李澹,表白了自己的心跡,他卻嚴厲的拒絕了她,她還想說什么,李家的二小姐卻在園子里哭了起來,李澹急匆匆的跑去抱走了他的女兒,不僅如此,他還和族親暗中說了這件事情。為了在族親表示自己的清白,跳進了湖里。 呵呵,她冷笑。她自己的女兒她是知道的,錙銖必較,凡是惹了她的都沒有好下場,李澹你辜負我的心意,還讓我入了泥潭,江氏,你橫刀奪愛,我就看看你們的女兒是什么下場…… 銀白色的叉子往前一刺,脖頸上血流如注。 作者有話要說: 期待明天上榜,大家看文別忘了評論加收藏喲。 ☆、第10章 初到上海 春雨如絲,船舫??吭诎?,利媽撐開青色的油紙傘遮在文靜頭上,又絮絮叨叨的說:“方才我要把披肩拿出來,您偏偏不讓,若是這冷風吹著了,可怎么辦?” 文靜毫不在意的摸了摸身上的夾襖:“還好,我不是很冷,你就別說我了?!?/br> 她好奇的看著周圍的環境,船家從杭州又經由吳江到達上海,江上大輪船很多,搬貨的工人、做小買賣的,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哥哥文諍早已按捺不住東張西望起來,得了李澹一陣訓斥。 來接他們的是一位中年人,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褲,上面雪白的襯衣,襯衣扎在西褲里面,因肚子太大,皮帶都勒不住,肚子都快墜下來了,人一直笑瞇瞇的,看到李澹親熱非常。 李澹和家人介紹道:“這是你們陳叔叔?!?/br> 文諍和文靜都禮貌的喊了一聲陳叔叔,陳同勛羨慕的對李澹道:“你看看你這兒女雙全的,可比我好多了?!?/br> 這位陳叔叔的父親和李澹的父親認識,關系曾經很親密,李澹的工作就是陳家老爺子舍了面子幫忙找的。文靜前世就對這位陳叔叔很有好感,但她沒在家待幾天就被宗司令帶去了東北。他的熱情讓郎氏和江氏都不由得露出笑容,尤其是這位陳叔叔還找來了一輛汽車過來接他們。 文靜隨家人一起坐上來,她被夾在中間坐著,陳同勛給下人們叫了黃包車。 郎氏從未坐過,又怕露了怯,一張臉繃的緊緊的,生怕別人說她村氣。江氏也類似,不過她神情又更柔和一些,文靜昏昏欲睡,聽得前邊的李澹說讓陳同勛破費了,陳叔叔倒是不在乎,說這是他借的車。 陳家也并不是很富裕的家庭,他們一家住在春和巷子里,和紹興鎮上的高翎闊屋不大一樣,上海的人尤其多,除了有錢人家住公館之外,其余人都是住在巷弄。抬頭一看,巷子上方還掛著不少衣裳,也不知道是誰家的,下了雨也不收。 陳同勛介紹道:“進了這個門,就是我家里,我父親不耐和我們住,已經回去蘇州老家了?,F下住著我們一家三口加個老媽子?!?/br> “本還想見老爺子一面的,沒想到他老人家不在這里,等下次你要是見了他,一定代我問好?!崩铄V?,在上海這種地方能夠謀一份政府機構的事情,肯定是花了大力氣。 進了門之后,陳叔叔的妻子方珊娜出來了,她頭發長長的,卷著小卷,臉上雀斑很多,皮膚微黑,穿著枚紅色的短旗袍,是個時髦的女郎。她的打扮讓一向守舊禮的郎氏看著很不舒服,但這個老太太做過多年的閣老夫人,基本的應對能力也是有的。 文靜仔細觀察著陳家的小院,地下都是青石板,不是很平整。 雨還在下,方珊娜邀請大家進門:“還下著雨呢,老太太、雨霏你們都進來吧?!?/br> 方珊娜是個干練的女人,她不僅上班賺錢,做飯也做的好,相貌雖然不如江氏,但其氣勢卻讓人側目。李澹和江氏奉上一些紹興土特產,方珊娜還笑道:“你們還真是客氣?!?/br> 吃罷飯,陳同勛帶李澹出去看房子,他們家在上海住了上十年了,對周邊環境很熟。女人們則湊在一起說話,方珊娜很是健談,“從紹興來到這里怕是有一段時間會不習慣的,等過的時間久了就知道了?!?/br> 江氏笑道:“還真是麻煩你們了,你們肯雪中送炭,我們全家都感激不盡。要我說這世上古道熱腸的人少,他陳叔和你是真的讓我們見識了什么是真正的熱心人?!?/br> “李太太你又何必見外?!狈缴耗葮O是客氣。 她是個精明的女人,一眼就看出李家已經很是破落了,卻還是端著架子,若不是念著往日的情分,他們家怕是都不會和這樣的人家來往?,F在已經是新社會了,大家都向往新的東西,看看李家人的打扮,女子還是寬大的襖裙,老太太戴著抹額,江氏把頭發挽髻,隔的近了還能聞得到桂花頭油的味道,這些都不是方珊娜喜歡的。 故而,她委婉的和江氏道:“上海人都是先敬羅衣后敬人,太太你們到時候多去做幾身新衣裳?!?/br> 在上海,穿的差了或者不合時宜,電車司機看到你都不會停,進店伙計都不會理你,所以女人們給自己穿一身好衣服,那是絕對的能夠享受到好待遇的。 郎氏還以為是說她們的料子舊了,心道,紹興果然是小地方,下次等兒子拿了薪水后,再給全家買新料子。 還是江氏敏感,一下就聽出來了,“是,我也是這么想的,這邊時興什么我都不知道,我也就罷了,我家女兒卻是花信之年,不能和我們一樣?!?/br> 聽她說到女兒,方珊娜看了坐在江氏身邊的文靜,額前留著一縷頭發,后邊則梳的髻,就這樣坐下,卻不似她的祖母和母親那樣有陳舊感,仿佛古代的仕女一般,是位非常貌美的姑娘。她驚喜道:“這樣好看的小姐,確實要好好打扮?!?/br> 幾人說了會子閑話,陳同勛和李?;貋砀嬖V她們房子已經看好了,在柳葉巷六號,江氏和郎氏趕忙和方珊娜道別,一家人去了柳葉巷。 這里靠近政府,便宜廉價,正好適合李澹,一個月十個現大洋。 房子這么快租好,李家人的心情還是很快活的,文諍和文靜一起坐著黃包車,看著一排古色古香的書寓很是好奇,文靜臉上卻很古怪,文諍笑嘻嘻的和陳同勛道:“陳叔叔,那里也是讀書的地方嗎?怎么這樣華麗?!?/br> 陳同勛哈哈一笑,倒是沒有多做解釋。 這上海的書寓都是一等的妓館,二等的叫么二堂子,三等的叫爛rou莊,這一等的妓館富麗堂皇,窗明幾凈,從外邊看根本不知道里面是做什么的。 李澹拍了文諍的頭一下:“好好的看好路,下次給你找好學校,你自個兒尋摸著去?!?/br> 大人們總是這樣,對于孩子們問的尷尬話題,總會找另一個問題訓斥一遍遮掩住,文靜對這里的生活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