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江沅失蹤一事,在當時給她造成的打擊不亞于一次世界毀滅。她如今的這份灑脫颯氣,全是當年千錘百煉,生生煉化出來的。 被逼至絕境時,她不是沒有心理陰暗的時候。她恨曲靖遠沒有擔當,沒有盡到他做父親該盡的責任。 時隔四年,她至今記得曲靖遠在營地見到她時,狠狠甩下的那一巴掌。那個嫌惡的表情,像火烙的疤,烙在她的心底,永生難忘。 她也責怪過自己,每次午夜夢回夢到江沅失蹤那晚,她就有意識地修補著遺憾。如果她沒有高反,如果當晚她能警醒一些,如果她一直陪著江沅,是不是這些意外就不會發生了? 但等她醒來,營帳外西北的風沙,就像招魂的樂聲,一聲聲把她推回了現實里。 江沅就像一根軟刺,它在曲一弦的心底生根發芽,柔軟又堅韌。她以為它會一直柔軟下去,不碰傷她。但每每不經意時,它的尖銳像出鞘的利劍,僅是刀鋒就能輕而易舉的刺痛她。 所以后來,她為自己找到了發泄口。 她遷怒索南達杰保護站,遷怒當晚的接線員,即使這種遷怒并不能解決問題,但她滿腹的仇怨有了寄托,像是死過一回重新活了過來。 她不用再貼著懸崖峭壁走懸索了。 你看,還有個人,把人性的丑惡都寫在了臉上。她只是不小心弄丟了江沅,找回來就好了。 她從南江回到西北,加入彭深的車隊。 迅速在車隊站穩腳跟后,她著手打聽那晚在索南達杰保護站接聽電話的工作人員。 然而,所有的線索都斷在了那張沒有傅尋的志愿者名單上。 她念念不忘的這許多年里,“他是誰”就像是滴入清水的墨漬,漸成心結。所以,當曲一弦得知傅尋就是那位接線員開始,她就始終對他抱有敵意,懷疑和信任保留。 她不愿意聽到從他嘴里說出的任何解釋或當年隱情,主觀上,她早已對傅尋失去了徹底的信任。 直到此刻,她才發覺,傅尋對她了如指掌。 他有很多次可以開口解釋的機會,例如在敦煌為彭深接風洗塵那晚。彭深對她透露傅尋就是她找了很多年的那位志愿者,她扭頭就走后,傅尋從摘星樓追到小超市。 那晚,無論放什么時候看都是解決矛盾最好的時機。傅尋卻只解釋了一句,還是為了緩和當時她對他的敵意。 反而在今天,她明顯是為了不想回答他的問題隨意找話搪塞他的時候,他選擇了和盤托出。 傅尋知道,她這會極度冷靜理智,已經能聽得進去了。 就算她不信,往前十公里就是索南達杰保護站,隨時可以對證。 時機上,他把握得恰到好處,既不唐突,也不冒失。甚至,還讓曲一弦生出幾分“他竟然會為這件小事用心”的感動。 細想下來,傅尋那一環,是江沅失蹤整個事件中最無關緊要的。他接到求援電話,出車找人,按崗交接,哪都沒錯。 潘升沒當回事,草草處理,頂多算個褻瀆公職,玩忽職守。 誰都夠不上有罪。 她一直計較的不是索南達杰保護站沒有及時伸出援手,而是當年在她最無助時,志愿者的陽奉陰違。 但今天,被完整的故事里——在她最無助的那個夜晚,有一個人曾和她同一戰線。 不論得失,不計因果,光是這件事,足以她釋然了。 —— 車外,姜允不知道看見了什么,驚喜地轉頭大叫袁野。 車停得離觀景臺有些距離,曲一弦聽不見聲音,只看得見姜允蹦蹦跳跳地指著遠方。她側著臉大笑時,沒了滿懷心計的陰詭樣,看上去格外陽光活潑。 許是被姜允感染了,曲一弦翹了翹唇角,說:“救援隊沒正式成立前,車隊也做救援。一沒設備,二沒救援力量,全靠一個越野群。出事的車輛在哪擱淺的發個坐標,車隊就近的車輛去救援。我進車隊后,干了幾個月,救援隊就拉到投資,正式掛牌了?!?/br> 曲一弦轉過臉來,眼里有光,唇角帶笑:“沒錢的,就像我一樣,‘贖罪’這事就只折騰自己。像你這樣有錢的,贖個罪盡知道折騰別人。星輝掛牌后,業務有多忙,你知道嗎?” 他沒空思考。 傅尋一直在等她的反應,跟等判決書一樣,聽她說話時,一字一句的生怕漏聽了哪個,就誤解了她的意思。 平時隨便一算計就能讓人栽上一個大跟頭的人,屏聲斂息,安靜得不像話。 “星輝吧,無論你的初衷是什么。它在西北,是迷途人的信仰。這幾年,參與的救援,成功解救了不知多少個家庭。它是你的大功德?!鼻幌覐乃掷锬眠^煙盒,抽出根煙,叼進嘴里。抬眼時,她眼里的光細細碎碎的就跟銀河上的星辰一樣:“傅尋,以這事為界,我們兩清了?!?/br> 她從門槽里翻出個打火機,想點煙。第一下沒擦亮,只濺出三許火星。 她不信邪,又擦了一次。 傅尋笑了聲,他的笑聲低低沉沉的,格外撞耳。 他抬眼,和曲一弦對視了幾秒。隨即斂眸,點了打火機湊上她叼在嘴里的煙屁股,火星一撩,煙卷就點著了。 傅尋松手。 他心里的石頭落地后,人一放松,整個聲線都有些懶洋洋:“最后一根,沒以后了?!?/br> 曲一弦反應了一會才想明白“最后一根”是什么意思,她夾著煙,裊裊煙霧中,她的目光和傅尋在半空撞了一下。 她有些想笑。 這畫面和這氣氛,的確挺像世紀大和解的。 算起來,星輝能有今天和她也脫不了干系。傅尋提點意見,也不算過分。 這么一想,曲一弦的心里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暢快。 她忍了忍,沒忍住,低著頭笑起來,那笑容淺淺的,卻格外溫柔。 良久,曲一弦才點點頭,說:“好,最后一根?!?/br> —— 曲一弦一根煙抽完,姜允和袁野也回來了。 她開了車窗散味透氣,見姜允抱著相機在看照片,隨口問了句:“拍到什么了?” “藏羚羊?!苯实恼Z氣不掩興奮:“還有野牦牛和野驢?!?/br> 曲一弦很不走心地敷衍了一句:“那你運氣挺好,能看見的都看見了?!?/br> “???”姜允問:“哪些是不能看見的?” “禿鷲,金雕,雪豹。沒有不能看見這個說法,而是看見的幾率很小?!鼻幌抑噶酥高h處一個類似電線桿的架子:“看見沒有,那種叫鷹架,給禿鷲歇腳用的?!?/br> 姜允循著曲一弦指的方向湊到窗邊去看。 傅尋打了圈方向,從碎石路駛回柏油路上,繼續往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行駛。這也是今天在可可西里的最后一站。 一直看窗外的姜允,“咦”了聲,扯了扯袁野的衣袖:“袁野,你看公路邊這些痕跡是車轍印嗎?” 袁野好不容易等到一格信號,正在抓緊時間回消息,被她一拉,轉頭看了一眼,點點頭:“是啊?!?/br> “不是說可可西里不讓穿越了嗎,這車轍印看著還挺新鮮的?!苯枢止玖藘陕?,見沒人理她,湊到前座來,問曲一弦:“曲姐,我們不能進可可西里里面嗎?” 曲一弦看著路,沒回頭:“進去做什么?” 姜允被她一噎,有些不高興:“別人能進去,為什么我們不去?里面離雪山近,景色肯定比路邊好看啊?!?/br> 曲一弦這回給正眼了,她眉梢一挑,笑得流里流氣的:“行啊,你想進先去□□啊。沒通行證,那叫非法穿越,抓到要嚴懲?!?/br> 她笑容一斂,問姜允:“要試試嗎?” 姜允被她懟得不吱聲,胸口跟悶了塊石頭一樣,心氣不順。 她賭氣,一屁股坐回后座,扯了扯袁野,小聲和他嘀咕:“袁野,你知道為什么以前可可西里不用通行證,現在沒證就算非法穿越?” “危險啊?!痹氨黄侣坊蔚妙^暈,也不管信號了,收起手機緩神:“可可西里在藏語里叫阿卿貢嘉,萬山之王。是世界第三大無人區,中國第五十一項世界遺產。平均海拔五千米,人類禁區懂嗎?” 曲一弦悄悄豎起耳朵,聽墻角。 “你要想進可可西里,得先去管理局批通行證。然后組車隊,請專業的向導,否則別說穿越了,進去就把命搭上了。這地方可沒基站給你提供信號,你除了要準備專業的設備,還得防著可可西里的野生動物把你當成口糧。這年頭,不是人的都比人金貴,你除了要防著自己被吃了,還得防著把人家高原精靈打壞了?!痹耙磺?,見索南達杰保護站就在前面不遠,示意姜允去看:“看到保護站了沒有?” 姜允:“看到了?!?/br> 袁野嚇唬她:“這種保護站都有瞭望臺的,巡山隊員就端著槍坐在瞭望臺里。誰不聽話,一槍一個?!?/br> 姜允愣是被他嚇得一個哆嗦,臉色都白了。 曲一弦彎了彎唇角,笑了。 這個小弟算是沒白養。 傅尋在保護站前,停車。 熄火后,他拉上手剎,說:“到了?!?/br> 第40章 九月底,可可西里的雨季剛過,氣溫寒涼。 曲一弦剛下車,迎面撲來一陣從雪山盡頭刮向曠野的大風,風氣凜冽,裹挾冷鋒,刮得她面頰生疼。 她嘶了聲,低頭將沖鋒衣的拉鏈拉上來,擋住臉。 他們來得早,保護站還未開門。只門口的空地上停了輛警車,有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曲一弦走在姜允前面,給她介紹:“這是正門,旁邊那一排小屋是客驛,供青藏線上的游客和司機住的?!?/br> 不過自從可可西里被禁止穿越后,深入可可西里的車隊越來越少。車隊領隊更是把索南達杰保護站當做可可西里的最后一站,客人拉到這拍個照,賣個情懷,再原路拉回去。 誰也不敢帶客在四千多米的可可西里留宿。 “那一排鐵皮屋是野生動物救治中心?!鼻幌以剞D了個身,抬了抬下巴指路邊那個草原色的提示牌:“這條路上有不少這樣的提示牌,上面寫著保護站的聯系電話?!?/br> 她轉眼看見傅尋,皮了一下:“喏,這位主在保護站當過志愿者,讓他給你講講,絕對比我說的生動多了?!?/br> 傅尋剛抽完煙,嘴唇有些干。聞言,看了眼曲一弦,問:“你想聽什么?” 姜允落后曲一弦一步,正好和傅尋隔了三個袁野的距離走在一起,見他看都沒看自己一眼,直接問曲一弦,抿了抿唇,耷拉下唇角。 她不太敢跟傅尋搭話,傅尋雖然不像曲一弦那樣聽到不合心意的話會直接嗆到她無話可說。但冷淡是真的冷淡,他冷冰冰看她一眼,能把她心跳都給凍實了。 尤其……他現在是在跟曲一弦說話,她更不敢插話了。 曲一弦見姜允不吱聲,干脆自己問:“哪塊是后來擴建的?聽說投資了不少錢啊,怎么看著還是破破爛爛的……” 這話聽著不順耳。 傅尋腳步一頓,站在原地:“曲一弦,你過來?!?/br> 他一嚴肅,曲一弦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踱步過去,還沒賠上笑臉,傅尋拎起她沖鋒衣后的連衣帽,兜頭罩在她腦袋上。 曲一弦視野一黑,等撥開帽子,傅尋站在就立在石碑旁的太陽能曬板前,說:“保護站是靠楊欣先生義賣作品,籌資建立的,這你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