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樓闕失笑,跟過去坐在了她的身旁:“除了荒涼之外,你有沒有看出,這園子還有別的什么特點?” 鄭嫻兒四下張望了一番,笑道:“這地方說是花園子,可是根本沒種多少花嘛,倒是梧桐樹一片一片的,打眼一瞧全是大葉片子!” “就是這樣了?!睒顷I低低地嘆了一聲。 鄭嫻兒有些疑惑:梧桐樹多,算是“特點”嗎? 可是梧桐樹根本不稀罕??!她還記得早年在娘家的時候,院子里也有不少梧桐樹的。每年春天開花季節,甜得發膩的香氣能飄出幾條街去,淺紫色的梧桐花落到地上,好看得很。娘親在世的時候喜歡撿一些梧桐花回來洗凈了熬粥喝,或者曬干了用來泡茶…… 公主府的人應該不稀罕用梧桐花弄飯吃泡茶喝的,所以開花時節那些梧桐花應該能鋪滿一地吧? 這樣想想,鄭嫻兒倒有些向往了。 此時花期已過,鄭嫻兒看著園子里的青石小路想了許久,終于笑道:“我娘應該很喜歡梧桐樹?!?/br> “是?!睒顷I嘆息。 鄭嫻兒轉過臉來看著他。 樓闕抓過她的一只手,與她十指相扣,嘆道:“安平郡主很喜歡梧桐樹,也很喜歡彈琴,所以給她的孩子取名叫作‘桐君’,虞清英逃亡途中的化名也是叫作‘焦桐’?!?/br> “原來是這樣??!”鄭嫻兒感嘆了一聲。 片刻之后,她忽然瞪大了眼睛:“你的表字叫‘桐階’,應該跟我娘沒什么關系吧?” 樓闕拉她站起來,指著遠處一座精致的小樓給她看:“那里曾經是安平郡主的住處,樓前遍植梧桐樹,開花時節桐花落滿臺階?!?/br> “然后呢?!”鄭嫻兒聽得有些迷糊。 樓闕嘆道:“當年老太后——就是你母親的外祖母——恰在開花時節來過一次,贊嘆不已,回宮之后便作詩記敘所見所感。詩中有‘桐階便是天仙路,何必崎嶇上瑤臺’兩句,被好事者傳至宮外,文人士子廣為傳唱。后來,‘桐階’二字便成了典,用以代指美人,也有用來描寫天家富貴的?!?/br> 鄭嫻兒用她那沒多少墨水的肚子想了半天,笑了:“‘桐階’代指美人?所以,別人喊你‘桐階’的時候,差不多也就等于是在喊你‘美人’?哈哈,繞那么多彎子多麻煩啊,以后我就直接喊你‘美人’好了!” 樓闕深吸一口氣,穩住。 不能打人,因為舍不得打,也未必打得贏;不能掀桌,因為太不優雅,也未必掀得動。 可是,他心里委屈??! 這還能不能好好講個故事了! 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樓闕只得委屈巴巴地看著鄭嫻兒,小眼神兒那叫一個幽怨。 鄭嫻兒笑夠了才發現樓闕的臉色不對勁,這一來可把她給心疼壞了。她也顧不得笑了,忙抱住樓闕的胳膊,搖啊搖、搖啊搖:“怎么了啊美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為了忍住打人的沖動,樓闕一把撈起鄭嫻兒抱在懷里,轉身,從亭子里跳了出去。 鄭嫻兒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再睜眼時就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亭子外面。 驚魂未定的鄭嫻兒立刻就惱了:“跳……跳下來的?九級臺階啊喂!你還抱著個孕婦啊喂!美人兒你是瘋了嗎!” 樓闕不管,抱著她一路狂奔,一直跑到那座小樓前才停了下來。 他把鄭嫻兒放在了小樓的臺階上,兇巴巴地命令道:“坐著!” 鄭嫻兒很識時務,聞言忙把雙手放在腿上,乖乖地坐著。 樓闕差點又笑出來,忙繃住了臉,把所剩無幾的怒氣劃拉劃拉攢到一起,硬邦邦地吼道:“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桐階’這兩個字在用作典故的時候才表示‘美人’,它的本義代指的是‘安平郡主’!” 鄭嫻兒作為一個半文盲,并不能很好地領會那些諸如“本義”“用典”“引申”之類的奇奇怪怪的概念。 但她還是隱隱地聽出了一絲不對勁兒:“你是說,你的名字,跟我娘有關?” 樓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說明白了! 可是鄭嫻兒其實并沒有聽明白。 她糊里糊涂地想著:這到底是哪跟哪???他的名字,怎么會跟她的親娘扯上關系?總不能…… 看著鄭嫻兒一會兒迷惑一會兒驚恐的傻樣,樓闕終于徹底認命,放棄了啟發式的聊天方法,選擇了直言相告:“我的父皇,對你的母親有過非分之想?!?/br> “哈?!”鄭嫻兒張大了嘴巴。 樓闕在她身旁坐下,有些緊張地攥住了她的手。 片刻之后,鄭嫻兒一臉迷惑地轉過臉來看著他:“有過非分之想,然后呢?他倆睡過沒?你應該不是他倆生的吧?” 樓闕雙手捂臉,生無可戀:“你想得太多了……” 鄭嫻兒長舒一口氣:“不是???那就沒事兒了唄?你繞這么大一個彎子,就是想跟我說這點破事兒?” 樓闕搖頭:“不止這些,還有別的事?!?/br> “那你說?!编崑箖鹤绷松碜友b作乖寶寶模樣。 樓闕只得壓住心里的忐忑,把自己打聽到的那些陳年舊事一一向她說來:當年的安平郡主,是京城中無數少年郎夢寐以求的瑤臺仙姝。 就連幾位皇子也未能免俗,民間甚至有傳言說道,皇子們之所以那樣熱衷于爭權奪勢,皆是為了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用九五之尊的權勢將那個女子留在身邊。 那時安平郡主及笄已久,卻遲遲無人上門提親,只因人人都看得出來,那女子已成了眾皇子爭奪皇位的一個彩頭。 誰勝出,她就是誰的。旁人想都不要想。 后來,偽帝弒君奪位竊取了江山,果然沒過多久便將安平郡主接進了宮中。 沒有人知道安平郡主在宮中過得如何。只是在數月之后,被收回兵權賦閑在家的定北王——也就是當今皇帝——收到了安平郡主的求救血書,說是在宮中被囚禁、責打、斷指,日日折辱生不如死,若蒙相救,愿終生為奴侍奉左右。 定北王收到血書之后又悲又喜,夜不能寐,沒過多久便與親信太醫合計出了一個假死逃生的法子,給安平郡主喂下了假死藥,裝在棺材里運了出來。 這個法子風險很大,但定北王義無反顧。他滿心歡喜地期待著與安平郡主雙宿雙飛的日子,卻萬萬沒想到,運到他面前的竟是一口空棺。 定北王以為計劃失敗,惶惶然地暗中調查了許久,卻意外地發現,安平郡主的棺材確實運出了宮,卻在出宮之后不久便被人換掉了。 定北王狂怒,幾經周折終于查明了真相:原來安平郡主早與琴師虞清英暗通款曲,定下假死之計以后,她便暗中知會虞清英著人守在宮外,用空棺將她換走。 出宮之后,二人便喬裝出城,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希望落空之后的惱怒、被女人欺騙的憤慨以及被一個卑賤的琴師奪走了心愛之物的羞惱,種種情緒糾纏在一起,讓原本便處在失意之中的定北王徹底瘋狂了。 他派出了自己手下幾乎全部的暗衛,在京城以及附近的城鎮村莊之中大肆搜捕安平郡主和虞清英,生死不論。 三個月之后,暗衛在數百里之外的一座山村里找到了二人的蹤跡,但在捉拿的過程中,二人攜手墜崖,生死不知。 定北王聞訊后悔不迭,親自出京到那處懸崖之下找了一個多月,一無所獲。 那懸崖下面是一條大河。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落在河里是死,落在岸上也是死。 定北王終于死心了。 后來就再也沒有了消息。定北王府一直有一批人在那座村莊附近以及河的下游暗中尋找,如此過了十七八年,音訊全無。 直到桑榆縣樓家貞婦的那幅《百壽圖》獻進宮來。 一副刺繡在堆積如山的萬壽節禮之中根本不起眼,可偏偏有眼尖的老宮人發現那針線與昔年安平郡主的有幾分神似,于是就給當作奇珍捧到了偽帝的面前。 偽帝不知道安平郡主曾活著逃出宮外,定北王卻知道。 于是就有了樓明安親臨桑榆縣,有了帝后親臨樓府喬遷宴,以及皇帝明里暗里幾次要求樓闕帶鄭嫻兒進宮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等樓闕說完,鄭嫻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嘆道:“難怪虞清英會說‘樓家沒一個好東西’!” “包括我嗎?”樓闕委屈兮兮地追問。 鄭嫻兒笑著捏了捏他的鼻子:“你最壞了!你什么都知道,卻瞞著我那么久!” 樓闕更委屈了:“這些都是我剛剛打聽到的!怕你知道以后會怨恨父皇、遷怒與我,我已經愁了好幾天,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 鄭嫻兒嗤笑:“有什么好怨恨的?有什么好遷怒的?一堆不值錢的陳芝麻爛谷子罷了!” “你真不惱?”樓闕愕然。 鄭嫻兒拉著他站了起來,扶著欄桿笑道:“我該恨誰呢?那件事,每個人都有錯??!偽帝和你父皇犯了一樣的錯,就是根本沒把我娘當人,只當她是個好玩的物件兒罷了;我娘錯就錯在不該說‘終生為奴侍奉左右’這種假話欺騙利用你父皇;虞清英最大的錯誤就是根本不應該喜歡我娘,更不該帶她私奔……” “等一下!”樓闕打斷了她的話,“你說你父親不該喜歡你母親?” 鄭嫻兒理直氣壯:“當然不該??!他根本不配好嗎!我娘被那么一群惡狼盯著,處境已經那么危險了,他一個無權無勢的琴師跟著湊什么熱鬧?他根本保護不了我娘,所以他從一開始就不該給我娘任何希望,不該讓我娘心心念念地想著他!如果當初沒有他,說不定我娘也就心甘情愿地跟了偽帝了,那樣一來她至少還可以在宮里過幾年錦衣玉食金尊玉貴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好日子呢!” 樓闕想了半天,苦笑道:“這么久了,你果然還是沒長出良心來!他們情深義重至死不渝,難道你就一點都沒有感動?” 鄭嫻兒拍著欄桿,怒道:“如果他沒有帶著我娘私奔,我娘怎么可能流落到桑榆縣,嫁給那個一無是處的木匠——把我娘從梧桐枝上拖下來的不是鄭木匠,而是他虞清英!‘情深義重’值幾個錢???我娘受的那十幾年的苦可是實實在在的!你不妨猜一猜,我娘在桑榆縣鄭家吃糠咽菜干活挨打的時候,有沒有懷念過從前的日子?” 樓闕苦笑,抓住她的手替她揉著:“好好好,是他錯了,咱不生氣好嗎?” 鄭嫻兒忍不住笑了:“我生什么氣?我只是有點替我娘不值!趨利避害是人之本能,她當年竟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真是個蠢丫頭!” 樓闕好歹拉著她重新坐了下來,笑道:“道理誰都懂,但情之所鐘,總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時候。不說別人,你想想你自己,不是也曾經為我豁出過性命?” 鄭嫻兒嚇壞了,慌忙否認:“我沒有!我怎么可能那么蠢!” 樓闕笑瞇瞇地看著她。 鄭嫻兒細細地回想了一番,終于沒什么底氣地嘴硬道:“誰還沒有個犯糊涂的時候呢?事后我都后悔死了!” “是嗎?”樓闕忍不住想戳穿她。 鄭嫻兒心里發虛,又換了說辭:“那是因為你對我有用嘛!都說‘背靠大樹好乘涼’,我的‘大樹’要倒了,我當然得拼命挽救一下,畢竟我還要靠著你過上好日子呢!” 樓闕終于忍無可忍,猛然抓住了她的雙肩:“嫻兒,承認愛我就那么難嗎?” 鄭嫻兒脫口而出:“不難??!可我正是因為你對我有用才愛你的??!” 樓闕心里已經樂開了花,面上卻偏裝作兇巴巴的模樣:“給你個機會重說一次!” 鄭嫻兒想了想,撇嘴道:“好嘛,其實是因為你好看才愛你的!” “還有!”樓闕并不滿足。 鄭嫻兒轉了轉眼珠,笑了:“沒了!白天‘好看’,晚上‘好用’,已經很完美了??!我不覺得世上還有比你更好的男人,所以就認定你咯!” 原來她先前說的“有用”,是這個意思?! 樓闕徹底敗給她了。 肚子都這么大了,還能一天到晚興致勃勃地惦記著晚上那件事兒,這女人也算是個人才! 有這么個女人在家,他還敢左一個正妃右一個側妃地往家里娶嗎? 醋壇子醋缸都是小事,他首先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吃得消??! 樓闕伸手把鄭嫻兒按進懷里,一邊嘆氣一邊笑。 好容易哄她說出了那個字,他當然是高興的,可這高興之余,壓力真的好大呢! 鄭嫻兒趴在樓闕的懷里并不舒服,掙扎著想冒頭:“喂喂喂,放開我??!” 樓闕將她按回去,嘆了口氣:“嫻兒,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