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樓明安走過來,一巴掌拍在了樓闕的肩上:“知道你不喜聲色之娛,可是你也總不能每天啃書不干別的吧?難得今天本王和公主都有興致,你莫非不肯賞臉作陪?” “臣不敢?!睒顷I只得低頭。 樓明安笑道:“這才對嘛!公主都敢去的地方,你有什么不能去?難道聽一出戲也能損了你的令名清譽不成?” 人群之中響起了一兩聲壓抑的輕笑。只因樓闕的名聲實在不好,這“令名清譽”四個字用在他的身上,倒像是嘲諷。 樓明安沒有斥責,樓闕也像是渾不在意。于是剩下的七八個貴公子簇擁著一位王爺和一位公主,出門乘車直奔牡丹園而去。 與此同時,御書房中。 小太監進來點了燈,相對而坐的兩個老者齊齊嘆了一口氣。 鋪著明黃色錦緞的坐榻上,老者捋著胡須,搖頭:“二十年未見,夢錫兄,你也老了?!?/br> 下方跪坐著的,正是樓闕的父親,樓衡樓夢錫老爺子。他抬起頭來,大膽地直視著皇帝,也下意識地捋著胡須:“臣確實是老了。倒是皇上容顏依舊,這二十年光陰,竟是雁過無痕吶!” 皇帝大笑:“夢錫兄,鄉居二十年,你倒是學會睜眼說瞎話了!” 樓老爺子陪著笑了兩聲,又正色道:“臣不敢說謊?!?/br> 皇帝搖搖頭,嘆道:“二十年過去了,誰能不老!唉,想當年,夢錫兄少年才俊,輔佐先帝激濁揚清,做了多少大事,那時才真是意氣風發!細算起來,朕這條命還是你老兄從jian黨手中救下來的。朕一心想報答大恩,可惜后來偽帝作亂,朕自身難保,不得不委屈老兄隱居鄉野二十余年……夢錫兄,朕對不住你??!” 樓老爺子忙站起來,惶恐俯首:“皇上言重了!為君盡忠是臣之本分,何談恩情!” 皇帝招呼他回來坐下,又是一陣長吁短嘆。 舊友重逢,本有萬語千言,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嘆息良久之后,皇帝重又開口,問的卻是一個與當前的氣氛毫不相干的問題:“桐階和你家三房兒媳的事,是不是真的?” 樓老爺子只覺耳中“嗡”地一聲響,人已不由自主地離席跪了下來。 “這么說,是真的了?”皇帝聲音如常,聽不出喜怒。 樓老爺子不敢抬頭,只得以首觸地,表示默認。 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皇帝終于又嘆了一口氣:“那個女子,如今何在?” 樓老爺子的心中愈發揪緊,卻不敢不答:“回皇上的話:鄭氏她,她……走失了?!?/br> “走失?起來說話!”皇帝的語氣比先前急了許多。 樓老爺子艱難地跪直了身子:“是。就在上個月,鄭氏賣掉了她手里的兩家店鋪,不聲不響……不辭而別了?!?/br> 第103章 砸銀子捧角兒 深夜的牡丹園,燈火輝煌。 兩處戲臺隔著一方荷塘遙遙相望,彼此都能聽到對方臺上的絲竹鼓點、臺下的轟然喝彩。 當然,也看得到對方臺上的翩翩舞袖、臺下的人山人海。 對臺戲,重點已不在“戲”,而在“對臺”。不管是角落里的琵琶竹笛,還是臺中央的生旦凈丑,都使盡了渾身解數,力求把對面戲臺上的那一家比下去、壓下去,替自己這邊的班子博得個獨領風sao一枝獨秀。 當然,班子跟班子之間的較量是次要的。誰都知道,今晚的這一出戲,是號稱“雙絕”的京城兩大名旦之間的決戰。 臺上唱的是《浣紗記》,中規中矩的一出戲。 但,戲是規矩的,人卻是要攀比的。于是自那西施一上臺,下面便是一片轟然喝彩。一個流暢的甩袖、一聲清亮的念白、一句宛轉的吟唱……隨時都可以惹來一個滿堂好。 這樣攀比的后果就是:一小折戲尚未唱完,兩邊的戲迷大半都已經啞了嗓子。 后來,一些瞧熱鬧的看客開始兩邊串,相互大聲議論著,對這兩位“西施”的扮相唱腔方方面面品評比較,定要分出個高低上下。 議論一起,難免爭執。于是吵嚷的、揮拳的越來越多,臺下眼看著亂了起來。 當然,混亂僅限于樓下的散座,那些花了大價錢上樓坐包廂的貴客是半點兒不受影響的。 臺上的戲也仍舊咿咿呀呀地唱著,并不曾因戲迷們的吵嚷或斗毆而滯澀半分。 人人都知道,不管樓下的爭吵和斗毆有多激烈,決定勝負的還是樓上包廂里那些有錢的老爺太太們。 捧角兒捧角兒,那是要砸錢去“捧”的!沒有錢只說“喜歡”,誰稀罕你的“喜歡”? 兩折戲的間隙,后臺理妝的萬年青和駱小瑩不約而同地看向了二樓的某一間包廂。 聽說,今日有六七位貴公子結伴而來,卻不似以往趾高氣昂,而是小心翼翼地服侍著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來的。 被那些不可一世的貴公子們敬畏著的,會是什么人呢? 此時,正對著駱家戲臺的一間包廂里響起了一聲笑語:“你說將軍府的小霸王今天跟在旁人身后當孫子?那人是什么來頭?” 老者笑了:“什么來頭,東家會猜不到么?” 說著,他伸出一根手指往天上指了指。 旁邊的丫頭“嗤”地笑了:“程掌柜這么聰明,能不能猜到今兒來的是哪位天潢貴胄?” 那老者正是桑榆縣綴錦閣的程掌柜。他捋著胡須搖頭晃腦地想了一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測,只含糊地道:“京城里鳳子龍孫遍地跑,那么多親王、郡王、公主、郡主,誰知道今兒來的是哪兩位?——咦,不對呀東家,我在跟您說五爺的事,您怎的只關心什么天潢貴胄?” 鄭嫻兒歪在軟榻上,懶洋洋地笑著:“有天潢貴胄在,誰還關心什么‘五爺’???——咦,哪個五爺?” 程掌柜一臉無奈,苦笑著把胡子都繞在了手指上:“東家,咱們剛才就是在說五爺??!他和好幾個貴公子一起陪著那兩位公子小姐來的,這會兒就在咱們對面不知哪間包廂里坐著呢!合著我說了半日,您只聽見天潢貴胄和小霸王了?” “哦,”鄭嫻兒點了點頭,“所以,你說的那位‘五爺’,是人家公子小姐的小跟班?可我為什么要關心一個小跟班,你又為什么管一個小跟班叫‘爺’?” 程掌柜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杯茶,含混地到:“東家,不是什么人都能給天潢貴胄當跟班的!咱們五爺是狀元郎……” 鄭嫻兒“呼”地坐直了身子:“什么五爺六爺、什么狀元郎,跟咱們有關系嗎?好好聽戲!” 程掌柜不敢再說,只得縮了縮脖子,跟小枝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 ——東家,咱們是來京城買鋪子做生意的,不是來逛園子捧戲子的! ——進京快一個月了,鋪面沒找到,您倒先迷上了一個不男不女嬌嬌嬈嬈的小白臉,沒日沒夜地在這戲園子里虛耗光陰! ——再這樣下去,東家,您是要完??! 鄭嫻兒當然并沒有聽見程掌柜的腹誹。 戲臺上重新熱鬧起來之后,她的目光再次被吸引了過去,挪也挪不開了。 在場的幾個丫頭和伙計們見狀都很擔心:這女人雙目含情唇角帶笑,分明是懷春少女的模樣,難道…… 對面包廂里的某位爺,您若是再不來,到手的媳婦可就跑了哇! 樓下的紛亂沒有停歇,新的熱鬧卻又添了許多。 池座里的一些看客漸漸地不滿足于扯著嗓子叫好,開始比著賽著往臺上撒錢了。 撒錢是最直接最真誠的贊賞,但這種贊賞同時也是一種干擾,甚至可以轉變成災難。 很快有人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銅錢灑落的地方開始不限于眾戲子的腳下,而漸漸地向那些精心妝扮的臉上落下去了。 再后來,落到臺上的漸漸不止于銅錢——有人趁亂摸些棋子、石塊、瓦礫扔上去,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混亂到了這個地步,彈壓席上的巡城士兵已經無能為力。 于是絲竹之聲漸漸地亂到了不成調子的地步。終于,兩邊戲臺上的大幕先后拉上,把受了驚嚇的兩位名角兒掩在了幕后。 銅錢、銀錠或者別的什么東西還在不斷地砸到臺上去,噼里啪啦的響聲,頗似夏季午后的災雨。 鄭嫻兒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笑了:“難怪都說京城里遍地是錢!嘖嘖,這會兒兩邊戲臺上的錢加起來,應該足夠買下這座戲園子了吧?” 程掌柜跟著站起來,笑道:“這才到哪兒啊,真正有錢的爺們都還沒出手呢!” “是??!”鄭嫻兒兩眼放光地看著下面不斷扔錢的人群,“真正有錢的爺們還沒出手呢!待會兒塵埃落定的時候,怕不得有十萬百萬的銀子在咱們的眼皮底下嘩嘩地淌到兩個戲子的袖子里去了!” 程掌柜連聲附和:“對啊對??!戲子成名不易,但成名之后那就是活的搖錢樹哇!” 鄭嫻兒連連贊嘆,興奮得滿臉通紅。 程掌柜看見她這副掉進錢眼里的模樣,有心提醒一句,忙又忍住了。 愛錢好哇!愛錢,總比愛那個唱戲的小白臉好吧? 莫非東家這些日子耗在戲園子里,都是為了琢磨生財之道? 想到這種可能,程掌柜立時覺得云開月出,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外面鬧嚷嚷地亂了許久,絲竹聲終于又細細地響了起來。盛裝的“西施”在眾人簇擁之下返回臺上,躬身謝幕來了。 這一次,沒有誰再使壞往人臉上扔錢,因為“有錢的爺們”終于開始行動了。 一百兩、三百兩、一千兩……賞銀的數目不斷地增加,幾乎每一間包廂里都有人探出頭來,高聲報出自家主人的名號和賞銀的數目,比著賽著為各自偏愛的那一邊多爭一分顏面。 兩個“西施”各自在自己的臺上連連躬身行禮,似乎誰也沒料到能有這般盛況。 當然,是真沒料到還是假裝沒料到,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賞銀的數目不斷地攀升,一開始是幾百兩幾百兩地賞,后來兩邊較起了勁,出現了好幾家過千的,然后場面就更加熱鬧了起來。 要知道,今夜戲園子里座無虛席,而且并不是每人只賞一次的。鄭嫻兒注意到,有幾處包廂里連著喊了許多次“賞”,加起來的數目早已過萬了! 為給一個戲子捧場,一夜之間撒錢過萬? 京城人有錢,有錢哇! 鄭嫻兒看得興奮不已,扶著窗框連連跺腳,幾乎就要跳了起來。 當然,她跳不動。 小枝死死地按著她的肩膀:“奶奶,奶奶!你安分些吧!若是只你自己一個人,你從這窗口跳出去我也不管,可是現在你還有孩子吶!月份這么大了你還又蹦又跳的,真不怕生個猴子出來?” “你煩死了!”鄭嫻兒不客氣地甩開了小枝的手,“能不能蹦跳,我自己心里沒數嗎?我難得高興一回,你偏不讓我高興!” “奶奶,”小枝無奈了,“那些錢都是人家的,又鉆不進咱們的口袋里來,你有什么好高興的?” 鄭嫻兒重重地“哼”了一聲:“我看見錢就高興,你管得著嗎!小枝,你太狹隘了!錢是好東西,摟著也高興、看著也高興!同理,美男是好東西,摟著也高興、看著也高興……” 完了!程掌柜心中哀嚎一聲。 合著看了這半天的錢了,還沒忘記美男這茬呢?這么說,她是真對那倆唱旦角的小白臉感興趣了? 程掌柜越想越擔心,忍不住又向對面那處包廂張望。 要不要想個法子通知樓五公子一聲…… 正這樣想著,忽見對面一直沒有動靜的那處包廂的窗前出現了一道人影——正是那個明眸皓齒、衣飾華麗的貴家小姐。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金枝玉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