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于是,待死的囚犯們比先前更加安全了幾分。 前排的百姓們被長刀嚇住,停了下來,后面的人潮卻沒有那么容易穩住。尤其是最后面什么都看不見的那些還在拼命往前擠,于是中間那一部分就慘了! 水與水的擁擠碰撞可以激起滔天巨浪,那么人與人的擁擠碰撞呢? 只會擠出慘案! 片刻之后,百姓們的情緒已經從憤怒轉為驚恐。因為他們發現:人群中的推擠根本沒有辦法停下來! 你想站穩,就必須去推你旁邊的人;而你旁邊的人要想站穩,就只能去推他旁邊的人;在這個推擠的過程中,又會有人不斷地撞到你這邊來…… 一塌糊涂。 眾百姓的呼聲已經從“打死假欽差”變成了“踩死人了”! 踩死人了!這是假欽差的陰謀!他是來害咱們桑榆縣百姓的! ——百姓們的情緒是很容易被煽動起來的,而憤怒之中的人是不會講什么道理的。 外圍沒有受到驚嚇和損傷的百姓已經開始悄悄后退,而前排的百姓退無可退,竟硬是被后面的人潮推搡著,迎著官差們手中的長刀沖了過來。 有人受傷流血,引發了新一輪的憤怒。 局面徹底失控。 而此時,鄭嫻兒早已經被官差捉住,押到了監斬臺前。 欽差大人惶惶不安地盯著人群看了很久才想起鄭嫻兒這個罪魁禍首。 他很想果斷地喊一聲:“把這個女人拉去砍了!” 可是他不敢。 他只能忍著氣咬著牙,陰沉地下令:“拖下去,不許她出來搗亂!” “沒用的!”鄭嫻兒尖聲大叫,“就算你把我殺了,也不能掩蓋你是個假欽差的事實!撫臺大人、黎縣令,你們都被這個人耍了!他根本不是欽差!” “拖走!拖走??!”欽差大人險些氣瘋。 黎縣令皺眉:“你別再胡鬧了!欽差大人有圣旨為證,怎么可能是假的?” 鄭嫻兒甩開官差,撲到黎縣令的面前高聲大嚷:“圣旨是假的!你仔細想想,那圣旨,他是不是最多只給你看了一眼就收起來了?他是不是不敢拿出來給你細看?因為他心虛!他是假的!” “你……你這刁婦,一派胡言!”欽差大人簡直恨不得親手撕了鄭嫻兒。 黎縣令和曾巡撫的眉頭都皺了起來。 在這樁案子里,他們的立場跟欽差大人是一致的,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愿意為了這個“立場”而干犯欺君之罪??! 鄭嫻兒的那番話其實經不起推敲,可是架不住欽差大人這幾天的表現太反常。幾樁事湊到一起,曾巡撫和黎縣令居然真的起了疑心! 想想看?。赫娴臍J差哪有不聽勸堅持要在正月行刑的?真的欽差哪有著急忙慌地在小縣城殺這么多人的?那么多不合規矩的事,都是欽差大人堅持要做的,這件事——真的很蹊蹺??! “學政大人,您看……”黎縣令將目光轉向了一直充當看客的學政大人。 后者捋了捋胡須,一臉為難:“欽差大人是大理寺的人沒錯,這一點本官可以作證。但……圣旨的事,本官可就不知道了?!?/br> “你……難道連你們也要質疑本官不成?!”欽差大人是真的要炸了。 黎縣令與曾巡撫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卑職不敢。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小心謹慎。請大人稍安勿躁,待撫臺大人請示了皇上再作決定也不遲?!?/br> “荒唐!簡直荒唐!”欽差大人暴跳如雷。 鄭嫻兒在一旁涼涼地道:“黎大人看明白了沒?有人不敢等京城的消息呢!你們知道這位‘欽差大人’為什么急火火地提前行刑嗎?因為再耽擱幾天,他的身份就敗露了!” 欽差大人終于還是忍不住把最想說的那句話喊出來了:“給我殺!殺了這個刁婦!” “這……”官差有些為難。 不是因為不敢殺鄭嫻兒,而是因為他們大多數是縣衙的官差,這會兒也有點兒懷疑這位欽差大人的真假了。 當然也有少數幾個是欽差大人的親信,可他們的話,此時已經沒有人相信了。 僵持片刻之后,終于有人向著鄭嫻兒舉起了刀。 “樓家貞婦不能殺!”監斬臺的背后忽然響起了一片高呼。 欽差大人暴躁地轉過身去,便看見一大群身著儒袍頭戴儒巾的書生昂首挺胸地走了過來。 看數量,恐怕全縣念過書的人都來了。 為首的正是陳景行。 小枝走在那群人的最后面,向鄭嫻兒點了點頭,示意一切順利。 眾書生一路向前,直沖到了高臺之上。 亂成一片的圍觀百姓發出了驚喜的呼聲。 隨后便自覺自發地跟著書生們喊了起來:“樓家貞婦不能殺!” “讀書人不能殺!” “桑榆縣的文脈不能斷!” “打死假欽差!” ——又繞回來了。 鄭嫻兒仰頭看看那柄長刀,不屑地笑了笑:“欽差大人,您若是殺了我,那就表示您是心虛了。今兒就算您真的殺了這些書生和他們的家人,桑榆縣的百姓也不會允許您活著回到京城去了!” “你……你們桑榆縣果真慣做煽動百姓之事!”欽差大人氣得站都站不穩,只好坐了回去。 鄭嫻兒不急不躁,隨手捋了捋剛才被官差失手扯亂了的頭發,淡然一笑:“大人息怒,這會兒您喊打喊殺可沒用了!普通百姓或許容易煽動,讀書人卻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除非您此刻拿出圣旨來給幾位大人和書生們驗看一遍,否則今日恐怕不會有人再信您了!” “你!”欽差大人氣得又要站起來。 鄭嫻兒向他擺了擺手:“大人息怒哇!氣大傷肝,上了年紀的人,要保持心平氣和才能長命百歲哦!” 不遠處一個身上捆著草繩的小女孩“嘻”地笑了出來。 小女孩的母親同樣五花大綁地捆著,亂七八糟的頭發遮住了整張臉,只有一雙眼睛從發絲的空隙之中透出了些許亮光。 鄭嫻兒的目光從那對母女的身上移開,看向她們身前身后那一大片被綁著的囚犯。 他們的姿態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只有那一雙雙眼睛里,還閃著希冀的光。 再看向遠處仍在躁動著的人群,鄭嫻兒的心里悶悶地痛了一陣。 今天這場混亂,不知有多少無辜的看客要受到牽累。 但……應該是值得的吧? 此時以陳景行為首的一眾書生已經完全沖上臺來,以保護的姿態把“囚犯”們圍到了中間。 小枝來到鄭嫻兒的身旁,撞開官差,抓住了鄭嫻兒的手:“你沒事吧?” 鄭嫻兒向她點了點頭:“沒事?!?/br> 遠處,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的樓闕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欽差大人在身邊小廝的反復安撫下勉強找回了幾分氣勢,站了起來:“鄭氏,你今日胡攪蠻纏、擾亂法場,最無可??!就算你是貞婦……本官回京之后也定會參你一本!” “請便?!编崑箖簲[了擺手,滿不在乎。 欽差大人生怕自己被她氣死,只好移開了目光。 曾巡撫很沒眼色地湊了過去:“大人,要不……您把圣旨拿出來給那幫書生看看?” 欽差大人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最后還是不得不黑著臉解釋道:“方才已經叫人回去拿了?!?/br> 曾巡撫與黎縣令交換了一個眼神。 從此處到縣衙,快馬加鞭應該用不到兩刻鐘,算上進出縣衙的時間,來回半個時辰應該夠了。 那就等唄! 欽差大人看見他倆的神情,氣壞了:“先行刑!等事情解決了,那道圣旨你們要看八百遍都行!” 曾巡撫堅定地搖了搖頭:“大人恕罪。此事重大,若有差池,卑職等擔待不起?!?/br> 言外之意就是:我們懷疑你是騙子,所以你需要先證明身份再辦事。 這年頭的地方官,都囂張成這個樣子的嗎?! 欽差大人氣得眼前一黑,終于成功地昏了過去。 鄭嫻兒和小枝相視一笑:京城里來的欽差大人,也不過如此嘛! 死囚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一改先前無精打采的樣子,一個個都精神百倍起來。 押著鄭嫻兒的那幾個官差看清了風向,早已悄無聲息地放開了她。 鄭嫻兒下意識地向樓闕的方向走了幾步,被小枝拖了回來:“不許去!” 鄭嫻兒回過神來,苦笑連連。 她知道不該過去的,可是雙腿偏就不聽使喚了。 好想奔到他身邊去,看看他有沒有受什么傷、有沒有冷著餓著…… 可是顧慮到自己的身份,她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權衡之下,鄭嫻兒只得在后面的那一大片老弱婦孺之中尋找樓家其他人的蹤影。 在陳景行那幫書生的幫助下,人很快就找到了。鄭嫻兒快步走了過去。 官差象征性地阻攔了一下,并沒有很堅持。 一路從素不相識的死囚面前走過去,鄭嫻兒收獲了無數聲感激的、敬重的呼喚,耳邊聽到的盡是一聲聲“樓三奶奶”,以及老人們不住念佛的聲音。 走到樓家眾人面前,無精打采的錚哥兒扁了扁小嘴,向鄭嫻兒伸出了小胳膊。 鄭嫻兒忙在胡氏面前蹲下來,接過了那個可憐的小家伙。 這些日子,小家伙瘦了不少,原先肥嘟嘟的小臉變得尖尖的,格外可憐。 胡氏抬手擦了擦眼淚,腕上的鐵鏈叮當作響。 鄭嫻兒低聲問:“接下來該怎么辦,你們有數嗎?” 胡氏搖頭。 奄奄一息的樓老爺子在一旁咳道:“再等等……就快來了!” “老爺說什么?”胡氏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