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那邊管家也跟著喊:“大人,冤枉??!府里的兩處田莊都是薄田,每年有幾千兩的進賬已經不錯了!府里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臘月里才攆了三十多——吃飯穿衣總是要花錢的,府里真的剩不下什么??!” “嘿!”曾巡撫冷笑了一聲,“怕不是剩不下什么,而是剩下的都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去了吧?!前頭幾家都招了,你們也就別拖著了!做奴才的皮糙rou厚,你們主子怕是受不得這份苦呢——樓老爺子,是不是???” 樓老爺子躺在一張薄毯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自然沒有答他的話。 欽差大人冷眼看了半晌,悠悠地道:“樓閔、樓闕,你們兩個若還肯把這些年讀的書記在心里,就該痛痛快快地招了,免得父母親眷受那皮rou之苦!這樁案子審到今日,細枝末節都已經一清二楚了,你們還要抵賴到何時?” 樓閔背著手,閉目不語。 樓闕昂然站著,神色平淡:“事到如今,要殺要剮樓家人都無二話,沒做過的事是死也不認的?!?/br> “死到臨頭,還敢抵賴?”黎縣令又拍了一下驚堂木。 可惜樓家并沒有人打算理他。 黎縣令這幾天已經被欽差大人訓斥過幾次了,就連曾巡撫對他也不似先前親厚,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好拿“人犯”出氣:“看來,不動大刑你們是不肯招了!” 他話音剛落,兩排衙役齊齊吼了一聲:“招!” 這訓練有素的架勢,顯然是慣熟了的手段,沒見過這陣勢的多半要被嚇得篩糠。 偏偏樓家眾人都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這一個“招”字震得房梁都抖了三抖,樓家主仆眾人竟連一個也沒被嚇到。 ——不對,其實還嚇到了一個,正是原本坐在一旁發呆的鄭嫻兒。 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之后,鄭嫻兒也不尷尬,干脆就用帕子掩著口,笑出了聲。 公堂之上,有人哭是很尋常的,有人笑就稀奇多了。 黎縣令乍聽見笑聲,竟像是見了鬼似的頭皮一麻,不可避免地就動了火氣,“啪”地又把驚堂木一拍:“你笑什么?!” 這就有點兒不太禮貌了。鄭嫻兒可不是他能審的。 鄭嫻兒倒也不計較他的語氣,仍舊若無其事地笑著:“黎大人,人家審案靠明察秋毫,您老人家審案靠聲若洪鐘??!” 黎縣令臉上一紅,吹著胡子怒道:“本縣一身正氣,自能震懾宵小,樓三奶奶覺得有什么不妥嗎?” “倒沒什么不妥,”鄭嫻兒把玩著手里的帕子,“就是忽然想起先前看人家吵架的時候,越不占理的人吼得越大聲?!?/br> “你!”黎縣令眼睛一瞪,放在驚堂木上的手指又緊了緊。 欽差大人冷哼了一聲,黎縣令只好戀戀不舍地把手從驚堂木上挪開了。 曾巡撫從黎縣令的手中拿過那疊卷宗,沉住氣穩住聲音,威嚴地道:“在你們前面的人家都招了,你們還要抵賴到幾時?你們那本詩集,說是獻給皇上的萬壽節禮,可是皇上那邊還沒發話,各大書肆里就擺滿了,流傳之廣,可沒有任何一本詩集比得上!再說年前那些大逆不道的流言,褚仲坦他本人也招了,正是你們這些人搞出來的把戲!這兩件事前前后后調動了多少人、中間需要花費多少銀錢,你們樓家不會不清楚吧?” 樓家眾人依舊沉默不語,假裝自己不存在。 曾巡撫捏著手里的卷宗,怒聲斥道:“還不招?!除了你們樓家,還有誰家能拿出那么多銀錢來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樓家仍舊沒人說話,欽差大人終于又開了口:“你們府里的賬冊,記的都是田莊的收益,關于那兩處鋪子卻是只字不提,這便是最大的漏洞了。本官粗粗算過,那兩處鋪面,一年的進賬總有幾萬兩。那么大的一筆錢,都到哪里去了?” 樓家仍舊無人答話,黎縣令忍不住又拿起了驚堂木。 鄭嫻兒忍不住冷笑出聲:“樓家那兩處商鋪的底細,欽差大人和撫臺大人不知道,黎縣令會不清楚么?綴錦閣才開了幾個月,至今尚未回本,中間還有四千多兩銀子進了黎縣令您的腰包;茶樓更是臘月里才開張,那茶葉和點心的錢都還賒著呢!黎大人身為一方父母,對這些事本來是了如指掌,今日卻故意回避模糊此事,誤導欽差大人,該當何罪呢?” “你……一派胡言!”黎縣令臉黑如墨,否認的是那四千多兩銀子的事。 鄭嫻兒依舊保持著那副不著急不冒煙的樣子:“我是不是一派胡言,大人心里可清楚得很!鋪面是什么時候開的,商會那里記得一清二楚;鋪子里花了多少本錢、賺了多少利潤,也自有掌柜的記著賬呢。如今黎縣令把這些都瞞下,哄著欽差大人說我們每年賺多少多少銀子,這不是故意讓欽差大人出糗嗎?” 其實鄭嫻兒心里很清楚,這個所謂的欽差大人心里未必不知實情。但這會兒她若是連欽差大人一起罵了,效果只怕適得其反。 雖然罵黎縣令也未必有用,但能給他們添幾分憋屈也是好的。 總之她就是要貫徹樓老爺子的那兩個字:拖??! 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個時辰是一個時辰,能拖一刻是一刻! 堂上幾位大人聽見鄭嫻兒的話,臉色果然都極為難看。 欽差大人惡狠狠地瞪了黎縣令一眼:“可有此事?” 黎縣令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囁嚅道:“鋪子確實都是新開的,可是他們既然有本錢開鋪子,就足夠說明樓家暗地里的銀錢絕對不少,作案的嫌疑只會更重……” 欽差大人看向鄭嫻兒:“你怎么說?” 鄭嫻兒平靜地道:“年前黎大人想來查抄兩處店鋪、查封樓家家產,當時我便已經向黎大人解釋過……” “一派胡言!”黎縣令跳了起來。 鄭嫻兒勾起唇角,笑了:“黎大人怎么了?椅子上有臭蟲不成?” 黎縣令氣得只想殺人。 鄭嫻兒趁他氣得直喘氣的工夫,接著前面的話繼續說道:“看黎大人這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想必先前查抄樓家家產的事,上頭并不知道了。欽差大人若不信可以問問前幾天到樓家去找罪證的人,有沒有在樓家的庫房和別的地方看見過縣衙的封條?” 欽差大人是何等精明,看兩人的神情便已知道真假了。 黎縣令這個人原不是他的親信,如今有了這么大一個把柄在手,今后不管是要收拾他還是要拿捏他都易如反掌?!@算是個不小的意外收獲。 不過,這個收獲并不能抵消欽差大人對鄭嫻兒的敵意。 鄭嫻兒卻不管旁人怎么想。她只管自己把話都說了,心里痛快:“我還是那句話,兩處店鋪都是我的私產,跟樓家沒有半點兒關系。欽差大人若說因為我是樓家的媳婦,要把那兩處店鋪收了充公,我一句怨言都不會有。但我這人一向信奉黑是黑白是白,有人想拿我的東西給樓家栽罪名,或者拿了我的東西記在樓家的賬上,我是萬萬不答應的!” 她自打進了公堂以來一直和顏悅色,這會兒忽然冷下了臉,欽差大人的心里就有數了。 有的人看著厲害,其實遇上事了什么也頂不住,比如樓家長房的那個媳婦;還有的人看著笑瞇瞇很好欺負的樣子,骨子里卻有可能是個切不動煮不熟咬不爛的滾刀rou,比如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寡婦。 這案子是要審的、罪是要判的,犯不著為兩間鋪子的事跟一個寡婦較勁。欽差大人很快就作出了決定:“如此說來,那銀錢之事恐怕傳言有誤。但樓閔樓闕二人與逆賊褚仲坦多有親近,編寫詩集之時出力不少,此事卻是抵賴不得!” 這件事確實抵賴不得,而鄭嫻兒也沒有插嘴的道理了。 鄭嫻兒反手錘了捶坐得有些累了的后背,準備耗上半天工夫,在這兒細細地聽他們兄弟怎么“拖住”。 不料樓闕看了她一眼,擰緊了眉頭:“既然銀錢的事已經說清了,三嫂便帶著韓大娘回府去吧。公堂上的事,您知道得太多也無益處?!?/br> “喂!”鄭嫻兒急了。 都到這個時候了,案子的事還要瞞著她? 她當然不知道樓闕是不愿被她看到接下來審問的場面。眼見自己辛辛苦苦跑來一趟,對方居然攆她走,鄭嫻兒便覺得心里有氣,果然拉了韓婆子起來,向欽差大人告了辭。 欽差大人二話不說就客客氣氣地放她走了。 黎縣令氣得胡子都在抖,還是曾巡撫低聲勸他:“那個女人的身份擺在那兒,性子又厲害,你可咬不動她!有多余的力氣,留著對付底下那些人吧!” 黎縣令勉力把心思收了回來,卻再也沒了先前的煞氣?!獩]別的緣故,他是在擔心欽差大人事后收拾他呢! 不管怎么說,還是要先審案子。 鄭嫻兒離開以后,欽差大人便知道樓家“銀錢”這一項上已經審不出什么來了,只好把樓家兄弟當先前那些書生一樣審:問他們是如何受老師的蠱惑,生出些大逆不道的心思來。 如此一來,審問的過程自然也就跟前幾天一般無二了。 樓家眾人嘴上盡量不說話,暗里卻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氣:銀錢那一項上沒有問題,樓闕樓閔就只能算“從犯”,哪怕最后定了罪,他們也不至于變成罪名最重的那個。 只不過,為了拖延時間,在審問的過程當中以及定罪之后,他們少不得還要吃些皮rou之苦,這卻是不可避免的了。 鄭嫻兒并不知道她的出現幫了樓家一個大忙。她只知道樓闕嫌她礙事,居然當眾攆她走。 她生氣! 坐著來時賃的那輛馬車到綴錦閣和茶樓轉了一圈之后,鄭嫻兒就更生氣了:她為了樓家把鋪子都關了,樓家居然連受審都不許她旁聽! 以后再也不管樓家的事了,說到做到! 她又不是沒了樓家活不下去!到時候天高任鳥飛,她說不定還有更好的“錢程”吶! 第93章 滿門抄斬 鄭嫻兒憋了一肚子悶氣回到家,晚上也沒好好吃飯就睡了,夢里還要把那個沒良心的樓闕罵上個三五百遍。 可是第二天她就罵不出來了。 褚仲坦反詩一案,審結定罪了! 鄭嫻兒聽見消息便跳了起來:“怎么就定罪了?!” 韓婆子臉色蠟黃,失魂落魄的:“不知道,就說是定罪了,涉案眾人不論主從一律滿門抄斬,出了正月就要行刑!” 鄭嫻兒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栽倒。 小枝忙過來扶住她,待要勸慰卻已無法開口。 鄭嫻兒扶著窗臺站穩了,發了半天的怔。 “奶奶,您快想個法子??!”韓婆子急得跺腳。 鄭嫻兒啞著嗓子苦笑了一聲:“上頭要殺人,咱們能有什么法子?我一個市井小民……如今怕是連跟他們胡攪蠻纏的資格都沒有了?!?/br> 韓婆子知道事實的確如此,一時也沉默了下來。 鄭嫻兒慢慢地坐了回去,心口像是有什么東西扎著,一陣一陣地疼。 滿門抄斬?那就是全家上下不論主仆不論老幼,全都要死了? 樓闕那個混蛋……他要死了? 不對啊,他不是說會有辦法的嗎?他不是一直在暗地里向京城求救嗎? 他們那些人的本事不小,怎么會那么容易就叫人定了罪? 鄭嫻兒越想越煩躁,忍不住又站了起來:“小枝,陪我去縣衙!” 小枝什么也不敢多問,忙扶著她出門,叫了輛馬車直奔縣衙。 卻吃了閉門羹。 黎縣令直接不露面了,隨便打發了個小廝出來回話,說是在忙。 鄭嫻兒提出要探監,反被那小廝劈頭蓋臉地嘲笑了一番,直接當著她的面“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鄭嫻兒在縣衙門口站了一陣子,再也沒有人出來理她。萬般無奈,她只得重新乘車回府。 恰好撞見一幫子官差罵罵咧咧地從府里出來,一兩人手里拖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家仆,像是拖著待宰的牲口。 眾家仆高聲哭喊,聽得人揪心揪肺。 不怪他們如此,實在是先前所有人都錯估了結局。 大伙兒原本想著,哪怕是誅全族,也沒有連府里的家奴一起殺掉的道理,最多也不過是發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