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陳景行忙賠笑道:“不說不說!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行事自當光明磊落,哪能像市井婦人一樣把心思耗費在是非口舌上!” 樓閔聞言連連點頭,樓闕卻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鄭嫻兒輕聲嘀咕道:“瞧不起我們‘市井婦人’還是怎么的……” 陳景行聽見了,臉上的笑容立時變得有些尷尬:“我不是那個意思!少奶奶是女中豪杰,豈是尋常市井婦人可比!” “算了,你還是不要解釋了,越解釋越糟!”鄭嫻兒悶悶地抱怨道。 陳景行更加尷尬了。 倒是樓闕笑著勸慰道:“她是故意摳字眼抬杠的,不用理她。你的意思我們都明白了,這一次你幫了我們很大的忙,獄中幾位同窗也都很感激,日后若得不死,大家必定引你為至交?!?/br> 陳景行大喜過望,又跟樓闕樓閔兄弟兩個客套了好幾個回合,終于戀戀不舍地起身告辭。 陳景真卻不想走。 聽見自家兄長與樓家兄弟成了朋友,她的心思又活動了起來,忙走上前來向樓闕道:“我三哥自幼頑劣,一向是沒什么見識的,今后兩府常來常往,還要請你多多教導……” 樓闕擰緊了眉頭,沉聲道:“我們跟陳兄是君子之交,用不著‘常來常往’那些俗套,也不敢妄言‘教導’。陳三公子本性不錯,一朝走上正途自然是前途無量;若是換成那些秉性不佳之徒,便是‘教導’千遍萬遍,怕也是朽木難雕?!?/br> 陳景真聽出這是在嘲諷她,禁不住紅了眼圈。 陳景行聽見她先前那番話已是羞愧難當,此時既已告辭,當然是盡快拉著她往外走了。 陳景真被哥哥拖出了門外,猶自不甘心地在外面高喊:“我不是‘朽木難雕’,我是‘執迷不悟’!桐階,我只是喜歡你啊……” 喊得如此情真意切,聽得鄭嫻兒胸口一陣發悶,胃里“咕嘟咕嘟”地冒著酸泡泡。 樓闕察覺到她的臉色不好,立時緊張起來:“你不舒服?” 鄭嫻兒白了他一眼,陰陽怪氣地道:“我哪里敢不舒服!我是個摳字眼抬杠的,不用管我!” 樓闕無奈地拍了拍額頭:“我那不是怕他一直說下去嘛,這也要生氣?話說你昨晚是不是吃炮仗了?好好的說話,你不是夾槍帶棒就是陰陽怪氣的!” 鄭嫻兒只覺胸中一陣氣悶,忍不住擲下手里的點心,怒道:“我就夾槍帶棒陰陽怪氣怎么了?我昨晚吃了什么你不知道?大新年的你偏要惹我生氣是什么意思!” “還要吵啊……”樓闕以手扶額,欲哭無淚。 樓夫人緊擰著眉頭看著他倆,好半天才苦惱地轉了轉手里的佛珠:“這是怎么了?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 鶯兒在她身后輕聲笑道:“太太就別cao這份心了,難道您沒聞到這滿屋子的醋味嗎?醋是好東西,散瘀解毒、下氣消食,雖說味道酸了點,卻是延年益壽必不可少之佳品呢!” “是嗎?”樓夫人將信將疑。 鄭嫻兒聽見鶯兒口口聲聲說“醋”,忽然覺得腹中有些餓,看著桌上的幾盤點心卻偏又提不起食欲。 “好想吃西湖醋魚……”一個不小心,她便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樓夫人一怔,隨后便笑了:“先前看著你還算穩重,這些日子怎么倒成了個孩子了,不是撒嬌就是耍脾氣!這一個家都是你管著,你想吃什么直接跟廚房說去,這也犯得著嘀咕?” 鄭嫻兒訕訕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她也不想當著旁人的面吵架啊,可是脾氣上來了就是忍不住,怎么辦? 抬頭看到樓闕苦惱不堪的樣子,鄭嫻兒更有些擔心:她是不是已經不知不覺地在作死的道路上走出很遠了? 安姨娘細細地看了看鄭嫻兒的臉色,欲言又止:“你是不是……” “怎么了?”鄭嫻兒疑惑地看著她。 安姨娘握住她的手,擔憂地道:“你剛過來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你的臉色不太好,眼圈有些發青,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咱們家沒有‘正月不看病’之類雜七雜八的規矩,你若是覺得身上不好,就該早些請大夫才是!” “我真的沒事兒!”鄭嫻兒笑著掙脫了她的手,“我結實著呢,昨晚是在落桐居被煙嗆了一下子,所以夜里咳得沒睡安穩,不是什么大事!” 蘭香在外面聽見了,忍不住插言道:“還說不是什么大事呢!先是早上怎么也睡不醒,好容易叫您起來了,一會兒又說頭暈、一會兒又說心口燒得慌、一會兒又說肚子疼……您可不要諱疾忌醫,拖出什么大毛病來!” 鄭嫻兒捏起一塊雞油卷扔了過去:“你閉上嘴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我好著呢,大過年的你何苦咒我!” 蘭香隨手接住鵝油卷往嘴里一塞,含混不清地說了聲“謝奶奶賞”就掀簾子出去了。 樓闕站了起來,向外面叫鐘兒道:“去請個大夫來一趟!” 鄭嫻兒見鐘兒果真要去,慌忙叫他站?。骸按笮履甑?,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病得快要死了!人家大夫也好容易有個清閑日子,你何苦去招罵!” “可是……”鐘兒擔憂地看向自家主子。 樓闕沉下臉來:“不舒服要看大夫,這點道理也不懂了?” “我說了我沒事!”鄭嫻兒把眼睛一瞪,擺出一副準備干仗的架勢。 于是樓闕就慫了,認輸地坐了回去。 樓夫人怕他們又吵起來,忙笑道:“也不至于就有什么大病癥了,許是這一陣子太累了,有些上火的緣故。今兒咱們府里清靜,一會兒吃過午飯你便回去歇著吧!” 鄭嫻兒答應了,看看時間已近正午,便吩咐丫頭們去廚房傳飯。 安姨娘重新拉起了鄭嫻兒的手,一臉關切:“近來你確實是太辛苦了。你看這手——原先你手背上關節這里都有幾個小窩窩的,這會兒都瘦沒了!” 鄭嫻兒自己抬起另外一只手看了看,笑道:“有嗎?我倒覺得這樣好看一點!” 安姨娘憐惜地撫摸著她的手背,笑嘆:“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太瘦了!你這身子看著結實,摸起來盡是一把骨頭,可得好好補補,多長點rou才行!除了西湖醋魚,你就沒想吃旁的?” 鄭嫻兒認真地想了想,笑道:“我一向不挑食,府里的飯菜都是好的,我也不至于就矯情到非要自己吃出個花樣來!” “你一向是個省事的?!卑惨棠飮@息了一聲,終于放開了手。 不知是不是錯覺,鄭嫻覺得自己仿佛在安姨娘的臉上看到了一抹失望。 奇怪,她在失望什么呢? 沒等鄭嫻兒想明白,丫頭們已經陸續端了飯菜進來了。 安姨娘向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來。 鄭嫻兒以為她要到旁邊去服侍樓老爺子吃飯,不料她卻是起身幫丫頭們擺盤的。這道菜誰最愛吃、那道菜有什么好處、這個湯應該放在哪兒、那個果子怎么擺才好看……她竟是精于此道,一會兒工夫就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了。 丫頭們都退下去以后,鄭嫻兒看著離自己最近的一碟酸白菜、一盤西湖醋魚、一盤酸豆炒rou末、一盆酸筍肚片湯和一盤酸辣雞rou面,陷入了沉思。 安姨娘坐了下來,緊張地看著她:“怎么,不合口味?” “那倒不是……”鄭嫻兒搖了搖頭,有些苦惱。 她喜歡吃酸的是不假,可也不能只讓她吃酸的??!這一餐飯吃下去,回頭胃里不鬧騰才怪呢! 抬頭看見安姨娘那雙閃著精光的眼睛,鄭嫻兒的心中靈光一閃,終于察覺到了對方的意圖。 有了猜測之后,再看安姨娘的臉,她便覺得有些好笑:她只是有一點不舒服而已,哪里就疑心到那上頭去了! 孩子又不是白菜地里的青蟲,那是說有就能有的嗎? 老年人的心思還真奇怪! 安姨娘還在鍥而不舍地繼續追擊:“平素不常有機會跟你一起吃飯,我也不知道你的口味是怎樣的,如果有什么不喜歡的,你可一定要說??!” 鄭嫻兒抬起頭來,笑道:“我倒沒有什么固定的口味,只是這酸筍肚片湯是太太喜歡的,如今放在我的跟前,太太要喝豈不費勁?另外這面也就算了,我昨晚嗆了嗓子,這兩天不敢吃辣?!?/br> 瑞兒在旁聽見,忙把酸筍肚片湯跟樓夫人面前的那盆山藥排骨湯換了,又把那碗酸辣雞rou面撤了下去,給鄭嫻兒換上了一碗白菜餡餃子。 鄭嫻兒這一頓飯吃得格外小心。除了餃子和山藥排骨湯之外,她就只肯吃自己點的那道西湖醋魚,至于什么酸白菜、酸豆角,還有勉強能夠得著的那盤酸菜燒雞,她是一筷子都沒敢沾。 安姨娘沒去服侍樓老爺子,坐在鄭嫻兒的身旁從頭盯到尾,始終沒能看出什么端倪。 好容易等到飯吃完了,丫頭們送上糕點來,安姨娘又熱情地往鄭嫻兒的面前擺了幾道點心:小芋丸、桂花糕、蜜汁玫瑰芋頭……都是甜膩膩的那種。 鄭嫻兒不好推辭,只得每樣吃了一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安姨娘大失所望,終于失去了興趣,起身離席去照料樓老爺子去了。 鄭嫻兒連著喝了好幾碗濃茶,終于把胃里那股翻騰壓了下去。 樓夫人看得連連搖頭:“剛吃完飯就喝那么多茶,可不是養生之道?!?/br> 鄭嫻兒咧嘴笑道:“我是野生的,吃什么都能活!” 眾人聞言笑了一陣,鄭嫻兒便忙不迭地起身告辭了:“這兩天既然沒什么事,太太可要準我好好地歇幾天,不然我一準兒罷工給您看!” “去吧去吧!別鬧得像是我們壓榨你似的!”樓夫人笑著擺手,攆她快些出去。 鄭嫻兒聽了拔腿便走,胡氏卻跟著站了起來:“他們一會兒就要回去縣衙去了,你……不在這兒等著送送他們?” 鄭嫻兒頭也不回:“有什么好送的,人又不是沒長腳!” 胡氏見狀只得坐了回去,樓闕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 有種當眾被人拋棄的屈辱感。 胡氏搖頭笑了:“弟妹從前不是這樣的性子,今兒這是跟誰賭氣呢?” 樓閔拍了拍樓闕的肩:“你去看看她吧,萬一咱們這案子……你可別留遺憾!” 樓闕早已坐不住,聞言立時站起來追了出去。 鄭嫻兒離了寧萱堂之后,腳下越走越快,小枝和蘭香都有些跟不上。 一直走到書房后面的那條夾道里,鄭嫻兒看看四下無人了,這才扶著欄桿彎下腰,在胸口拍了幾下,吐了幾口酸水在花盆里。 兩個丫頭追上來,見狀立時便急了:“怎么還是不舒服?找個大夫來看看吧!” 鄭嫻兒站直了身子,苦笑一聲:“我沒事。安姨娘分明是怨著我,故意想法子整我呢!一會兒酸的一會兒甜的,誰這么折騰下去不傷胃?” 小枝過來扶著鄭嫻兒的手,欲言又止:“你有沒有想過……” “不可能!”鄭嫻兒立刻打斷了她的話:“我這身子,沒指望的!” 小枝失笑:“你自己要是沒往那上頭想,你又怎么知道我要說什么呢?” 鄭嫻兒答不上來了。 她確實并非沒有“往那上頭想”??墒悄欠N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實在不值得她浪費太多的心思去假設。 她只是年前勞碌傷了脾胃而已,若是只管想那些有的沒的,讓別人知道了,定然要笑她癡心妄想了! 剛才在寧萱堂,她刻意打消安姨娘的疑心,也是為了不動聲色地把這件事繞過去,免得這會兒聲張起來,一轉眼又發現是想多了,那時豈不成了全府上下的笑料! 總之,孩子是不會有的。 就算會有,也不可能是現在。 更……不應該是現在! 鄭嫻兒在墻上靠了一會兒,自己苦笑了一陣,隨后便若無其事地站直了身子。 一抬頭,卻見樓闕就在她的面前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小枝和蘭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竟然也不提醒她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