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罷了,”樓闕搖頭笑道,“沒什么好謝的。陳四小姐的心思雖然用錯了,但樓家也并非全無錯處?!绲撵`堂設在慎思園,陳四小姐是否愿意前往祭拜?” 陳景真立刻搖頭:“我不去!就算你們打我罵我,我也還是那句話:他死得好!” “唉……”樓夫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愿去也罷了,你們兩個到底無緣。如今人死燈滅,你對樓家怨恨,也該消了吧?!?/br> 陳景真用力擦了擦眼角,抬頭看向樓闕:“我對樓家,始終是愛比恨多的!桐階,那天我去公堂告你,為的也不過是給自己爭一個名分罷了!我知道我不是好人,可我對你的心并沒有半分摻假,你真的那么狠嗎!” “陳四小姐,”樓闕無奈,“你應該知道如今的局勢。我尚有官司在身,前途未卜?!?/br> “我不管前途!”陳景真甩開兩個丫鬟,撲了過來:“我不管前途,我只要你!哪怕你明天就定罪問斬,我也愿意以妾侍的身份追隨你……”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一個惶急的女聲:“消息可真?!” 一個小廝的聲音立刻答道:“千真萬確!大理寺那邊已經審過兩輪了,證據確鑿!皇上已經下旨收監,說是等出了正月,案犯到齊之后便要問斬!” “不,不可能!”女聲帶著哭腔吼了出來。 隨后門簾被掀開了,鄭嫻兒滿臉淚痕地闖進了門。 恰好撞在了連連后退的陳景真身上。 “陳四小姐!”鄭嫻兒大哭著抱住了陳景真的肩,“他們定罪了,要問斬!怎么辦???!” 陳景真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粗暴地甩開鄭嫻兒,一臉戒備地站到了門邊:“我管你們怎么辦!定罪問斬抄家滅族那都是你們自己惹出來的,我一個外人可幫不上忙!” 鄭嫻兒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身形,一臉不敢置信:“可是你剛才明明說了……” 陳景真攏了攏自己身上的羽緞斗篷,高傲地昂起了頭:“我剛才何曾說什么了?我一進門就被你們家的奴才打了巴掌,我還沒找你們家算賬呢!你們樓家果真沒一個好東西,人人都該死!” “哦,這樣???”鄭嫻兒摘下斗篷遞給小枝,抬手在臉上摸了一把。 淚痕消失,那張臉上立刻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鄭嫻兒笑嘻嘻地向樓老爺子和樓夫人屈膝行了拜年的大禮。 樓夫人一指頭剜在了鄭嫻兒的腦門上:“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大新年的,這種事也能拿來開玩笑?” 鄭嫻兒起身就座,笑道:“我沒開玩笑??!大理寺那邊確實在審流言的案子呢,修文館的好幾位大人都被判罪收監了!若是過一陣子流言仍舊壓不下去,到時候大理寺抓的人會越來越多!” “你放心。法不責眾,那幾位大人都會沒事的?!睒顷I在旁溫言勸慰道。 陳景真瞪大了眼睛:“你們……不是在說桐階的案子?” 鄭嫻兒向她笑了笑,一臉悠閑:“我們一家人在說什么案子,跟陳四小姐有關系么?我們樓家沒有一個好東西,定罪問斬抄家滅族那都是我們自己惹出來的,你陳四小姐還不快走,難道不怕被當作樓家人一起抓了問斬么?” 陳景真腫得老高的兩頰上,顏色愈發紅了起來。她囁嚅半天,只得又轉向樓闕:“桐階,你看她!” “我正在看著呢!”樓闕十分坦然。 陳景真氣得連連跺腳:“你看見她耍手段欺負我,你也不管!” 樓闕眉心微動,似是有些為難:“不是我不肯管,是她根本用不著我幫忙??!” 此話一出,陳景真更是氣得差點吐血:“她”用不著你幫忙,可是我需要??!我受了這么大的委屈,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樓闕的答案顯然是“不能”的。他轉向鄭嫻兒,瞬間笑容滿臉:“一早你還說煩得慌,這會兒又何必跟外人置氣?你不喜歡他們,直接叫人送客就是!” 鄭嫻兒接過瑞兒捧來的茶碗,一邊吃點心一邊笑道:“既是貴客,咱們怎么能攆人呢?再說陳家公子小姐又不是外人!剛才我在外頭,還聽見陳四小姐說愿意以妾侍的身份陪你上刑場砍頭呢!” 樓闕輕笑:“不許胡言亂語!咱們樓家抄家滅族的罪都是自己惹出來的,陳四小姐一個外人可幫不上忙!” 陳景真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霎是好看。 本來,反詩的案子剛鬧出來的時候,她心中認定樓闕必死,早已斬斷了自己的念想了。當日擊鼓鳴冤的那番舉動不過是為了向天下人證明自己當日是被強迫的,并非如外界傳說的那般厚顏無恥地糾纏樓家公子。 事后,她也確實如愿地跟樓家撇清了關系,重新以未嫁女的身份住回了娘家。 誰知案子一天天拖下去,輿論的風向竟然逆轉了過來,關在牢房里的一眾“逆賊”漸漸成了百姓們口中憂國憂民、心懷天下的才俊,而朝廷那邊竟遲遲沒有動靜。 近些日子又爆發出了有關當今皇帝二十年前逼宮奪位的傳言,事情似乎越來越撲朔迷離了,于是陳景真的心思也就再次活絡起來。 剛才的那番話,陳景真自認說得極好,相信包括樓闕在內所有的聽者都不可能不動容,誰知半道上竟又冒出了個攪局的鄭嫻兒! 幾句笑語便擾得她陣腳大亂,先前的一番功夫算是白費了! 陳景真恨得牙根疼。 陳景行在旁看著自家meimei的表演,臉色紅得跟門上新貼的春聯差不多。 鄭嫻兒的目光移到陳景行的身上,卻是溫和了許多:“陳三公子來了多久了,怎么還站著?” 陳景行忙躬身長揖,賠笑道:“未及向您問安,不敢就座?!?/br> 鄭嫻兒笑了一聲,吩咐丫鬟引他入座,笑道:“這話可是要折煞我了!我聽見人說,這段時日陳三公子聲威日漲,儼然已成為桑榆縣青年才俊之中的佼佼者了!若是外人知道樓家怠慢了您,怕是要把我們的脊梁骨都戳斷了!” 陳景行聽到這番話,又重新站了起來,正色道:“這都是奶奶教導之功,陳某感激不盡?!?/br> “怎么回事?”樓闕在旁皺了皺眉,心里忽然有點不舒服。 陳景行忙解釋道:“桐階兄知道,我打小讀書不行、品行也不怎么樣,人人都瞧不起我這個紈绔子弟。我自己也知道這輩子賺不到什么好名聲,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向不肯干什么正經事。這一次褚先生的案子出來,是您家……您家少奶奶教導我號召同窗為褚先生和諸位學兄們正名,我才算是做了這輩子的第一回正經事!所幸同窗們爭氣,百姓們也肯聽我們說話,因此褚先生和眾學兄們的美譽并未被此案玷污,我也借了這件事的光,漸漸地博得了幾分好名聲……” “原來如此!”樓闕笑道,“我說怎么最近人人都夸你,原來你是一鳴驚人,為我們做了這么大的一件事!” 陳景行連連躬身:“本來以我的學問和品行,幾輩子都不會有受人贊揚受人景仰的一天,如今一切都是少奶奶教導有方!我自己想起來,時常還覺得惶恐不安!” 樓閔笑道:“陳世兄何必妄自菲???心中有正義,這天地便遮不住你的風采?!?/br> 樓闕卻只看著鄭嫻兒:“原來這件事也是你在背后籌劃的?!y怪你會覺得累,這段時日確實太辛苦你了?!?/br> 鄭嫻兒白了他一眼,低頭喝茶。 樓闕摸了摸鼻子,有些委屈。 ——都說了這么一會子話了,她怎么還沒消氣吶?今兒早上的事,她還要計較多久? 安姨娘不知何時已擦干了眼淚,這時忽然在旁笑道:“這可真奇了!不是都說讀書人清高么,陳三公子如何肯受我們三少奶奶的‘教導’?” 陳景真聞言心下一喜,忙回頭看向自家兄長:“是啊三哥,你怎么會聽那個女人的話?你該不會跟她有一腿吧?你……” “不許胡說!”陳景行的臉上微微一紅,氣得跳了起來。 這樣的反應,在旁人看來卻像是心虛的樣子了。 陳景真如獲至寶,忙沖到樓闕的面前,急道:“你看他們!那個女人是什么品性,你如今可看明白了吧?她就是楊花水性、人盡可夫!” 樓闕對她這番話并未作出任何反應,陳景行倒先跳了起來:“陳景真你給我閉嘴!” 陳景真偏不閉嘴。她嘲諷地瞇起眼睛,看向鄭嫻兒:“你果真是個不安分的!桐階才入獄幾天,你就不甘寂寞勾搭上我哥哥了?” 樓闕終于將目光移回了鄭嫻兒的身上,眼睛里卻流露出幾分期待之意。 他相信自己能猜到鄭嫻兒會如何回答。 她一定會說:“陳四小姐,你可以質疑我的品性,但請不要質疑我的眼光!” 想到此處,樓闕的眼睛越發亮了起來。 答案雖然已經猜到,可他還是很期待??! 這時堂中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鄭嫻兒的身上:審視的、責備的、質疑的。 鄭嫻兒抿了抿唇角,緩緩站起身來,頂著眾人的目光緩步走到陳景行的面前,低頭斂衽,行下禮去:“陳三公子,有一件事,我要請求你的原諒?!?/br> 第89章 孩子,不會有的 陳景行嚇得面如土色,忙跳到一旁連連擺手:“這怎么行,您……您怎么能給我行禮!” 鄭嫻兒抬起頭來,誠懇地道:“因為我對陳三公子說過一個彌天大謊?!鋵嵞翘旖o您吃下去的并不是什么‘雙生蠱’,而是小枝捉來玩的一只普通甲蟲。我只是一個尋常女子,并不常殺人,跟苗疆更是毫無關系?!?/br> “???!”陳景行呆住了。 小枝斟了一碗茶捧過來,送到了鄭嫻兒的手邊。 鄭嫻兒低頭接過,雙手奉到陳景行的面前:“當日情急之下信口胡言,讓陳三公子受了許多驚嚇,還望恕罪?!?/br> 陳景行額頭冒汗,雙手都有些抖。 他本不敢接鄭嫻兒手里的茶,卻更加不敢讓鄭嫻兒保持這樣低頭彎腰的姿勢。 因此遲疑片刻之后,陳景行只得顫著雙手接過了茶碗,向鄭嫻兒急道:“好了好了!” 鄭嫻兒抬起頭來,眨眨眼睛:“陳三公子不生氣?” 陳景行捧著茶碗,呆站了半晌,終于又抬手擦了擦汗:“真的……沒有雙生蠱?” 他最近明明覺得肚子里經常有東西在動來著,難道都是錯覺? 鄭嫻兒認真地道:“真的沒有。咱們這地方與苗疆隔著萬里之遙,那種東西就算有也不可能傳到這里來,何況我一個出身市井的小女子,怎么可能有那種稀罕東西?” 陳景行想了老半天,終于捧起茶碗一飲而盡,尷尬地笑了笑:“哈哈……我就說嘛!我這么個文不成武不就、一無是處的廢物,哪里值得您用雙生蠱來控制我……也是我自己太膽小怕死,否則怎么會輕易上當!” 鄭嫻兒真誠地道:“貪生惡死,人之常情罷了。當日若是易地而處,我恐怕也會作出跟陳三公子一樣的決定?!?/br> 陳景真在旁邊聽著,早已忍不住了:“三哥,這個女人給你吃蟲子,威脅你替她做事?——姓鄭的,你怎么可以如此陰毒!” “真兒!”陳景行怒聲喝道,“若非少奶奶當初逼我那一把,我恐怕一輩子都會碌碌無為!我被同窗們、親戚們和全城的百姓們鄙夷了那么多年,直到這些日子才嘗到了挺直腰桿做人的滋味,我這一輩子都會感激三少奶奶‘威脅’我那一次!” 這番話,他說得情真意切,倒鬧得鄭嫻兒有些驚詫了:“你,不恨我威脅你?不怪我戲弄你?” 陳景行面露笑容,躬身長揖:“若是一個月前的陳景行知道了‘雙生蠱’的真相,他是一定會惱羞成怒的;可我,不是他?!?/br> 鄭嫻兒大喜:“陳三公子氣量寬宏,異日恐非池中之物!” 陳景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嘿嘿”地笑了兩聲,模樣居然有些憨厚。 鄭嫻兒覺得此人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隨后就發覺旁側那道一直追逐著她的目光變得幽怨了起來。 陳景行反復向鄭嫻兒說了好幾遍“感謝”,后來卻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少奶奶對我說了實話,就不怕我仍舊心懷歹念,把……那個秘密說出去?既然雙生蠱是假,您如今可沒有辦法鉗制我了!” 鄭嫻兒回到原處坐下,淡然笑道:“今日來的若是一個月前的陳三公子,我是斷然不會說實話的??赡?,不是他?!?/br> 陳景行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來:“服!少奶奶,您這參詳人心的本事,陳某人服了!” 鄭嫻兒舉了舉手中的茶盞,報以微笑。 樓闕提起茶壺替鄭嫻兒斟滿,淡淡道:“這段時日,陳兄果真進益不小。心胸、見識都已非往日可比,異日一飛沖天,亦不為奇事了?!?/br> 陳景行連著得了兩個人的贊揚,早已喜得眉開眼笑。 卻聽見樓闕又不緊不慢地補充道:“如今陳兄見識大長,自然已經不屑于再做損人不利己之事。不過……那個所謂的‘秘密’,你若有興趣說出去,可以盡管去說。我們既然敢做,就不會怕人知道?!?/br> 鄭嫻兒聽到此處,抬頭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