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樓闕聽著她的絮叨,真想一巴掌把自己拍昏過去。 事情畢竟不能這么辦,他只得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黎三小姐,如今案子還沒結,牢里一時半刻還沒有理由讓我死;今日我若出了這牢門,那便算是逃犯,死有余辜;如果令尊再給我安一條‘誘拐閨閣少女’的罪名,我更是死都不知該怎么死了?!晕野萃心懔⒖虖奈业拿媲跋?,話說到這個份上你明白了沒有?” 黎宛卿聽出他語氣不善,終于委屈巴巴地掉下了眼淚:“可我是好心來救你的??!咱們快些走,不要被我爹抓到不就好了嗎?” 樓闕心中煩躁,沒好氣地追問道:“你要我走到哪兒去?一輩子背負著罪名躲躲藏藏不見人嗎?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為什么要做一輩子逃犯?就算我能逃,我的父母家人又怎么辦?你要讓他們為我挨一輩子罵?” 黎宛卿擦了擦眼角,跺腳道:“到了這個份上,你還管什么家人!在你的家人眼里,肯定是你的平安更重要??!只要你好好地活著,他們挨一輩子罵也是甘愿的!至于躲到哪兒——咱們只要離了桑榆縣,哪里不是世外桃源?哪怕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愿意一直陪著你,這樣不好嗎?” “你?陪著我?”樓闕忽然有些發懵。 黎宛卿紅著臉,點了點頭。 樓闕站了起來,簡直有些氣急敗壞:“黎三小姐,你是不是聽戲聽多了、話本子風月故事看多了?你這算是做什么?喊我陪你玩私奔?拜托,你找個靠譜的人陪你玩好不好?” “可我已經認定了你……”黎宛卿又羞又急,眼圈又紅了。 樓闕覺得自己已經要崩潰了。 他一直知道這姑娘是說不通的,可是直至今日他才明白,竟然是這種程度的“說不通”。 合著他剛才費了那么多口舌,人家一句都沒聽進去! 早知如此,他還不如省點兒力氣呢! xiele氣的樓闕重新在墻角坐了下來,恢復了黎三小姐所熟悉的清冷寡言的形象。 黎宛卿愈發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又小心翼翼地向前湊了湊:“樓公子,你不肯跟我走,是不是因為……你已經有心上人了?” 樓闕抬了抬頭,很快又低了下去。 他實在不覺得自己跟這位滿腦子風花雪月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好聊的。 黎宛卿見他不說話,立刻便覺得自己猜對了。 她擦干了眼角,急道:“樓公子,如果你的心上人是誰家的小姐,那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你們,可是……如果你喜歡的是一個不應該喜歡的人……” 樓闕再一次忍無可忍地開了口:“黎三小姐,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來了!” “你聽我說完!”黎宛卿也惱了,“樓公子,你表現得太明顯了,連我這么糊涂的人都看得出來!——你喜歡的是你那個寡婦三嫂,是不是?!” “是又怎樣?”樓闕反問。 黎宛卿怔了一怔,苦笑起來:“你居然承認了!可是……” 樓闕煩躁地拍著鐵欄,竭力忍住揍人的沖動。 他算是知道從前葛沛民為什么總勸他多跟這位黎三小姐接觸了——在這么一位姑娘面前,便是死人也要被她氣得說出話來,何愁他這不愛搭理女孩子的毛病治不好? 不過,此刻樓闕只想給葛沛民掛一個“狗頭軍師”的頭銜,順便慶幸一下自己的先見之明。 幸虧他先前不曾接受那狗頭軍師的建議,否則恐怕不是搭理不搭理女孩子的問題了,他怕他會得個“恐女癥”什么的,一見女孩子就想跑! 此刻樓闕已經很想跑了,全靠牢房的鐵欄維持著理智。 黎宛卿仍然沒有住嘴的意思。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認真地道:“樓公子,我知道你喜歡你的嫂子一定會背負很大的壓力,甚至會有人站在道德的立場上阻攔你們,可是我跟別人不一樣的!在我看來,你們既然是真心相愛,那就無關身份、無關倫理!別說她只是你的嫂子,就算是你的長輩,那也……也無妨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著驕傲的光,周身的氣質大約跟三閭大夫高喊“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時候差不多。 然而樓闕并沒有崇拜她。他只是萬般無奈地動了動眼皮,悶聲道:“所以,我已心有所屬,不能陪黎三小姐一起玩私奔的游戲了,請黎三小姐到別處尋找你的靈魂伴侶吧!” 黎宛卿認真地搖了搖頭:“不是的,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樓公子,她是你的嫂子這沒問題,可是你知道她的來歷嗎?我先前是認識她的,她不是好人!” 樓闕皺眉不語。 黎宛卿在心里組織了一下語言,又繼續道:“我不會認錯人的,她先前的名字叫‘如蘭’,是枕香樓一個尚未掛牌的妓女……” 說到此處,她故意頓了一頓。 樓闕終于如她所愿,抬起頭來。 黎宛卿忙道:“是真的!當時她有一個心上人,是個落魄書生!他們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可是沒有錢贖身,最后還是我和紅姑一起幫她逃出去跟那書生雙宿雙飛的!我不知道她后來怎么會改名換姓嫁到樓家當了少奶奶,但我確定那就是她!你記不記得上次在綴錦閣,我曾經問她是不是認識紅姑?她當時否認了,可是她的神情分明有些不自然!她在說謊!樓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 她的話尚未說完,樓闕已站起身來,沖到了她的面前。 等黎宛卿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衣領已被樓闕抓在了手里。 黎宛卿呆呆的,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話說完:“我的意思是說,她以前有心上人的,她待你未必是真心……” “滾!”樓闕手上使力,竟像抓麻袋一樣把這位黎三小姐提了起來,然后毫不客氣地扔出了牢門。 “樓公子!”黎宛卿摔在冰涼的過道里,連眼睛都沒敢睜開便已哭出了聲。 她是真正的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從小到大都是父母兄長捧在手心里寵著的,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 樓闕自己鎖上了牢門,從鐵欄里伸出手去,把鑰匙扔到了黎宛卿的腳邊:“趕緊滾,別逼我掐死你!” “桐階!”過道的盡頭傳來了黎賡的聲音。 “大哥……”黎宛卿立刻大哭起來。 黎賡加快腳步走過來扶起了梨花帶雨的meimei,然后責怪地看向樓闕:“桐階,你怎么對女孩子動手?!三妹可不曾得罪過你!” 樓闕雙手抓著鐵欄,氣得發顫:“我沒打死她已經算是客氣了,你還想怎樣?” 黎宛卿聞言立時哭倒在地,說什么也站不起來了。 黎賡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忍不住向樓闕沖了過來:“三妹秉性純善不諳世事,她便是無意間說錯了什么話,你也犯不著下這么重的手!” 樓闕毫不客氣,立刻跟他喊了回去:“枕香樓那個如蘭是她放走的,我不該生氣?” 黎賡一怔,又回過頭去把他的meimei提了起來:“如蘭當真是你放走的?” 黎宛卿嚇得連哭也忘了:“是……是又怎么樣!當時我看她一個女孩子可憐嘛,誰知道她會拋棄心上人又嫁到了樓家……” 黎賡險些氣死過去,喘了好半天才平復了呼吸,咬牙道:“你弄錯了,如蘭跟鄭姑娘不是同一個人!現在你馬上消失,否則我怕忍不住打你——還有,以后再讓我知道你去枕香樓,我直接給你掛牌你信不信?” 黎宛卿看見自家兄長疾言厲色的樣子,心里更委屈了:“哥,你怎么可以這樣!我難道不是好心嗎?枕香樓那些女孩子難道不可憐嗎?我做錯了什么?” “滾出去!”黎賡終于也火了。 黎宛卿不服,又看向樓闕。 卻見對方正冷冷地盯著她,兩只眼睛紅得嚇人,簡直像只會吃人的兇獸。 這位善良勇敢的千金小姐終于被嚇到了。她不情愿地撿起地上的鑰匙塞到黎賡的手里,雙手捂臉哭著跑了。 黎賡手里攥著牢門鑰匙,看著樓闕,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兩人相對沉默許久,樓闕又靠著墻角坐了下來:“你出去吧,我還撐得住?!?/br> “桐階,”黎賡遲疑道,“父親那里,我再想想辦法。你在這里一定要堅持住……罪名不要亂認,不是玩的?!?/br> 樓闕笑了笑:“我知道?!?/br> 黎賡看見他笑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可是,他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經過最近這一連串的事情,他分明感覺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了。 就連葛豐也已多日不曾來看他——這么多年的交情,竟還是要分道揚鑣了嗎? 黎賡有些不甘心??墒茄巯碌睦Ь?,又不是他短時間內能解開的。 他只能盡力而為。 黎賡嘆了口氣,低聲道:“樓家那邊,我會盡力幫你照應,你放心?!?/br> 樓闕抬了抬頭,嘆道:“你先養傷吧。年后不久就要進京趕考,你可別落下病根?!?/br> 黎賡扶著鐵欄,唉聲嘆氣:“褚先生攤上了這么大的事,你我如何還能赴考!” 樓闕搖搖頭,笑了:“旁人能不能赴考我不知道,但你是一定能去的。憑著黎兄之才,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桐階,你是在罵我!”黎賡不安地道。 樓闕微笑地看著他:“你多心了。我只是覺得,褚先生總該留下點什么。這次的事若能平安過去自然是皆大歡喜,否則……先生的那些著作只怕未必保得住,門下弟子亦是性命堪憂。若是真到了那個地步,也就只有你尚有機會繼承先生遺志,激濁揚清、匡扶正義了?!?/br> 黎賡聞言臉色大變:“你為什么說得那么嚴重?難道這件事……” 樓闕的笑容漸漸變得有些苦澀:“這件事是上頭的博弈,咱們這些小魚小蝦只能在外圍聽天由命罷了?!?/br> 黎賡靠在鐵欄上怔怔地站了許久,終于又皺眉道:“桐階,我總覺得你這番話有些不盡不實!你們是不是還有什么事瞞著我?” *** 天色尚未大亮,樓家大門外便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鄭嫻兒聽到消息的時候,卻已經是在她吃過早飯之后了。 丫頭們不待見那個人,故意把消息壓了一陣,算是出氣。 鄭嫻兒梳妝停當,神采奕奕地進了小客廳,進門便笑:“喲,今日是什么風把陳三公子吹來了?” 陳景行見了她,嚇得“噗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三少奶奶恕罪!真兒那個臭丫頭做的事,我們完全不知情呀!上次我見了她,還特地囑咐她不許惹三少奶奶生氣、不許癡心妄想來著,誰知道她一轉眼竟會做出這種事來!家父聽說了這件事,立時氣得一病不起,病中還反復囑咐我早些來向三少奶奶賠罪……” 鄭嫻兒聽見他絮叨了這么多,心里已經有數了。 事實上,就算這位陳三公子今日不過來,她也會想法子把他給找來的。 他能自覺主動地出現在這里,那當然更好。 鄭嫻兒往椅背上一靠,懶懶地問道:“這么說,陳三公子也覺得令妹這件事做得不厚道了?” “當然當然!”陳景行急急地道,“豈止不厚道!她捏造謊言誣告樓五公子,給三少奶奶您添了煩惱,這簡直是……簡直是罪該萬死!” 鄭嫻兒悠悠地道:“我還真沒想到,小小一個陳景真,竟能給我添那么大的麻煩——陳三公子,令妹的本事不小??!” 陳景行俯伏在地上,冷汗涔涔。 鄭嫻兒像是剛想起來似的,忙叫婆子扶了他起來:“誰教你給我下跪了?這成什么樣子呢?” 陳景行雖站了起來,卻還是躬著身子,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小枝端了一只小蓋碗走進來,柔聲勸道:“奶奶別生氣了,喝碗參茶提提神吧!” 鄭嫻兒接過茶碗,淡淡道:“也沒什么好生氣的。一點小事而已,過兩天也就消停了!——外頭那起子不懂事的,還都當是樓家要倒了呢!” 小枝忙笑道:“這幾百年來,盼著樓家倒臺的人還少了?樓家要是那么容易倒臺,它也就不是樓家了!” 主仆兩人只管閑聊起來。陳景行在一旁聽著,也不敢插話。 直到一碗參茶喝盡,鄭嫻兒才剛剛回過神來似的:“對了,陳三公子方才是想說什么來著?” 陳景行忙躬身道:“斗膽求奶奶開開恩,把我那個不成器的meimei放回去,我們陳家一定嚴加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