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樓閔皺眉不語,仍是樓闕抬起頭來笑道:“案子不是什么大事,過些日子大家必定平安回去。大嫂只管安心就是?!?/br> 胡氏顯然并不滿意這個答案,急得又拍桌子又跺腳:“‘過些日子’是什么時候!家里人都急死了,你們知不知道!” 樓闕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鄭嫻兒琢磨著他剛才的話,總覺得他心里是有數的,只是不方便說出來而已。 一時想不通,她只得笑勸道:“先吃飽飯再說話!” 樓闕很聽話地低頭扒了幾口飯,含混不清地說道:“你放心?!?/br> 鄭嫻兒的眼圈立刻紅了。 她知道,她的心思,這個男人都懂。 他一定知道她為他擔驚受怕徹夜難眠??墒钱斨馊说拿?,他卻也只能平平淡淡地說一聲“你放心”。 這一刻,鄭嫻兒恨極了這個尷尬的身份! 看著眾書生把飯菜吃了個干干凈凈,鄭嫻兒便同胡氏一起收拾了食盒,向黎賡道:“看樣子,我們是不能常來的。今后——就拜托你了?!?/br> 黎賡忙躬身應承著,分毫不敢怠慢。 旁邊有書生夸張地嘆道:“人跟人還真是沒法比??!我們也是又冷又餓又驚又怕地煎熬了一宿,也不見有個人來給我們送點吃的!我們還得跟桐階兄蹭飯!也沒有人走后門囑托黎大公子好好照料我們!” 樓闕一個白眼翻了過去:“搶了我的飯菜填飽了肚子就不錯了,還想在我家人面前裝可憐?抱歉,我家沒人心疼你!” 那人傲嬌地“哼”了一聲:“那可不一定!你家三哥在世的時候待我可是比親兄弟還親的!你的三嫂也就是我的三嫂!咱們三嫂沒有只疼你不疼我的道理!三嫂,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樓闕沒等他說完已黑了臉:“你少來套近乎!我怎么不知道三哥待你比親兄弟還親了?” 鄭嫻兒看著他們笑鬧,心里倒比先前松快了幾分。 那邊胡氏和樓閔又開始上演依依惜別的戲碼,鄭嫻兒在樓闕的面前站著,卻是什么話都不敢說。 還是樓闕笑道:“回去跟母親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在外頭我能照顧好自己。請她老人家只管放心,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胡思亂想,該回去的時候我自然會回去了……” 鄭嫻兒一一答應著,心里明白這些話其實都是說給她聽的。 旁邊那書生看得目瞪口呆:這個話癆,確定是樓桐階沒錯吧? 鄭嫻兒留意到周圍眾人驚詫的目光,只得抬起頭來,打斷了樓闕的絮叨:“太太那邊有我和兩位嫂子照料,你也不必掛心。你們外頭的事我也不懂,只是你要記著,不管什么時候,家里……盼著你平安回來?!?/br> 樓闕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會的?!?/br> 鄭嫻兒回頭喚了小枝進來,笑道:“我叫底下人替你收拾幾件保暖的衣裳送過來,也不知道他們收拾了些什么??傊阕约汉煤谜疹欁约喊?,病了餓了都沒人疼你!” “喂,剛剛還說盼我平安回去呢!”樓闕故意裝委屈。 鄭嫻兒微笑不語。 樓闕順手解開包袱看了一眼,見都是他留在落桐居的衣服,一時便忍不住笑了:“誰說我是沒人疼的?替我收拾衣裳的那個人一定是最疼我的!” 鄭嫻兒忍不住笑,旁邊卻又有不識趣的人插言道:“桐階兄,什么情況???屋里的可心人收拾的?” “別亂說!”樓闕嘴上呵斥,眼角的笑意卻始終沒有消散。 鄭嫻兒看見樓閔那邊根本沒人靠近,心里不免又是一陣不平。 就因為她和樓闕不是夫妻,所以連一句私話都不能聊!費盡了心思遮遮掩掩說幾句話,還偏有那煩人的家伙自以為風趣地過來湊熱鬧! 平時不覺得有什么,遇上事才知道,一個必要的身份還是有用的。 鄭嫻兒的心情有些低落,當著外人的面又不敢表現出來,只得低聲道:“我先出去了。一會兒你跟大嫂說我在外頭等她?!?/br> 樓闕只得答應著。滿心不舍,卻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鄭嫻兒依舊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 從始至終,兩個人只在剛進門的時候對視了一眼,之后便再也沒有半點眼神交流。 兩人都很清楚,一旦目光接觸,就一定會被旁人看出端倪。 誰都不敢保證自己有足夠的自制力,在看見對方的眼睛之后還能保持冷靜、還能堅持不撲到對方的懷里去。 眼睛里是藏不住心事的。不管是外人還是自己,都能從里面讀出太多太多的內容來。 這太可怕了。 離開那間書房之后,鄭嫻兒立時覺得雙腿有些支撐不住。小枝忙跑過來扶住了她。 “咱們……先等一會兒?!编崑箖汉笸藘刹娇吭跈跅U上,撥弄了一下斗篷上礙事的風毛,讓臉頰透了透氣。 剛才她大致看過,里面并沒有那夜在枕香樓花船上見過的人。先前她也是急糊涂了,竟險些忘了這件事,幸好并沒有出什么亂子。 只是,她這個“三嫂”的身份,今后怕是更加擺脫不掉的了。 鐘兒很快從里面跑了出來,疾走幾步來到近前:“奶奶,我們爺有件重要的事要拜托您?!?/br> “說吧!”鄭嫻兒站直了身子。 鐘兒向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道:“請奶奶去清韻茶樓找明安公子,就說桑榆縣這邊誤不了大事,但請上頭務必保住褚先生和諸位士子?!?/br> 鄭嫻兒一驚:“樓明安?” 鐘兒點頭,又繼續說道:“如果明安公子不在,事情就麻煩了一點——需要請奶奶到聽松苑去等一只鴿子,用飛鴿傳書把剛才的那兩句話傳出去?!?/br> 鄭嫻兒在心里想了一想,鄭重地應下了:“叫他放心,我一定辦好?!?/br> 鐘兒鄭重地行了個大禮,抬頭道:“我們爺說,這個年可能不好過,但總有云開月出的時候,請奶奶一定……等他?!?/br> 鄭嫻兒聞言立刻瞪圓了眼睛:“你回去告訴他,我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他要是敢死了,我一滴眼淚也不會掉,回頭我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門勾引別的男人去!” 鐘兒黑著臉跳了起來,轉身奔回書房中去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如實把話傳到。 鄭嫻兒仍舊靠在欄桿上,想著樓闕的那番囑咐,心里卻是暗暗驚異。 樓明安,竟是樓闕認識的?他到底是個什么角色? “桑榆縣這邊誤不了大事”的“大事”又是什么事? 至于說“這個年不好過”,大概是在向她暗示這個案子要到年后才能有轉機了。但不論如何,只要有轉機就好,這會兒誰還有心思計較早晚呢? 胡氏終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來。鄭嫻兒心里惦記著給樓明安傳信的事,一時也顧不得體諒她的小腳了。 好容易出門上了馬車,鄭嫻兒便直接吩咐道:“不急回府,先去咱們茶樓!” 胡氏聞言立刻皺起了眉頭:“你這是做什么?府里大家都還等著消息呢,你還有心思管茶樓?” 鄭嫻兒微微一笑:“大嫂,你需要洗把臉,敷一敷眼睛。咱們府里如今沒個頂得住大梁的人,你若是這么腫著一雙眼泡子回去,府里的人心就亂了。你是不知道奴才們沒了懼怕之后會刁鉆成什么樣子!” 胡氏怔怔地坐了一會兒,直到馬車開始走了,她才訥訥地問:“奴才還能欺主不成?” 鄭嫻兒不急不慢地道:“豈止欺主?遇上大事的時候,人性的善惡會比平時放大百倍千倍!回府之后你可千萬要硬氣起來,護好了你自己和孩子,別叫刁奴鉆了空子去!” 胡氏聽她說得似有道理,慌忙點頭。 鄭嫻兒疲憊地往車窗上一靠,嘆了一口氣:“希望老爺的身子爭氣一點吧,否則……” 胡氏想了半天,終于嘆道:“是啊,家里沒個男人是不行的!” 鄭嫻兒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捂住了臉。 其實她很想說,家里沒個男人未必就一定不行,但有些時候,被窩里沒個男人是不好過的。 這句話說出來,胡氏多半會當場啐她一臉。 二人能聊的話題并不多,只得各自想著心事,一路沉默地到了“飲杯茶”。 下車以后,鄭嫻兒吩咐小枝帶著胡氏上樓休息,自己尋了個借口出門,走到了街對面的清韻茶樓。 關于這個樓明安公子的身份,鄭嫻兒先前沒有細想,如今卻也想不出什么來。她只能選擇相信樓闕——他信任的人,總不會是壞的吧? 上次跟樓明安打交道的結果算是不歡而散,不知道這次見了那小少年會不會尷尬? 鄭嫻兒揣了滿肚子心事走得飛快,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道木門,她才恍然驚覺。 怎么會關著門? 鄭嫻兒退后兩步,盯著那道門看了許久,終于確定了:這里就是清韻茶樓。 門樓下的牌匾還在,下面卻多了一條粗粗的鐵鏈子,掛著一把大鎖。 原本貼門神的地方,此刻正貼了一張紙,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永久歇業”四個大字,沒頭沒尾,半句解釋也沒有。 鄭嫻兒呆站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家“飲杯茶”去。 劉掌柜看見她,忙含笑迎了上來。 鄭嫻兒只好向他打聽對面的事。 誰知劉掌柜也不甚清楚,只說昨晚人還在來著,今天早上就已經關門落鎖貼出歇業告示了。 關于那個樓明安小公子的去向,劉掌柜更是一問三不知。 如此一來,倒也沒必要出門去向旁人打聽了——連門對門的都不知道,旁人只怕就更加不知道了! 鄭嫻兒心里剛剛消散了幾分的憂慮,此時又瘋狂地生長了起來。 她不能不懷疑。 樓明安消失的時間太巧合了! 這樁案子到底跟樓明安有沒有關系?如果有,他在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背后的那人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樓闕的處境會不會因為這個人的消失而變得更難? 京城里的人,還靠得住嗎? 這些問題,全都沒有答案。 鄭嫻兒怔怔地在柜臺前站著,心里十分無措。 劉掌柜看著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這條街上暫時沒有別的茶樓了,您看咱們要不要提前開業?今天好些人看見對面沒開門便掉頭來了咱這里,聽說咱家沒開業,他們都有些掃興呢!” 鄭嫻兒看看空蕩蕩的店里,想了好一陣子才咬牙道:“開業!越快越好!先不用刷漆了,桌椅茶具弄得干干凈凈的就好!別的都不要緊,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咱們伙計們的精氣神一定要提上去!” 劉掌柜慌忙答應了,又似乎有些遲疑。 鄭嫻兒轉過身來看著他,正色道:“書院的事,你們想必也聽到風聲了。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說越早開業越好、精氣神越旺越好!你叫伙計們只管放心,只要樓家不倒,茶樓就不會倒;萬一樓家要倒了,也絕不會虧待了咱們的伙計們!” 劉掌柜忙站直了身子,高聲接道:“三奶奶放心,今后這‘飲杯茶’就是樓家的臉面,絕不會讓人小瞧了去!” 鄭嫻兒拍了拍他的肩,昂然道:“要的就是這樣!你現在馬上把炮仗點起來,再找人寫張喜報掛出去,咱們今天就開張!牌匾沒做好就先空著,字畫沒有就先算了,咱們不能拖!” 劉掌柜高聲應了,立刻叫了幾個伙計,歡歡喜喜地跑出去貼喜報擺炮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