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但茶樓的生意卻比先前好了許多。不為別的,就為這新來的小掌柜生得好,又嘴甜會說話,而且還是京城來的,自帶光環。 一時間,這附近人家家里有女兒的、親戚家有女兒的、鄰居家有女兒的以及自己就是女兒的都有些蠢蠢欲動,隔三差五就要到茶樓上來露一露臉。 樓明安是來者不拒,跟誰都能聊得開開心心的。但只有真正精明的人才會意識到,哪怕你在這里跟他聊了一整天,也不過是虛耗了一整天的時間而已。 他不想說的話,你休想從他嘴里套出來。 這個少年,不簡單! 此時此刻,這個“不簡單”的小少年正坐在樓闕的對面,一雙狹長的眼睛亮閃閃的。 樓闕只管喝茶,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對面那雙眼睛里流露出來的熱切之意。 眼看著杯中的茶水添了第四遍,樓明安終于忍不住率先開了口:“我以為你會有話要問我!” “我記得是你請我來的?!睒顷I神色淡淡。 “你!”樓明安的臉上閃過一抹怒色,“我不請你,你就不來看我了嗎?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 樓闕眉心微蹙,已經露出了幾分不耐:“你該回去了。如今京城里的局勢瞬息萬變,正是用人的時候?!?/br> “那你呢?”樓明安反問。 樓闕漫不經心地道:“我是個局外人?!?/br> “只怕你已身在局中而不自知吧?”樓明安揚起小臉,有些不服氣。 樓闕并不打算跟他爭辯,依舊閑閑地啜著茶水,仿佛他真的只是來喝茶的。 樓明安盯著他那只手看了半天,又笑了:“你就不想問問我查到了什么?” 樓闕立刻接道:“那是你的差事,不是我的。而且,她身上真沒什么值得一查的?!?/br> 樓明安撫掌一笑:“這你可說錯了!她身上可查的東西,多了去了!” “比如?”樓闕撥弄了一下茶杯的蓋子。 樓明安細細地觀察著他的臉色,心中暗笑:樓闕呀樓闕,你這掩人耳目的功夫,修煉得還不到家呀!剛才那兩句話,稍稍留心的人都能發現你明顯比先前急切了許多!——一點私情你都藏不住,別的事情上你又能有多大的能耐呢? 四目相對,樓明安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比如,她根本不是鄭木匠的親生女兒!” “怎么會?”這次,樓闕并沒有掩飾他的詫異。 樓明安得意地一笑,向前傾了傾身子:“千真萬確!你可不知道我為了查這件事費了多少工夫!那鄭木匠不是啞了嘛,我只好從他的鄰居身上下手,誰知鄭木匠原本不是住在城西的,于是我從城西跑到城南、從城南又跑到城北,費盡了周折才打聽出來!你猜怎么著,那鄭木匠長得跟個燒禿了的螞蚱似的,他媳婦竟是個大美人!奇的是并沒有人知道那女人姓什么,見過她的人也只知道她是鄭木匠從山上撿回來的——可是撿回來的時間是八月,你那個……三嫂的生辰卻是在第二年的三月底,你說有趣不有趣?” “你確定沒弄錯?”樓闕的眉頭擰了起來。 “喲,你不信我???那你自己去查??!”樓明安不高興了。 樓闕其實已經信了,但他此刻并沒有心情向這個被他氣到了的孩子道歉。 他心里的那幾分憂慮,不可避免地瘋長了起來。 樓明安看出了他的心事,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樓闕又添了一杯茶,神色已經恢復如常:“除此之外,你還查到了什么?” 樓明安攤了攤手:“沒了!鄭家那小破房子已經搜過很多遍,除了破麻爛苘以外什么也沒有!我連那個神秘女人的墳都挖了,也沒翻出一件跟身份有關的東西來!” “你挖人墳干什么?!”樓闕的臉上現出了幾分怒色。 樓明安“嘿嘿”一笑:“父王不是吩咐了要‘徹查’嘛!我覺得父王既然這么說了,就說明這里頭一定有大問題!那個鄭木匠沒什么好查的,我當然要去查他女人!” 說罷,見樓闕的臉色仍然不好,他又笑嘻嘻地補充道:“我也不是只干壞事啊,那女人的棺木已經爛透了,我還買了口新棺材給她裝上,又燒了好些紙錢給她吶!” 樓闕揣了滿肚子心事,好半天才低下頭去,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所以,線索到現在算是斷了。你還要繼續查?” “不查了!”樓明安笑道,“只要確定了鄭氏不是她爹親生的,應該就已經可以向父王交代了!” 樓闕點了點頭,舊話重提:“既如此,你可以盡早回京去……” 他的話未說完,樓明安忽然笑道:“我聽說鄭氏有個別號叫‘桐君姑娘’?怎么那么巧,你的表字是‘桐階’,她的別號就叫‘桐君’?” “桑榆縣百姓喜歡以花木命名,這也不奇怪?!睒顷I不以為意。 “哦——”樓明安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匆姌顷I的臉上稍稍有些不自在,他就高興了。 樓闕的心里卻是微微一動。 鄭木匠是不會有閑情逸致給女兒取一個別號的?!巴┚边@兩個字,到底是誰取的呢? 世人皆知,桐君是古時名醫,民間尊為藥神。 但只有少數文人雅客知道,“桐君”這兩個字也是文人對“琴”的雅稱。 不管是藥還是琴,似乎都與那個女人沒什么關系。 所以,這個別號到底有沒有特殊的含義呢? 這么一想,再聯系一下京城里的某些傳說,樓闕的心里愈發焦躁起來。 希望只是巧合吧。 樓明安看見樓闕失神的樣子,心里更添了幾分鄙夷。 他眨眨眼睛,臉上露出的卻是狡黠之色:“喂,你猜我還查到了什么?” 樓闕抬了抬頭,并不問。 樓明安面上表示有些掃興,卻并不妨礙他說下去:“話說,你家那個三嫂還真是個人物!她自己恐怕未必知道鄭木匠不是她親爹,可她居然就敢雇人打斷了他的腿、還拔了他的舌頭!嘖嘖嘖……連自家老父都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還真是最毒婦人心吶!” 這件事,樓闕自己早已經查到了,所以他并沒有表現出驚訝。 樓明安興致勃勃地向前探著身子,語氣夸張:“你說,我要是把這件事告訴父王,或者傳到京城里去,后面會發生什么?” “無憑無據的事,還是不要說的好?!睒顷I的臉上仍然云淡風輕。 樓明安很想說他能找到人證,但他很快又省悟過來。 樓闕既然說了這句話,就表示他自己要替那女人抹去證據、擺平這件事! 表現得這么明顯真的好嗎?他都不知道要避嫌的? 這個人究竟是太自大,還是太愚蠢呢? 樓明安已經快忍不住要把滿心的鄙夷寫在臉上了。 但他的心里卻是高興的——蠢貨當然比聰明人更容易為我所用嘛! 樓明安在心里把自己所得到的信息捋了一遍,露出了自信滿滿的笑容,看向樓闕的目光也愈發熱切:“聽說那位褚先生很賞識你?不如你帶我去見見他吧!” 樓闕抬起頭來,眉心微蹙:“褚先生潛心學問,不見外人的?!?/br> 樓明安的笑臉立刻僵了一僵:“正是因為褚先生不見外人,所以我才叫你帶我去!你是先生的得意門生,他總不能避而不見吧?” 樓闕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語氣依然平淡:“先生只是一介書生,對王爺要做的事毫無用處,你又何必多此一舉?何況他老人家性情耿直,門下弟子尚且難以忍受,何況是你……” 沒等他說完,樓明安已打斷道:“我是定北王世子,他再怎么性情耿直,也不可能當面給我難堪!何況父王求賢若渴,我便為此受一些委屈又算什么?你不肯給我引薦,莫非是怕我入了褚先生的眼、搶了你的風頭?” 樓闕臉色一沉,直接站了起來:“先生素來清高自許,我既蒙他老人家引為知己,又豈會引著官場上的濁物去污他老人家的眼!你若有手段得到先生青睞,那是你自己的本事,我這條路卻是走不通的!” 樓明安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瞇,隨后又舒展開來。 他重新坐直了身子,露出笑容:“我不過隨口問問,你不愿意也就罷了,何必生氣?來,喝茶!” 樓闕抿緊唇角看著他重新添滿茶水,眉梢微沉:“不必了,我還有事?!?/br> “誒!別耍小孩子脾氣,坐下!”樓明安抓住他的手,硬是將他拽了回來。 樓闕被他鬧得有些好笑,只得又坐下了。 樓明安搖頭嘆了口氣,有些埋怨似的看著樓闕:“父王一向有識人之明,他老人家賞識你,定是因為你有過人之處。不過——在本世子看來,桐階兄,你胸中雖有韜略,但人情世故卻甚是不通??!” 樓闕不以為然地勾了勾唇角:“胸中若有韜略,不通世故亦能游刃有余;胸中韜略若不足用,便精通人情世故又有何益?” 樓明安眉頭一皺,又搖了搖頭:“這話越發不對了。你有韜略,別人也有韜略;別人通世故,你卻不通。如此一來你豈非要大大吃虧了?桐階兄,世事洞明,亦是一門大學問??!” “這門學問,我怕是學不會了!”樓闕苦笑搖頭,一臉無可奈何。 樓明安真誠地看著他:“怎么可能學不會呢?世事人情,說起來不過‘審時度勢、趨利避害’八個字罷了。你是人盡皆知的少年英才,這點兒道理豈有不懂的?” 樓闕很認真地想了想,最終還是搖頭:“說起來容易,可是‘審時度勢’這一層,我怕是沒有這個天分?!?/br> “桐階兄謙虛了,”樓明安立刻反駁,“你若是不懂得審時度勢,又豈會特地選在萬壽節前入京?這京中的風云、天下的興衰,你怕是早已看在眼里了!本世子毫不懷疑你有運籌帷幄之能,只是——胸中韜略是為謀天下,世故人情是為立自身??!桐階兄心懷天下,可曾為自己作過充分的打算?要知道古往今來多少能人異士,謀天下、利蒼生,最后卻未能給自己掙一個善終,皆因胸有韜略而不通人情之故??!” 樓闕似有所感,聽他說完之后許久無言。 樓明安也不急,低頭吹著杯中茶葉,靜靜地等著。 良久之后,樓闕微微笑了:“多謝世子提點?!?/br> 樓明安見狀,心下一喜:“桐階兄可是想通了什么?” 樓闕笑而不語,見樓明安似乎還要追問,他干脆又站起身,鄭重地告辭了。 這一次樓明安不好再挽留,心下卻始終覺得不足。 眼看樓闕轉身要走,他忽然站起來,問了一句:“聽說樓家的園子蓋得不錯,不知本世子有沒有眼福前往一觀?” 樓闕頓住腳步,忍不住皺眉:“寒冬臘月,桑榆縣實在沒有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致,沒得污了世子爺的眼。既然世子爺的差事已經做完了,不如及早回京,免得王爺掛念?!?/br> “樓闕!”樓明安的臉色沉了下來。 樓闕站著不動。樓明安便疾走幾步攔在前面,擺出了王府世子爺的架子:“我看你還是冥頑不化!本世子愿意與你交好,那是你的福分!定北王府只我兄弟兩個,我那弟弟又不成器,一旦父王大業告成,我就是當仁不讓的太子爺!如今父王寵信你,你大可不必把本世子放在眼里,可是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呢?你好好想清楚!” “世子,”樓闕回過頭來笑了笑,“如今王爺畢竟尚未成事。您要拉攏人心爭權奪利,至少要等坐上太子寶座之后再說?!?/br> “好!”樓明安圓潤的小臉徹底黑了下來,“算你有骨氣!到時候你可別來求我!” “世子若無別事,在下不奉陪了?!睒顷I平靜地轉過身,邁步下樓。 樓明安拂袖掃落了手邊的杯碟,氣得拍桌大罵:“等我做了皇太子,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 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人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神色憂急:“世子爺,您太急躁了!” 樓明安拍桌怒道:“是他太油鹽不進了!本世子已經反復暗示招攬之意,他卻一個勁地裝糊涂!師傅,我還是不懂你為什么總叫我拉攏他,明明我才是主子!” 那中年人面露難色,低頭嘆道:“世子爺,這個人……他有點不對勁??!” 樓明安重新坐了下來,生了好半天的悶氣,終于又調整了表情:“確實,他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父王愛惜人才是不假,但疑心也重,偏偏這個樓闕一出現就成了父王的心腹,聯絡朝中大臣那么重要的事都交給他去做,父王難道就不怕他是皇帝那邊的人?這事真是邪了門了!” 那中年人立刻接道:“正是因為如此,世子才更加不能對他掉以輕心!此人若是真心為王爺效力,那便萬萬不能讓他站到三爺那邊;他若果真心懷鬼胎,世子就更該假意與他交好,探明他的底細,以便在王爺面前盡早揭穿他的真面目!王爺所謀者大,一絲一毫都疏忽不得??!” 樓明安煩躁地拍著桌子,冷笑道:“你說得容易!那個人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怎么把他拉攏過來?我看干脆一刀殺了他算了!我就不信了,父王還能為了一條走狗廢了我這個世子不成?” “又說胡話了!”中年人皺眉斥道,“說過多少次叫你穩重些、穩重些!如今王爺大事未成,正是用人之際,這是你拆臺的時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