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黎賡小心地扶著石樁坐了起來,摟著鄭嫻兒慢慢地退回了觀景亭中。 離峭壁遠了些,他終于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鄭嫻兒虛弱地笑道:“我是個亡命之徒,留著遲早是個禍害……可別告訴我你又心軟了,我不信?!?/br> “你放開我,先看看傷!”黎賡皺眉道。 鄭嫻兒非但不放,反而趁他不備翻了個身,再次將他壓在身下:“你要給我看哪里的傷?胸前的?還是大腿上的?” 黎賡皺眉,試圖推開她。 鄭嫻兒壓住他的肩膀,雙目迷離地看著他:“黎大公子,想我沒?我伺候人的本事是媚姐親自調教的,那天夜里又被灌下了極烈的媚藥,照理說沒有伺候不好的道理——你怎么會不喜歡呢?” “你放開!”黎賡的眉頭擰得死緊,一臉貞烈。 鄭嫻兒“噗”地一笑,曖昧地蹭著他的身子:“當時我是因為藥性太烈所以一直迷迷糊糊的,你呢?第一次在桐階那兒看見我的時候,你為什么沒有認出我?是因為女人太多了不值得記住,還是顧念兄弟情義而不肯說穿?后來幾次見面,你總是對我橫眉豎目,究竟是因為瞧不起我,還是因為放不下我?黎大公子,我雖恨你入骨,卻也始終忘不了——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我不是!”黎賡本能地反駁。 鄭嫻兒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微微一顫:“你說什么?” 黎賡這時才察覺到脖子上的涼意。他心下一驚,忙起身扭住了鄭嫻兒的手臂:“你還是要殺我?” “不然呢?”鄭嫻兒疼得大汗淋漓,猶自笑個不停:“難道你真的相信我要睡你?黎賡,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這種男人很惡心?——不對,你根本就不算個男人!” 黎賡小心地放開了鄭嫻兒的雙臂,自己站了起來:“你傷得不輕,咱們得快點回去!”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腳踝已經腫得跟饅頭一樣了。鄭嫻兒的手指在上面留下的血印子還在,已經變成了青黑色。 鄭嫻兒動了動身子,這才發覺自己渾身都疼得厲害,可見確實是傷著了。 但她無所謂。 她還是想找機會殺了這個男人。 黎賡見說不動鄭嫻兒,只好扶著她在石凳上躺下,然后警惕地退避到一旁,強作鎮定地道:“據我所知,枕香樓從未有過逼良為娼之事。若有,我絕不放過——把你的事情告訴我!” 鄭嫻兒冷笑著,不想理會他的問題。 黎賡定定地看著她:“我說過,你我之間有誤會!” “誤會?”鄭嫻兒嗤笑,“那個叫‘媚姐’的女人不是枕香樓的人?胡二混和秦三他們不是枕香樓的龜公?我好端端的出門逛廟會,被人打暈了裝在麻袋里送進枕香樓,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喂下了那種該死的藥,然后媚姐那個女人就開始用各種惡心的手段羞辱我、逼我在那些惡心的臭男人身上練習取悅男人的本事!枕香樓的那些骯臟的手段……黎大公子,你掌管著那么臟的一個地方,還敢說自己光風霽月問心無愧……你怎么不說茅坑里的大糞芳香怡人美味可口呢?!” “你……真不是被家人賣進去的?”黎賡仍有些不相信。 鄭嫻兒笑得滿臉是淚:“誰把我賣進去的?誰把我賣進去需要你的人親自拿麻袋上街綁人?” 黎賡遲疑不語,好半天才道:“回去之后,我會嚴審你說的那幾個人。如果真有此事,我……把他們全都交給你處置!” 鄭嫻兒冷笑了一聲,喉頭又涌上一股腥甜。 交給她處置,又能怎么樣呢? 那三個晝夜里煉獄般的煎熬、“臨江仙”客棧里的那一夜迷亂,已經將她從精神到rou體、從內到外徹徹底底改造成了一個真正的娼妓,她早已經回不去了! 哪怕把仇人千刀萬剮,哪怕把枕香樓付之一炬,她也不可能再變回昔日劉家巷中那個大大咧咧不諳世事的傻姑娘。 能不恨嗎? 鄭嫻兒算了算日子,才發現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快一整年了。 這一年來,她一直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假裝沒心沒肺假裝灑脫暢意,可是每每午夜夢回,她卻又無比厭棄自己。 她拼命對自己說“那不是你的錯”,于是便加倍恨上了枕香樓。 她竭力勸說自己相信那些經歷不是屈辱,而是一場奇妙的體驗——所以她才會對男女之事十分看得開,熱衷于嘗試各種新鮮的東西。 她幾乎連自己都騙過了,卻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推翻所有,任憑那些屈辱的、骯臟的、令人絕望的回憶吞噬掉她所有的信念…… 強烈的自尊伴隨著極度的自厭,性情堅韌卻掙脫不了內心的頹喪,目空一切卻又畏首畏尾,貪生怕死卻又厭憎生命……重重矛盾,讓她時常覺得自己有被逼瘋的危險。 可是居然至今都沒有瘋。 鄭嫻兒枕著手臂在石凳上趴了很久很久,終于啞聲補充道:“三天之后,他們終于把我洗干凈了,灌了藥送進‘臨江仙’……我醒來之后才知道那個房間是黎大公子你的,而你本人也正是枕香樓的少主人。據我所知第二天你就回家成親去了,第三天……他們要我接客,我砸開窗戶跳了河——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了?!?/br> 至于她跳河之后如何從滿河浮冰之中逃出命來,這點小事與先前的屈辱相比已經不值一提了。 黎賡怔怔地坐著,一副神游太虛的樣子。 鄭嫻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估摸著他也不會把她的痛苦放在心上,也便不問。 她怎么會對他抱希望呢?難道指望他給她報仇嗎? 紅日西沉的時候,黎賡終于遲疑著開了口:“你先前自稱‘如蘭’?如蘭確實是在去年除夕夜投河死了的,可我當時叫人查過,如蘭是一個南邊的商人破產之后走投無路才賣進樓里的……她已經在樂班里待了三年了,怎么會是臨時從廟會上綁來的?” 鄭嫻兒嘲諷地笑了:“這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被綁進枕香樓之后,我就是‘如蘭姑娘’了?!?/br> 黎賡擰著眉頭細想了許久,遲疑道:“如蘭死后我查看過她的畫像,確實跟你有幾分相似。如果你真的不是她,也許是真正的如蘭逃跑了,他們抓捕的時候認錯了人……” 鄭嫻兒冷冷地道:“可是,那個媚姐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記住,今后你就是如蘭姑娘——若是在少主面前說錯了,你不妨試試我媚姐的手段’?!?/br> 言外之意,媚姐分明早知道她不是如蘭,不存在“抓錯”這種可能。 而那個“少主”,正是黎大公子本人。 黎賡呆坐了半天,雙手抱住了頭:“原來是這樣……如蘭在樂班里是拔尖的,只是一直不肯掛牌。臘月二十三那天,沛民用我的名義給枕香樓發了帖子,點名要她陪侍……” “怎么又扯上葛豐了?”鄭嫻兒有些緊張。 黎賡不知道她的擔憂,仍繼續說道:“想必是那天夜里真正的如蘭跑了或者死了,樓里的人怕我怪罪,所以才會抓了個容貌相似的女子來代替……如果這是真的,我難辭其咎。待我查明真相之后,我自己和那幾個人一樣,任你處置!” 他的語氣十分真誠,倒弄得鄭嫻兒有火發不出來。 片刻之后,鄭嫻兒冷笑道:“這么說你今天是不殺我了?不怕我妨礙樓桐階的前程了?” “鄭姑娘,”黎賡目光灼灼地看著鄭嫻兒,“這件事我十分抱歉。但是……那天夜里,‘如蘭’服侍的男人,不是我?!?/br> “是誰?”鄭嫻兒下意識地攥了攥拳頭,隨后又放開了。 是誰,重要嗎? 無所謂了。 黎賡仍然看著她,神色有些復雜:“是……桐階?!?/br> 鄭嫻兒怔了一下,隨即失笑:“哄我好玩嗎?” 黎賡急道:“沒有騙你!你知道沛民做事一向沒輕沒重的。他自己流連花叢深得其樂,因此常常喜歡嘲笑我和桐階不識男女之事。那時我婚期將近,他嘲笑的對象就只剩了桐階一個,恰好又有人造謠說桐階有龍陽之好……沛民起了玩心,就拿我的帖子到枕香樓定下了如蘭。我成親的前一夜,我們三個在‘臨江仙’喝得大醉,沛民就趁機把桐階送進了我提早定下的房間,然后送信叫媚姐送如蘭上門……” 鄭嫻兒聽得怔了。 樓闕…… 那夜的男人竟然是他? 她每夜每夜的噩夢、她恨之入骨卻又總也忘不掉的那個男人,竟然是他?! 難怪會有那么多的巧合,難怪時常覺得似曾相識…… 鄭嫻兒的心里,刻骨的恨意糾纏著迷惘、傷感、憤怒以及一絲絲的慶幸,攪得天翻地覆。 黎賡怔忡許久,面露愧色:“后來如蘭投河自盡,桐階傷感愧疚,我和沛民更是后悔不已。原以為只是一場惡作劇,誰知竟害了如蘭的性命……桐階當時憤怒得險些與我二人割袍斷義,我們也無顏求他原諒。我原以為自己此生最大的錯事就是那一件了……今日若非你說出來,我實在不知道此‘如蘭’非彼如蘭,受害最深的竟然是你……出了這樣的事,我枕香樓萬死難辭其咎……” 這樣荒唐的事,豈止是“逼良為娼”! 鄭嫻兒擦擦眼角,自嘲地笑了。 黎賡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那夜的人確實是桐階無疑,所以……我想你的心里,應該好過一點?!?/br> “好過?”鄭嫻兒抬起頭來看著他,“你先回去嘗嘗你們枕香樓調教人的手段,然后再來跟我說這句話試試?” 黎賡愧疚難當,不敢直面她的目光。 鄭嫻兒自嘲地笑著,扶著石桌慢慢地站了起來。 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雖錯怪了黎賡,卻仍有繼續恨他的理由。 至于樓闕…… 她卻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態度來面對了。 他似乎是無辜的,但事情卻是因他而起。那件事是她不堪回首的屈辱,他卻可以飽含深情地把“如蘭”當作“故人”來懷念。 這個錯位,在鄭嫻兒的心里磨得難受。 她寧可那夜的男人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她和他之間就可以干干凈凈、簡簡單單的,只有茍且偷歡,沒有怨恨糾葛。 可,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如果”! 樓闕…… 第68章 她就是害相思了 從觀霞山回來之后,鄭嫻兒就病了。 大夫來看過,只說是風邪入體,開了幾副不痛不癢的藥調理著,也不見效。 外傷也懶得管它,反正躺幾天也就不那么疼了。 誰知躺了幾天之后該好的沒好,反倒又添了咳嗽,每咳一下便覺得五臟六腑都扯著疼,喉嚨里一天到晚都是腥的,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鄭嫻兒一天天只是蔫蔫的,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 好在府里的事有安姨娘和韓玉珠,店鋪里的事有程掌柜和小枝,一時倒也沒出什么亂子。 鄭嫻兒叫蘭香和韓婆子關了院門,不管誰來探望,一律說不見。 她自己就掩了帳子昏昏沉沉地躺著,把那件深埋在心底的舊事想了一遍又一遍。 再痛苦的事,想它一百遍也就沒那么痛苦了;再惡心的事,想它一百遍也就沒那么惡心了。 說她自虐也好,說她愚蠢也罷,她總要把那件事想到再也懶得去想,然后才能安安心心地忘掉,重獲新生。 這是鄭嫻兒給自己選擇的療法。 在這段時間里,黎賡托小枝來傳過一回消息,說是當時的事情已經查清,真正的如蘭并不是死了,也不是自己逃走,而是跟一個男人跑了。至于其余的事,把兩人先前的敘述和推斷加起來就是真相,并無錯漏。 黎賡的意思是,一切交給鄭嫻兒處置,要殺要剮都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