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節
“???”周梨驚訝。 于是選了家食肆,點上幾樣小菜,葷素搭配,色相倒是極好。 衍理食素,周梨則吃rou吃得快意。 天色已沉,小鎮的夜色里亮著惶惶燈火。 周梨總算吃飽,摸著肚子問:“大師幾歲出家?” 衍理提起眉目,微笑:“十七?!?/br> “為何出家?” “為解一疑?!?/br> “何疑?” “人生而何苦?!?/br> 周梨皺眉。 衍理說道:“貧僧自幼學醫,父母皆為郎中,五歲上頭,母親一病而死,十歲,父親為人治病時,被傳染疫癥,相繼而去。家中余我與兄二人。兄亦懂醫理,秉承父母遺志,開館治病。十六歲時,兄亦生病而死?!?/br> 周梨愣了下,低聲道:“對不起?!?/br> 衍理搖頭:“生死是人世最重要之事,但也不可強求。至親亡故之后,貧僧自此便存了一疑。佛說,眾生皆苦。佛有大變化,大法力,何以不救黎民與水火,給世人創一個世外桃源。十七歲那年,遁入空門時,心中有怨,怨我至親救人無數,偏不得長生,心中有疑,疑佛祖明知眾生苦,為何不救眾生脫離苦海?!?/br> 周梨看他的雙眼,“大師如今可有答案了?” “有,也沒有,”衍理笑得慈悲,仿佛他即是佛,佛即是他,“貧僧如今把這一疑轉成了一愿,愿余生能救更多的人?!?/br> 所以他救哥舒似情,哪怕知道他已無藥可醫。 佛太廣大,禪機也太難解,與其想破腦袋,不如去救更多性命。 周梨笑了起來,她很喜歡這種性情。曾經她以為出家人愛說禪機,愛說似是而非永遠叫人弄不懂的話,但來少林之后,她發覺不是,無論是一辯還是衍理,他們都心中有執,這執念使得他們愿意對眾生苦難出手相救。 她又想到謝天樞。 謝天樞才是真正超然物外的人,他心中無情無欲,這種無情,并非殘酷之意,而是太上無情,他順勢而為,無為而治,不強求不掙扎,哪怕世界在他面前塌陷,他也覺這是自然,是一切事物該當行走的過程。 這樣的心念,也就注定了他是飄然世外的人,所以他建立浮生閣,探索洞悉天地奧秘,而不糾纏與天下朝堂江湖。 佛家講要解救眾生,謝天樞不合佛家經意,他更似道家的無為。 周梨到了少林之后,在藏經閣也看了幾本書,她正自胡思亂想,突然思緒被打斷,全身一凜。 面前的衍理五官繃緊,慈悲的佛像臉變作莊嚴。 好大的殺氣。 夜色濃得化不開,小販照舊叫賣不絕,食肆里的其他客人言笑晏晏,走在街上的每一個人都從容自若,歸家的歸家,談笑的談笑,天上有月亮,月色明亮,一切仿佛都自然得不能夠再自然。 周梨皮膚上爆出一粒粒雞皮疙瘩,她無法自制地抖了下手指,“大師?!?/br> “噓?!毖芾碜屗渎?。 周梨心里犯怵,殺氣愈發得濃,她聽到了屋頂上的腳步聲,知曉了賊人成群,并非一人。 她還在想來的是何方神圣,綠林大盜,還是流寇賊匪。 這著實奇怪,這座小鎮算不得富饒,若是打劫錢財不該選這個地兒,出了小鎮往前走二十里,就能看到大城。 除非是沖少林寺來的。 周梨皮發倒豎,手摸到桌上的卻邪劍,五根手指逐個貼上去,牢牢握緊。 眼角一晃而過幾襲黑影,周梨從窗戶往外望時,那些人動作極快,轉眼已自對面屋頂消失,但哪怕只是一瞬,也叫周梨看清了他們的服飾,她驟然變色。 不等她把來人是誰告訴衍理,幾匹快馬氣勢洶洶地跑過長街,皆穿黑衣,梅花繡領,十幾騎,絲毫不顧行人安危,碾踏而來。 馬蹄踹翻數人,呻吟聲震天,長街上頓起喧嘩。 食肆里的客人停住杯筷,好奇地往樓下張望,不少人掀袍欲出,想看個究竟。 “莫動!”突然,衍理站起,低吼一聲,嚇得眾人猛縮脖子。 他喝停了所有動作,一剎,食肆里的人正襟危坐,都覺這出家人古怪至極,但他神色嚴肅,雙手大張,氣勢威嚴,竟叫人莫敢逼視,威懾得眾人當真一動不動了。 快馬在食肆外勒住韁繩,塵土揚了一大片。 黑衣黑帽,就連胯下的馬匹都是黑色。 這時,屋檐上的人影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遮蔽了天上月色,造成了視覺壓迫,把光線都堵住,像是成群飛來的蝙蝠。 食肆里的人驚訝地望出去,開始冒起冷汗。 片刻之間,那些黑衣人巋然不動,因為馬上的人一個都未動,他們等不到指令,也就入定成石像。 周梨看到了洛小花,他騎在馬上,身姿瘦削而挺拔,所有人中,唯獨他不戴帽子,也不好好穿衣服,黑袍敞開,皺巴巴地貼在身上。 只見他抬起頭,卻不是看周梨。 他看衍理,挑了下眉,又把頭低下。 “那兒就是少林了嗎?”周梨聽到一把熟悉的蒼老聲音,綠先生掀開帽子,皮如刀挫,氣質陰沉,像喪鴉一樣。 一只油鍋摔在他的馬蹄下,遭受無妄之災的小販被guntang的油澆了半身,疼得滿地打滾,不住哀鳴,綠先生問他:“從這里到山下還有幾里路?” 這人只管喊疼,哪里聽得進半句話。 綠先生眼睛陰毒,不喜他叫嚷的聲音,指尖摸出幾枚針,甩向他脖頸。 他想好心地早點結束他的痛苦,送他去歸西,阿彌陀佛。 他神叨叨地學和尚念聲“阿彌陀佛”,反正也在這嵩山腳下少林寺前了,他也來應應景。 結果話音定在佛字上,甩出去的四發銀針被結結實實地打落在地。 綠先生的手猛地握死。 四發銀針齊齊插在一根細筷上,筷子扎進地面,他的頭倏然抬起。 衍理站在桌旁,手上空無一物,嘴角微垂。 綠先生再次摸針,銀光乍現。 第二根筷子凌空飛來,再次把針打落。 綠先生手速飛快,幾乎看不清他怎樣出手,數發針尖凝聚微光。 但筷子依舊打來,厲得生風,無論綠先生多快,這筷子總比銀針更快。 綠先生又一次抬頭,衍理還是站在樓上,雙手無物。 筷筒離他的手有一尺的距離,而綠先生的針就在袖子里,他摸針的速度本該比衍理摸筷子要快得多。 綠先生牙根都咬碎,皺得樹皮一樣的老臉氣出了一圈圈波浪,突然朝上反掌。 周梨只覺眼睛被光芒一刺,數不清有多少針襲來,寒意驚人,她拔劍出鞘,正要抵擋,衍理出其不意地把雙手向前一抄,銀光頓時消失不見。 周梨納罕,衍理的拳頭緩緩松開,銀針嘩啦啦地灑了一桌。 洛小花大笑,拍掌稱贊。 綠先生狠狠瞪他,一根銀針直取洛小花咽喉。 洛小花連忙在馬上俯身避開,微笑著聳聳肩膀。 只聽得幾聲笑:“衍理大師好功夫,綠先生,你還不快快退下,在衍理大師面前,討什么沒趣?!?/br> 衍理見他認出自己,不由向那人多看幾眼。 周梨不肖看,光用聽的,就知道是慕秋華。 慕秋華率先下馬,身后的五護法緊隨他踏入這食肆。 胖子和瘦子最后進去,把大門都擠塌。 慕秋華把一塊銀餅子拍在案上,掌柜嚇去三魂七魄,他氣質溫和,還在微笑,說:“給我一壺你們這里最好的佛茶?!?/br> 掌柜抖如篩糠地轉過身,哆哆嗦嗦地給他倒了滿滿一壺佛茶。 他把茶壺端在手里,緩步上樓,腳步聲“咚咚咚”,黑袍衣擺不時擦過樓梯。 這樓梯太狹窄,胖瘦二人上不去,未染笑著掩口,叫他們在樓下好生待著。 胖子看到每張桌上皆有魚rou,眼中大放光芒,撲身過去,抓起來就啃。 一個孩童被嚇哭了,母親發抖地抱他入懷,可止不住他放聲悲鳴,瘦子聽了覺得厭煩,也不知掏出了何種機關暗器,突然,那擋在孩子面前的母親脖子上,就多了一支短箭,正中咽喉。 孩子哭得更為大聲,撲在母親的尸體上,有人死命捂住那孩子的嘴,不讓他發聲。 這些人沒有見過這等陣仗,更沒有見過死人,當即想逃,但外面停駐了數襲黑衣,誰敢走出一步,立刻身首異處。 慕秋華與他身后的三位護法都已站在了二樓的樓梯口,那些飯桌上的食客們嘩地往兩邊散去,各自貼墻,面色驚恐,皆不敢妄動。 滿堂空出了無數桌椅,慕秋華就近舍遠,坐在樓梯口的那張桌子上,與臨窗衍理所在的那一桌隔得頗遠。 伏阿在他坐下之前,手掌在桌上一震,那些碗碟杯筷全部彈起,他揮舞一下手臂,盡數跌落在地。 桌面干凈了,慕秋華把茶壺放上去,在西面的位置落座,其他三人則站在他身邊。 慕秋華緩緩掀下袍子,露出一張似乎是溫潤可欺的臉,眼角眉梢都帶點一貫的笑意。 他不倒茶,因為沒有干凈的杯子,索性就壺而喝,但他喝得極文雅,比把茶倒在杯子里還要文雅。 他慢慢地啜,輕聲開口:“趕路趕得急了,正好歇一會兒。此地佛茶最為出名,可以一消乏氣?!?/br> 衍理問道:“施主趕路趕得這么急,要去何處?” 慕秋華微笑:“嵩山少林人杰地靈,正要去拜訪?!?/br> 他果然是沖少林寺而來,來勢洶洶,不懷好意。 周梨在心里思索,梅影前一陣才將青城派覆滅,隨即消失,沒有趁著旗開得勝的士氣繼續去對付其余門派,卻不成想,原來慕秋華另有打算,他放過其他門派,是為了保存實力,與少林過不去。 衍理道:“施主是去欣賞嵩山之景,還是與少林僧侶談經論道,亦或者,只是拜一拜佛,燒一炷香?!?/br> 慕秋華笑出了聲,“拜佛燒香?好像我這輩子都未做過?!?/br> 他忽然喝下一大口佛茶,轉頭看衍理,虛心求教:“大師,我怕佛?!?/br> 衍理肅然凝視他,“我佛慈悲。施主怕的不是佛,是心魔?!?/br> “是么,”慕秋華對這禪機頗感興趣,“敢問大師,心魔如何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