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是嗎?倒不是很清楚,我自小膽怯,并不關注這些?!彼褪纵p聲說著,模樣顯出幾分無辜和乖靜。 謹姝再次笑了笑,“罷,我無事。來知會你一聲,收拾收拾東西,我們明日回繁陽?!?/br> “我們?”鄭鳴凰抬頭。 “對,”謹姝望著她,咬著字,微微笑著,“你、和我?!?/br> 前世里,謹姝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劉郅那么厭惡她,甚至到了惡語相向的地步,但卻始終都把她留在身邊,甚至國都新立的時候,她是整個后宮唯一的劉郅的枕邊之人。 有許多次,她甚至懷疑,他有某種喜愛自我折磨的疾病。 她也曾懷疑過,劉郅是喜愛她的,只是那喜愛摻雜著占有欲和對她不潔之身的鄙夷。 她一直忽略了,那位遠在繁陽的后來成為李偃妻的鄭鳴凰,其實一直圍繞在她身邊,像太陽后的陰影,從未消失,只是不易察覺。 謹姝從鄭鳴凰那里出來后回了自己院子,母親和父親謹慎地來給她請脈,自從李偃攻打下林州之后,父親對李偃已是懷著十二分的敬意和尊崇,甚至言語和行為里多了幾分殷勤。 父親把著一切歸咎于李偃對她的喜愛……不,或者可以說是溺愛也不為過。 李偃對謹姝,已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這大約也是鄭鳴凰越來越急躁的原因之一。 思及此,謹姝不禁笑了一笑。 大夫請了脈,說一切安好,小娘子除了有些許氣血虧虛,其余無礙。 吩咐了幾帖藥膳。 溫氏招待大夫去往前廳,語調雖是歡快的,但眉眼間卻含著幾分隱隱的失望之色。 謹姝知道,母親是希望她能早為李偃孕育子嗣。 她亦了解母親的想法,不過是覺得以色侍人,終有色衰愛弛的一日,且男人待女人的好,總是摻雜著**和本能的占有,一旦那**淡了,有了新的顏色占據了舊的顏色,那原本的鮮艷,也會變得黯然無光了。 唯有子嗣是永久牽系兩個人的紐帶,母親希望她能牢牢抓住李偃。 但她其實并不希望這樣早去孕育孩兒,她總會想起前世里她生的那個叫做阿寧的女兒來,一想起她的心就會擰著疼。 她并不覺,孩子是□□地位的東西。 若有一天,她想為李偃生一個孩兒,那只是她想為他孕育一個生命。如太陽東升西落一般自然。 母親送走大夫便回了,轉頭囑咐稚櫟和漣兒記得大夫吩咐的方帖,叫她多補氣血。 說完跪坐在桌前,握住謹姝的手,低聲笑著:“大夫說,調理好身子,方才好有身孕?!?/br> 謹姝正了正色,“母親莫要再費心這事了,我和夫君心里自有章法,一切順其自然便好,不必強求這個?!?/br> 溫氏的笑僵了僵,旋即又漾開了,“莫覺得娘愛算計,只是這世道便是如此,你別不放在心上,來日你夫君若……”溫氏聲音低了幾個度,湊近謹姝說:“若登大寶,這天下的女子都可是他的,你那時年歲已大,總不如那些少女新鮮,那時你若再沒個子嗣,若他顧念發妻之恩還是好的,若不顧念,你當如何自處?” 謹姝失神片刻,旋即釋然一笑,“我以何自處?我又何必自處?既不喜我,或休或殺,我自受得?!?/br> 死過一次,每一日都是偷來的,若不盡如人意,便去爭,實在爭不得,那又何懼一死。她不想再做那昏聵茍安的人。 溫氏啞然,渾然不知女兒何時變得這樣剛硬,嘆了一口氣,只當她年少氣盛,“罷了,同你說你也不懂,待得來日后悔,你再回憶起娘說的話,便知曉了?!?/br> 謹姝抿了抿唇,“不會有那一日的?!?/br> 溫氏搖頭,一句話也不想再同她說了,起身出了院子。 而謹姝送走母親后,也未再有旁的動作,只是微微出神。 月前繁陽來了信,說自從知道葉家所為,鄭夫人一直吃不下睡不著,身子本就不大爽利,終于病倒了,再沒有人比她更希望李偃一往無前戰無不勝了。任何有可能阻撓她問鼎中原的事都叫她憂心。 連日病著,身子瞧著越來越不好了。 謹姝作為已從鄭夫人那里接手了一部分事宜的未來當家主母,很利落地去了封快信,說嫂夫人身子要緊,家里大夫要醫術不濟,便另尋名醫,并吩咐下去,家里不差這些銀兩,吩咐請三兩個大夫常居府里,盡心為嫂夫人調理身體。 旬前收到回信,稱嫂夫人身體已爽利許多了。 也是這個時候,鄭鳴凰更加急切地想見李偃了,彼時謹姝叉著腰攔在他面前,一派嬌縱無理的樣子,“阿貍不許夫君去!” 李偃便陪著她演戲,矜持地頷了首,手摸上謹姝微微抬起的下巴,攬過她的腰扣在懷里,“夫人說什么,自然孤都依你?!?/br> 謹姝笑得止不住,“那阿貍若讓夫君殺了她呢?” “殺便殺,又如何?”李偃隨口漫不經心答著,目光仿似只專注在她臉上身上,旁的任何事都勾不起他半分興趣。 謹姝被他目光撓得渾身癢癢,推開他,吐著舌頭笑了笑,“那日后旁人說起,夫君又是暴虐無道,阿貍便是那個禍亂的妖姬?!?/br> 他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梢,“似也不錯?!?/br> “夫君就會逗我,”謹姝躲開身子,“罷了,何必借夫君手?不值得?!?/br> 他該是做大事的人,那些蠅營狗茍,何必過他眼。 第27章 在那之后, 謹姝一直沒有理會鄭鳴凰,留鄭鳴凰一個人待在林州的一處庭院里,庭院曾是傅弋的別院, 不大, 清凈, 裝飾得繁冗復雜, 很容易藏人。 謹姝以為鄭鳴凰會忍不住試著聯系某些人, 但顯然她低估了她。 她比她想象的沉得住氣。 不過也是,前世里布了那么大一個局的女人,她的確有著沉穩到離譜的內心。 謹姝后來召見了抱月, 隨口問了幾句無關的話, 那侍女卻惶惶不安的樣子。前世里這位陪著她走過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侍女, 她雖則上一世就知道她懷著并不單純的目的, 但在內心深處其實并不怎樣憎恨她。 不過也是一個可憐之人, 并無多可恨之處。 她曾經問過她,“你家里可還有人?” “婢, 無依無靠?!彼f這話時候有輕微的猶豫。 謹姝沒有拆穿她,扯了扯唇角, 扯出幾分蒼白的笑意, “我家里尚還有不少女眷, 但是死是活,已不知了。我已許久沒有她們的消息了, 姑且也算是……無依無靠了?!?/br> “殿下還有皇上?!北г抡f。 謹姝輕嗤了一聲, “你又何故嘲諷我?!?/br> “婢不敢?!北г禄袒蟮卣f。而后似是討好于她, 主動提了一句,“婢并非諷刺殿下,實是有感而發,婢自小身不由己,后來被人擺弄,說什么做什么從未能按著自己心意來,對婢來說,能抓住任何一絲機會,都是無比寶貴的。無論那機會是什么?!?/br> 謹姝沒有理會她,她苦笑了一下,又解釋了句,“其實婢騙了殿下,婢尚有爹爹和阿娘,只是他們都是啞巴,在這亂世之中,健全之人尚難有一席之地,何況他們,我很小便入了奴籍,在青樓后院里洗布料,殿下大約想象不到,那味道……是何等的污濁不堪?!北г滦α诵?,“后來家里來了貴人,把我要走了,留在身邊做侍女。但我但愿從沒遇見過她,這世上,從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吃了餌,必然也要咬到鉤?!?/br> 啞巴…… 謹姝時隔一世,后知后覺地默默咀嚼這兩個字。 李偃派了幾個侍衛看管鄭鳴凰,鄭鳴凰一直很安靜,閑則誦經祈福,偶爾伺弄院子里養著的幾株花木。 但她的平靜并沒有保持多久。 后來她幾次詢問,是否可以見李偃一面,她并不覺得這是多過分的要求,但李偃并沒有理會她。 有一天她在得知看管她的侍衛雖則聽命于李偃,但其實這邊情況都向謹姝匯報的時候,她終于緘默不言了。 她的自尊讓她覺得無比難堪,甚至那難堪最終轉化為對葉女的無邊恨意。 而這,正是謹姝想要的。 魚不會輕易去咬餌,尤其是謹慎的魚,除非那魚正餓著,或者餌足夠誘人。 謹姝得知的時候,只笑了笑,目光幽遠地看著窗外,仿佛透著時間的秘密,忘穿到前一世的那則時空里,那里藏著一個混沌迷茫的女子,窩居在深宮里頭,皇帝時不時會去瞧她一眼,皇帝并不喜歡她,總是免不了冷嘲熱諷。 那個人……是她自己。 她曾很多次問自己,那些難挨的日子,究竟什么時候是頭。 她在臨死的時候,看著劉郅得到報應,看著熊熊的火焰吞噬掉王城的時候,她內心除了幾分對自己終是一死的悵然外,本是快意的。 而之后的事,究竟如何,她是不得而知的。 她想或許阿兄葉昶很快就會死去,然后禪位給李偃,李偃在經歷許多以后,終于君臨天下,鄭鳴凰作為他的妻,會隨他一起母儀天下,榮華盡享。 會嗎? 謹姝忽然有些好奇起來。 傳說里母憑子貴的鄭小娘子,究竟是如何俘獲一個幾乎未正眼瞧過她的男人的心的…… 雖則很多事變得模糊起來,但她同時想通了一些事,比如為什么劉郅那樣厭惡她,卻會一直留她在身邊,比如那個打造處的啞巴匠人在呈上那枚兵符的時候,劉郅為何愣了一愣,然后懷著復雜的心情拿過來在手中把完,他那樣情緒莫測喜怒不定的人,卻不吝贊美地賞賜了那個匠人。 一向謹慎的劉郅,卻失態到將那枚魚符放在懷里,給了謹姝以可乘之機。謹姝一直以為是他疏忽,但他那樣的人,會輕易疏忽嗎? 劉郅和鄭鳴凰之間,究竟有著怎么樣的關系,謹姝突然十分地好奇。 在那場皇位爭奪之戰中,鄭鳴凰究竟扮演著怎么樣的角色,她亦萬分好奇起來。 那些前世里至死都沒弄懂的東西,大約是她重生這一世的使命,她怎能辜負呢? 她吩咐人把那個啞巴關押了,扔在玉滄的死牢里。那枚雙魚玉佩她派人還給了鄭鳴凰。 派去的人回來說:“鄭小娘子問清事情后很驚訝,說那枚玉佩她丟失已久,未料竟是被人偷去了。怪她自己疏忽,想著并不是什么貴重物件,故而也未聲張,沒找到竟鬧大了?!?/br> 謹姝托人代了口述:“知道是鄭小娘子的便好,人已代處置了,莫再憂心?!?/br> 鄭鳴凰這些年里,一直被一個夢魘纏繞,她總是會在半夢半醒交替之間,夢見自己已故的母親,那個女人有著極美的面容,朱唇緩啟,燦燦奪目,一顰一笑間,仿佛浮生過半載,有著凝固時間的美麗。 母親涂著丹蔻的尖利指甲,總是會在夢魘里嵌入她的脖頸,然后五指漸漸收攏,一點一點擠壓掉她胸腔里的空氣。 那面目是模糊的,她總看不清是喜是悲,是恐還是驚。 每每她醒來都是渾身的大汗,圓瞪著眼睛,胸口劇烈起伏著,大口呼吸著空氣,仿佛被翻上岸的魚被重新丟入水中,翻著白肚,努力掙扎著復生。 然后許久才能緩過神來。 這次也是一樣。 她在天光熹微的時候陡然折起身來,眼睛滾圓地瞪著前方,汗倏忽從周身冒出來,她倒噎了一口氣,兩手攥著胸襟,猛地大口喘息起來。 恍惚間好似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她已經很久沒做過這個夢了。 哦,也不能說是夢。 它曾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