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那時候尚有宵禁,但流民四起,乞丐橫生,上頭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管,那夜間便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她尋了幾處? 不知。 只記得她瞅見他的時候,整個人陡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依仗,飛撲過去撲在他懷里,顫著聲音全是哭腔地叫他偃哥哥。 后來他才知道,那段時間里官家清剿流民,城外亂葬崗多了許多無名尸。 她怕他也…… 真是不知道蠢還是聰明,他知道后指著她腦袋數落她,“我便是死了,你又能如何?你是能替我報仇還是能替我收尸?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你就好好保護自己,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晚上不要出門?有沒有?” 她自小就是牙尖嘴利,梗著脖子跟他吵,“你怎就知道,阿貍幫你報不了仇,收不了尸?” 他都氣笑了?,F在想想,倒忽然信了。瞧瞧這膽大妄為又謹慎小心的性子,什么事做不成? 他都可惜她是個女兒身了,不然落他手里,他不定還能封她個將軍當當。 這邊他這還沒捆她呢! 她先按住了他的手,睜著一雙燒得通紅又迷醉的眼,急切道:“夫君要打要罵,待事后再說可好?現下也先別管我,我不礙事,連日奔波疲累了些而已,睡一覺自然就好了。我覺著我父親將我三jiejie和傅弋定親這件事,定有蹊蹺。你若信……”說著,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干澀到發啞,“你不能信?!?/br> 李偃臉色更是黑了一圈。 謹姝還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李偃策劃好的,她只知道如果李偃真的派兵攻打林州和玉滄,那么一切繞來繞去,還是回到了上一世的軌跡。 她是怕的,真的怕,變數那么多,誰又知道她將來會不會再次落到傅弋亦或者劉郅手里?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這瞬息萬變的世道。 她在想些什么,李偃從知道她在云縣這塊兒就大約猜出來了——不過是不信葉家會蠢到這種地步,覺得這其中定有陰謀。 只是他不知她究竟是如何知道劉郅在這邊窩著,等著黃雀在后呢! 他本來一切都布置得很周全,奈何碰上了她這個變數。 他倒沒真多惱,尤其看著她病得快要昏過去了,壓根兒便無心去責備她了。 只是莫名覺得心口有些疼,疼得……疼得難受。從前似乎也有過那么一回。 他記得…… 算了,不說也罷。 現下看著她急切的樣子,一想到她為了給葉家開脫,竟能做到這份兒上,他胸腔里又起了一團無名火,果真在她眼里,葉家比他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許多嗎? 不知為何,他忽然又開始計較她是因著怕他對葉家不利才嫁于他的。 其實最開始也只是害怕不是嗎?后來想起他是誰來,那副驚喜的樣子,到底是因為多了一層依仗而如釋重負,還是真的因為是他才覺得高興? 如果不是他呢,如果那日里是旁的人重兵壓在玉滄大門口,她為了葉家那闔族的性命,是不是也要委身去嫁? 是的。 她不是嫁過傅弋一次嗎? 他尤記得自己當時那失望乃至嘲諷到極致的心情,他立在窗前,輕哼了一句說:“非我不兌現諾言,實是你自己擇的?!?/br> 他以為她還在責怪他沒早早去接她。 他亦是驕傲之人。 本想不管她了。 可不知怎就想到了他送她去庵子里的時候,她追了他二里地,眼里鼓著淚,摔倒了,還急切地膝手并用往前爬了幾步,蹭破了皮也不管,她求他不要走,還說以后會乖,還怕他是因為她吃得多才不要她的,哽咽著以后會少吃些。 因這一個念頭,他給她開脫,她也只是身不由己罷了。亂世之中,她一個弱女子,又能反抗些什么? 他到頭來終究沒忍住,要與傅弋一較高下。 她便是要嫁給一個快同她父親一般大的老頭兒做續弦,都不愿嫁給他?這念頭一直在他腦海里盤旋。 不,一定是他家里人的主意。 他記得自個兒那時胸腔里的火都快要把他燒穿了。 他攻打了玉滄,并沒有想傷她家里人的性命,但葉家的人似乎很有骨氣,在他還沒處置他們的時候自個兒先引頸就戮了。 傅弋充英雄,因著和葉家成了姻親,派兵派的很干脆,只是一個草包將領,領出來的兵也不過是肥頭大耳的草包們。來得快,敗得更快,一路屁滾尿流,哭爹喊娘。 他最后在一個農莊見了她,彼時傅弋敗逃,呼啦啦帶著一群妾室和她,他只帶了幾人,是去尋她的,傅弋發現了他的行蹤,連夜帶著人逃跑,他追了百十里,傅弋終于跑不動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謹姝瑟瑟地窩在他懷里,那時她也似這樣生了病,瑟瑟發抖地瞧著他,好似他是洪水猛獸。傅弋英雄情懷大起,安撫著懷中的美人,“無妨,有夫君在,便是拼著死,也要將你送回陵陽。到了陵陽,有傅家在,就沒人可再欺負你了?!?/br> 李偃抽了抽唇角,沒有看傅弋,只看謹姝,謹姝卻沒有看他,瑟縮在傅弋懷里感激涕零地點了點頭。 他突然就覺得沒滋沒味。 放她走了。 他曾幾次給過她選擇的,是她自己不要的。 但為何后來他看著她病死在床前,還是心口疼呢?那股后悔自責心疼憤怒以及一些難言的寂寥摻雜的復雜情緒,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忽然拂袖出去了。 他需要冷靜一會兒。 沒多久漣兒又進來了,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看著謹姝幾乎昏迷的難受樣子,終究也沒吭聲。只是擰了手巾,給她敷額頭。 謹姝起初是半夢半醒的,看見他拂袖而去的時候,唇角掛了幾絲無奈的笑意。 他是真生氣了吧! 雖說是她要他不要管她的,可這會兒難免多了幾分難堪。 她忽然想起前世里劉郅賞了她一只幼貂叫她來養,她不會養,后來那貂跑了,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劉郅知道了,很生氣,指責她,“孤是不是太過驕縱你了?孤給你的東西,你都敢丟?” 她心想,那么靈巧一活物,養不熟,跑了又不是她的錯,她又不是故意放它走的。后來想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劉郅那會兒看她不順眼的結論來。他賜給她東西,是恩賜,她得小心供著,不能出半分差錯,若出了差錯,就是她的不是。那東西就是放在她那里,也不是她的。 想來那魚符也是,李偃給她,是恩賜,就是放在她哪里,也不是她的。她怎么就有那么一瞬間想著,李偃和劉郅,是不同的呢? 謹姝閉上眼,翻了個身,翻到里頭去。 迷迷糊糊的想:“男人都是一樣的?!?/br> 又恨自己是個女兒身,她若是個男兒,也去爭這天下去,憑什么被這些男人們當雀兒似的圈著,高興了哄一哄,不高興了就敲打。 好沒道理。 她燒了一夜,漣兒不時給她用冷巾敷著,卻半分好轉的跡象也沒有。 反而有越來越嚴重的架勢。 漣兒急得眼睛都紅了,一遍一遍出門問,“主公回來了沒有?” 門外的守衛一遍一遍搖頭。 謹姝聽見了好幾次,后來扯了漣兒,倔強地說:“別問了。我死不了?!?/br> 漣兒忙捂住她的嘴,呸呸了好幾聲,“小夫人好好的,說什么死不死的。主公想來快回了,怕是被什么絆住了?!?/br> 瞧瞧,她從小跟在身邊的侍女都在為他開脫,男人便這樣好命嗎?有了權勢,所有人得供著。 這世道,好沒道理。 謹姝后來昏睡過去了。 她一直做夢。 夢見前世里許多事,夢見鄭鳴凰作為李偃的妻最后出現在她病榻前的時候。 她記得鄭鳴凰是很親昵地同她說話的,握著她的手,連聲叫著meimei,眉眼里都是心疼,說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話。 她聽著,沒怎么往心里去。 將死的人了,也無意去和她客套什么。 只是偶爾覺得如若女子一定要依附于男人,那她挺好運,這世上,哪個女子不想女憑夫貴,便是尋常官貴家庭,后宅里也大多不甚安寧,爭的那些,不都是份相對更榮華體面的生活。 李偃作為這天下最后的贏家,他的妻,自是往后去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聽說鄭鳴凰是從小伴著李偃的,李偃長到好多歲,都還在籌謀大業,沒有娶妻。后來娶了她,亦沒有再納過妾,身邊亦沒有其他女子。 能得夫君一心一意,多少女子夢寐不來的。 她抽空還想著,往后李偃做了皇帝,恐怕也要后宮佳麗三千人了,做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是要兼愛的,從來沒有皇帝專寵一人結果卻是好的例子。 她又覺得,鄭鳴凰也不算好運了。 那時可真無聊,成天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而這一世以尚且沒有那樣消極悲觀的心態去揣摩當時鄭鳴凰的意圖的時候,謹姝忽然又覺得不很對勁了。 她是個什么東西,不過是亡國的皇帝養的一個見不得人的女子,和另外的男人亦孕有一女。 這一生身上全是污點,活著也臟了無數人眼的人。 鄭鳴凰作為李偃的妻,已是尊貴無比,這一世都不需要再在任何人那里做低伏小了。 即便李偃扶持葉昶做傀儡皇帝,而謹姝是葉昶的親meimei,也斷不至于讓她殷勤至此。 睡夢中的謹姝還在想,鄭鳴凰到底是因為什么。 忽然靈光乍現,想起那日鄭鳴凰的話來:“可憐的meimei,竟是福薄之人?!?/br> “非我牽掛于你,是我夫君牽掛于你。如今亂世,他想見故人一面,竟等了這么多年。只是終究,還是可惜了?!?/br> 這話不明不白的。 如果強行分析,也還是可以分析出一些眉目的。 從重生這一世謹姝嫁給李偃后所見所聞來看,鄭鳴凰應當是早就對李偃有情的,只是身份地位懸殊,故而隱忍著,但偶爾又很大膽,可以看作是仗著鄭氏在身后撐腰,或許鄭氏還背地里許諾了她什么? 但李偃好似對鄭鳴凰很淡,前次還特意跟謹姝解釋過,他和鄭鳴凰之間什么也沒有,下人卻竟敢對著她一個正妻嚼那舌根,說鄭鳴凰是李偃房里侍候的。 前世里李偃就被傳得神乎其神,那些暴虐荒蠻的傳言從來沒有停過,雖則有著夸大的成分,但側面亦可看出,李偃絕非脾氣好之人,這樣的家主,誰又敢在背后造謠他房里事? 那么肯定是有人故意透露的。 下人非是造謠,而是真的以為鄭鳴凰就是李偃房里侍候的。 這個人如果不是李偃,那么不是鄭氏就是鄭鳴凰。 傳聞里李偃和他的嫂夫人談不上多親厚,但一直看在兄長的份上禮遇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