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瑟瑟趴在窗前,望著院中的雨景,也在想著自己的親事。 她被叫去見了葉夫人。葉夫人看到她,喜歡極了,拉著她的手連連夸贊。臨走前和周老太君和范夫人約定,端午那天,幾家一起去春風樓蔣家定好的包間賞龍舟賽。 瑟瑟明白,這是有意結親,讓兩家長輩相看的意思了。 可這件事前世并沒有出現過。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了不同,心中不免有幾分忐忑。 抱月從外屋進來,將青銅燭臺上的燭火點燃,原本昏暗的室內頓時光亮起來,輕聲問道:“二娘子,蕭大人送來的東西您要不要看看?” 瑟瑟回過神,白天蕭思睿賜的那個沉甸甸的匣子,因為去見葉夫人,她還沒來得及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她點點頭,抱月將蕭思睿賞給瑟瑟的匣子抱到黑漆刻花圓桌上。 瑟瑟走過去打開匣子,眼前頓時金燦燦的一片,主仆倆一時都驚呆了。 蕭思睿竟送來滿滿一匣子的金豆子。 瑟瑟頓時想起那回,她當著他的面,用金豆子來幫燕駿還債時他的表情,不由心中復雜:他也太縱著自己了。這是知道燕家窘迫,變著法子貼補自己嗎?長者賜,不敢辭,這么一匣子的金豆子,他以長輩的名義賜下,叫她連辭都辭不得。 只是,他對她的好意,她受著著實心虛。 現在他當她晚輩,對她處處照顧,可都建立在他不知道她有前世記憶的前提上。若是哪一天他獲知真相……瑟瑟打了個寒噤,覺得不能再這么下去了。他現在待她越好,等到知道真相的那天就會越憤怒,得找個法子不著痕跡地疏遠他才行。 這樣看來,定親的確是個最好的法子。只是這人選? 瑟瑟想到了蔣讓。 如果拋卻其它,單純地考慮這樁親事,其實也沒什么不好。前世,她嫁了兩次,都不得善終,今生早就下定決心要遠離皇家,再也不要卷入那些紛爭。蔣家清貴,蔣父一心教書育人,不理政事,蔣讓性情溫和,人品也足以信任,嫁給他,至少能求得安穩。 她外貌再天真嬌憨,內心卻早已不是當年的小姑娘,還想著不切實際的情愛。夫妻之情,相敬如賓,舉案齊眉,要做到應該不算難? 外面忽然傳來脆生生的叫聲:“二meimei……”聲音戛然而止。 瑟瑟從沉思中回神,扭頭望去,就見二嫂連氏拿著一把收起的傘,披著水汽,踏著木屐,站在內室門口,呆愣愣地望向里面。確切地說,是望向匣子里的金豆子。 這樣一匣子東西,在燕家這樣的人家,著實太扎眼了。 瑟瑟不動聲色,隨手將匣蓋合上,起身笑道:“二嫂,你怎么過來了?” 連氏的目光依舊不受控制地往匣子上走,心不在焉地道:“好meimei,我今日才知,你二哥這個沒出息的,竟然動用了你的私房?!彼硕ㄉ?,從懷中取出一個錢袋,遞給瑟瑟,“他也忒不像話了,你能有幾個錢?他不好意思見你,這里面是他讓我拿來的二十兩銀錢,meimei快收著?!?/br> 原來是為了這事。說起來,這件事是燕家的大隱患,今日連氏來得倒是正好,自己有些話正要對她說。 瑟瑟沒有馬上接,叫抱月:“把我妝匣中的那張契紙拿來?!碑斨B氏的面,將契紙在燭臺上點燃,笑道,“這個放在我這里一段時間了,一直事多,來不及處理。二嫂今日來得正好,也算做個見證?!?/br> 連氏看著契紙化為灰燼,松了一口氣,將錢袋子放在桌上,催促瑟瑟:“meimei快收起來?!?/br> 瑟瑟漫不經心地了錢袋子一眼,好奇問道:“這件事,二嫂是怎么知道的?”見連氏沒有馬上回答,她又問道,“二哥知不知道嫂嫂變賣了嫁妝為他還債?” 連氏臉色一變,一下子站了起來:“你怎么知道?” 瑟瑟嘆了口氣,招呼她依舊坐下,緩緩而道:“嫂嫂,你現在可以瞞著他偷偷為他還債,可你想過沒有,你若再這樣縱著他,他不吸取教訓,反而會害了他。二哥若是知道了,只怕非但不會感激你,還會恨你?!?/br> 連氏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襟,聲音有些發虛:“怎么會?” 瑟瑟道:“其實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對不對?否則,你怎么會瞞著他?” 連氏怔住,許久,頹然伏到桌上,掩面道:“我,我實在是沒辦法了?!?/br> 連氏成婚沒多久就發現了燕驥手頭散漫的毛病??裳囿K是她的夫君,待她也極好,冬日暖腳,夏日打扇,畫眉描唇;從外面回來,也會記得給她帶個點心,捎朵宮花……樁樁件件,溫存體貼,她一顆芳心早就系在他身上。 她出生富商之家,妝奩豐厚,有心貼補他一二。燕驥卻心高氣傲,不屑動用妻子的嫁妝,在外面欠下再多債,寧愿四處打零工,或抄書代筆,賺得一二,慢慢還債。 連氏的兄長有一次無意中碰見,告訴了meimei。連氏這才知道這些事,此后就留了心眼,收服了燕驥身邊的一個書童,將燕驥的一舉一動都告訴給她。 她心疼燕驥賺錢辛苦,原本想直接幫他還債,卻被他拒絕。后來就想了一個餿主意,假托有客商出高價雇人抄書,把這個活介紹給了燕驥。 卻沒想到,燕驥錢來得容易,手頭就更松了,欠的外債反而越來越多。她漸漸有些填不滿窟窿,不得不開始變賣嫁妝。 這件事,她一直藏在心里,誰也不敢說。沒想到竟然被瑟瑟看出來了。藏在心里的苦悶不由傾瀉而出,她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 瑟瑟心里嘆了口氣:連氏實在太過天真,她這么做,看似是在幫燕驥,實則是將兩人都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前世,這件事終究還是被燕驥知道了。他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妻子監視著,知道自己以為憑能力賺來的銀錢其實是妻子的嫁妝,倍感羞辱和憤怒,和連氏大吵了一頓。連氏也在無可奈何之際,將所有的事情告訴了伯父伯母。 此后,兩人的感情就徹底降到冰點,最后縱然沒有正式和離,二嫂卻一直住在陪嫁的莊子里,曾經恩愛的夫妻竟是終身不復再見。 而二哥的債務也終究被人利用,成了壓垮燕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時,見連氏痛苦無奈的模樣,瑟瑟開口道:“我倒有一個主意,許是可以幫二哥改掉這個毛病?!?/br> 連氏一怔,希冀地看向瑟瑟:“什么法子?” 瑟瑟附耳對她說了幾句,她的眼中漸漸有了光,卻有幾分猶豫:“這樣未免太委屈meimei了。他,他大概也不會高興?!?/br> 瑟瑟道:“以二哥的脾性,不下一劑猛藥,怎么會改?” 連氏眼中淚花隱現,忽地倒頭下拜:“此事若成,meimei就是我夫婦的大恩人?!?/br> * 雨收云散,明月當空,蕭思睿送走天成帝,回了內室。 歸箭輕手輕腳地服侍他換下官袍,一邊稟告道:“小的今日將節禮送去了燕家,燕員外向小人打聽,想知道大人何日有空?” 蕭思睿微訝:“他問這個做什么?” 歸箭道:“聽燕員外口氣,似是想宴請大人?!?/br> 蕭思睿興致缺缺:“這倒不必?!?/br> 歸箭領命:“那小的就去回燕員外,大人近日都不得閑?!?/br> 蕭思睿不置可否,自己動手將束發的玉冠解下。 歸箭想起另一事:“燕二娘子給大人送了回禮?!?/br> 蕭思睿眼皮都不抬:“我要她的東西做什么?”轉身往羅漢榻上坐下,拿起一本兵書慢慢翻著。歸箭過去撥了撥燈,抱著換下來的官服正要退出,忽然聽到蕭思睿的聲音:“東西呢?” 歸箭茫然:“???” 蕭思睿的眼睛依然盯著兵書,皺眉道:“不是說有回禮嗎?” 歸箭這才反應過來,腹誹道:您不是不要她的東西嗎?不敢怠慢,將從燕家抱回的竹匣子找出來,呈給蕭思睿。 蕭思睿打開看去,里面卻是一個墨綠色的緞料扇套,上面繡了荷葉田田的圖案,只是,顯然繡工不怎么樣。 歸箭不由訝異:燕二娘子這回禮也太敷衍了。這種活計,休說他們家大人這等身份的,便是他和藏弓兩個也不會用。 蕭思睿盯著扇套看了片刻,卻忽然笑了:“這是她做的?” 歸箭一愣,答道:“二娘子沒有交代,小的不知?!焙鋈幌肫?,“倒是聽燕家人說,這些日子兩位娘子一直被拘著學針線?!?/br> 這便是了。蕭思睿摩挲了扇套上的荷葉片刻,這么丑的花一看就出自她之手,用的花樣子定是她自己畫的。 歸箭吃驚地看著他的動作,心中一動,將在葉家遇到國子監祭酒夫人的事告訴了蕭思睿。 蕭思睿正在把玩扇套的動作頓時停住。 第35章 暮春的暖風帶著雨后草木的清香從窗外吹入,銅雀燈中燭火搖曳,將蕭思睿面上的神情晃得明明滅滅。 他明明神色平靜,似乎什么情緒也沒有,歸箭的心卻一點點提了起來,大氣也不敢出。 蕭思睿忽然開口道:“這個休沐日有空?!?/br> 歸箭不明所以。 蕭思睿掃了他一眼。 歸箭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您說的是燕家的宴請?” 蕭思睿微微頷首。 歸箭“啊”了一聲:“可那日是談指揮使娶媳的正日,您不是早就答應了談指揮使一定會去的嗎?” 歸箭口中的談指揮使指的是侍衛馬軍都指揮使談大用,和蕭思睿所任的殿前都指揮,以及另一位侍衛步軍都指揮使段克己,分別率領禁軍各部,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他的面子蕭思睿倒不好不給。 蕭思睿想了想:“談家那邊是晚宴,我到時再去便是?!?/br> 他并不想管瑟瑟的閑事,然而,燕家與國子監祭酒家素無來往,葉夫人卻忽然上門,顯然是受了蔣家所托。 蔣家的那個幼子,蕭思睿其實還有印象,好像叫蔣讓是?上次遇見,他也看出了對方眼中對瑟瑟的企圖,如前世一樣,他想要娶瑟瑟。 但他實在不大看得上蔣讓。 前世,他調查出懷義縣主陷害瑟瑟的真相時,蔣讓剛剛說動父母,要向燕府求親。卻被他找上門,將懷義縣主害人的證據丟到蔣讓面前,讓對方不要連累人,把這件事解決好再求親。 他也知道這件事是為難蔣讓,這種小兒女之事,涉及陰私,蔣讓自然不好求助家族或友人,而區區一個太學生,憑什么能扼制懷義縣主?可他就是存心想看看對方會怎么辦。 想要娶瑟瑟,總要拿出點真本事來。 結果,蔣讓知道瑟瑟落水的真相后,震驚不已,去找了懷義縣主。后來,也不知他怎么和懷義縣主談的,放棄了娶瑟瑟,轉而和別家定了親。 蔣讓的退讓卻只讓懷義縣主收手一時,考上進士科選擇外放后,懷義縣主不知發什么瘋,再次設下毒計意欲謀害瑟瑟。 最后蕭思睿還是親自出手解決了這事。 沒錯,蔣讓是真心喜歡瑟瑟的,可連懷義縣主那個毒婦都治不住,叫他怎么能放心將瑟瑟交給他? 他既做了她長輩,自然也要為她的婚事把關,蔣讓哪里配得上他的外甥女?還敢當著他的面邀請瑟瑟一起看龍舟! 他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問藏弓道:“上次讓你定的太和樓頂樓怎么樣了?” 藏弓回道:“已經妥當。只是……”神情遲疑。 蕭思??聪蛩骸罢f?!?/br> 藏弓道:“十五郎君定到了春風樓的包間,嫌小,知道您定的地方大,想跟您換一下?!笔謇删拺咽擎偙焙畹挠H弟,喬太夫人的幼子,和蕭思睿關系素來親厚。 蕭思睿淡淡道:“讓他有本事自己來和我說?!?/br> 藏弓訕笑:蕭懷就是不敢對蕭思睿說,才叫他探口風的。 * 歸箭將蕭思睿的口信帶給燕家,燕家很快就正式下了帖子,定下了宴請之事。 等到了那日,天又淅淅瀝瀝下起下雨來。瑟瑟叫抱月支起窗子,一邊用桃木梳緩緩梳著烏黑順滑的長發,一邊聽著外面的雨聲,慢慢平靜著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