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嗯,”陳明雪慢慢地摳著廊柱上的木刺,解釋道:“上回去書院的事情,你還記得么?” 施婳點點頭,她自然記得,陳明雪又道:“那一次的事情最后還是被舅舅知道了,寫信給了我爹,我原本是被送來給外祖母養的,現在我爹知道了這事,說我不服管教,給舅舅添麻煩,便讓我收拾東西回家去?!?/br> 她說到這里,語氣頹然:“我……你知道的,我不想回去……” 施婳當然知道她為什么不肯回去,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父母有命,做兒女的不能不從,胳膊肘如何擰得過大腿?任是陳明雪再如何有主意,也不能當真死皮賴臉待在舅舅家里。 陳明雪抬起眼來,靈動的眼中盈滿了淚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滾落下來,她撇著嘴,像極了一個討不著糖吃的小女孩,委屈道:“他還沒有喜歡我,我怎么能走?” 聽了這話,施婳心中不禁喟然,情之一字,究竟是如何?若說甜蜜,她確實看見過陳明雪提起晏商枝的名字時,面上不自覺浮現出吟吟笑意,若說苦澀,她也已不是第一次見到陳明雪哭了。 陳明雪擦了擦眼淚,負氣道:“我不會放棄的,我爹說,等年后就讓我娘給我看人家,我絕不會聽從他!我陳明雪,喜歡誰,就要跟誰過一輩子的,即便……即便是不可能,我也不會輕易放棄!” 少女神色堅定,眼角還帶著未干的淚痕,卻仿佛宣誓一般,訴說著她的執著,令施婳心中微震。 然而她們卻并不知道,過了數年之后,再想起如今的一番情景,卻又完完全全是另一種心境了,少女聲音猶在耳邊,只唯余一聲嘆息,付與捉弄人心的命運與波瀾不定的歲月。 第 53 章 陳明雪又與施婳說了一陣子話, 忽然想起了什么, 道:“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br> 她說著,從袖袋里取出一樣物事來,拉起施婳的手, 放在她的手心, 施婳低頭一看, 卻是一枚小小的銀鎖,樣式古樸可愛, 上面刻著精致翻覆的花紋, 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大抵是因為被人時常摩挲的緣故,邊緣磨損得厲害,銀色的小鎖看上去亮晶晶的,非常漂亮。 陳明雪道:“這是長命鎖,我生下來時, 我娘請銀匠專門打造的, 只是我年紀大了,就不好再帶,我很喜歡它, 小時候常常拽著它,不許別人碰呢?!?/br> 她說到這里, 皺起鼻子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道:“我想送你一個信物,思來想去, 覺得把它送給你最好了,日后你若有機會來京師,就拿著它來陳國公府上找我?!?/br> 陳國公…… 施婳腦中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逝,還沒等她抓住,卻又瞬間消失無蹤了,她愣了好一下,使勁想想,怎么也想不起來,卻聽陳明雪喚她:“婳兒,婳兒?” 施婳回過神來,她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銀鎖上,慢慢地合攏手指,收下銀鎖,對陳明雪點點頭,道:“若有機會,我一定去找你?!?/br> 她說著,思索片刻,伸手從發間取下一枚發篦來,雖然是木質的,但是十分精致,那發篦是謝翎親手雕的,上面刻著燕銜桃花圖,很是漂亮。 陳明雪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發篦吸引了,施婳笑了笑,將發篦遞給她,道:“這個給你?!?/br> 陳明雪很是欣喜,接過發篦,對施婳道:“大約半個月,我就會回到京師,到時候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回我?!?/br> 施婳頷首答應下來:“好,路上珍重?!?/br> 陳明雪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施婳將她送到巷口,眼看著小丫環綠姝奔過來,跟陳明雪說了幾句,主仆兩人便朝街上走去,少女緋紅的衣裳漸漸融入了人群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施婳握著銀鎖,慢慢地回了院子,把門關上的一瞬間,她腦中霎時間靈光乍現,之前一直覺得模模糊糊的事情,驟然清晰起來,那層朦朧的紗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撕扯開了。 陳國公,不正是當年擁護三皇子一黨的大助力? 施婳的呼吸驟然一滯,她想起來了,為何當時第一次聽說陳明雪自報姓名的時候,總覺得萬分熟悉,但是卻又想不起來。 陳明雪,當時引起半個京師嘩然的一個奇女子。 她嫁給了三皇子恭親王為妃,恭親王正妃因病去世,妃位空缺多年,后來不知怎么,看上了陳國公的嫡次女,也就是陳明雪,便請人說媒,陳國公正好覺得也不錯,好歹是個王妃,還是正的,遂兩方一拍即合,這事就成了。 若只是如此,不過尋常嫁娶,常事而已,充其量也就摻和進了一個國公和一個皇室,不足為奇,但是要嫁過去的人,卻不樂意了。 陳明雪并不想要這樁婚事,于是她做了一個震驚世人的決定,她在成親當日,逃婚了。 大紅花轎從國公府一路抬到了恭親王府上,轎簾一掀開,在場迎親的所有人都傻了眼,新娘子不見了! 雖說后來不知怎么,陳國公府在京師掘地三尺,找回了陳明雪,但是這一樁奇事,依舊讓京師的眾人議論了好幾天,成了所有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大多都是在猜測,恭親王妃為何逃婚,是與人私奔,還是單純不愿意嫁給一個閑散王爺,又或者如何如何。 總之流言蜚語甚多,便是施婳也聽了一耳朵,不堪入耳,無一例外,都是在說,此女不知廉恥,不守婦道,說不得那恭親王腦袋上早已經頂了好大一定綠帽子了…… 施婳恍惚又想起來,在長清書院的山道下,少女坐在巖石上,一邊哭得滿臉花,上氣不接下氣,一邊抽噎著問她:婳兒,喜歡一個人,是一件不顧廉恥的事情嗎? 施婳猛然握緊手中的銀鎖,轉身往院門口奔去,恰逢謝翎從里屋出來,連他的呼喚聲都不顧,伸手去拉院門,她得去叫住陳明雪,告訴她…… “阿九?” 謝翎的聲音突然喚得施婳回過神來,她恍然心驚,叫住陳明雪,告訴她什么? 讓她不要回京師?可京師那里是她的家,有她的親生父母和兄妹。 讓她數年之后,不要聽從父母之命,嫁給恭親王?可當初的陳明雪確實沒有答應嫁,后來即便是鬧了一場,最后也沒有改變自己的命運。 那勸她早些嫁人,不要等到恭親王上門提親,可是……我陳明雪,喜歡誰,就要跟誰過一輩子的,即便是不可能,我也不會輕易放棄! 少女之言猶在耳邊,慷慨激昂,帶著一股子寧折不屈的韌性,施婳的動作頓時僵住了,她忽然發現,即便自己多活了一世,似乎也沒有多大的用處,她幫不了陳明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向歷史原本寫好的軌跡。 那……那她自己的命運呢? 施婳不免細思恐極,她仿佛又感覺到了那一場熊熊大火,燒得她皮rou都灼痛起來,針刺一般,痛苦深入骨髓,好似下一刻就要將她燒成一副骨架,燒成一把灰燼…… 施婳驚叫一聲,猛地縮回了手,像是被什么蟄了一下似的,謝翎立即半攬住她,聲音緊張地問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渾身顫抖著,片刻之后,她忽然抬頭問道:“晏商枝住在哪里?” 謝翎想也不想,答道:“在城南,他住在城南?!?/br> 施婳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連指尖都泛起了微白:“帶我過去,我有事要問他?!?/br> 聽了這話,謝翎并不多問,他牽著施婳,隨手把門掩上,輕聲道:“我帶你去,阿九,你別緊張?!?/br>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莫名給施婳帶來了幾分心安的意味,她點點頭,任由謝翎抓著她的手,不想松開,她就像是一個溺水的旅人,抓住了僅剩的最后一根浮木。 謝翎就是她的那一根浮木。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謝翎就這么牽著施婳,一路走到了城南,找到晏宅,門房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認出了他,笑道:“是謝公子來了?!?/br> 謝翎點點頭,問道:“晏師兄在么?” 門房樂呵呵道:“在呢,您進去便成了?!?/br> 他說著,目光又好奇地看向施婳,并不多問,打開大門,請二人入內。 施婳被謝翎牽著,一路行過長廊,轉過照壁,花廳里頭燈火通明,傳來鳥兒啾啾的鳴聲。 一個少年的聲音朗朗道:“別吵吵,再吵扒了你的毛,燉了吃?!?/br> 粗嘎的聲音學舌道:“扒你的毛!燉了吃!” 晏商枝似乎被氣笑了:“扁毛畜生,少爺罵你呢?!?/br> 那鸚鵡不甘示弱:“扁毛畜生!扁毛畜生!” “住口!” “扁毛畜生住口!住口!” 緊接著是一陣翅膀撲扇,上躥下跳的聲音,伴隨著鸚鵡粗啞的嚷嚷,頗有幾分雞飛狗跳的感覺。 謝翎輕咳一聲,里頭的人似乎有所察覺,掀了簾子探頭出來,晏商枝松了一口氣,問道:“原來是你來了?!?/br> 他說著,整了整衣袍,屋子里頭傳來一陣異動,晏商枝二話不說,隨手抓起什么砸過去,霎時間一團五彩斑斕的東西沖了出來,伴隨著嘎嘎聲,消失在夜色之中。 晏商枝面色如常,熱忱地招呼兩人進去,又使人沏了茶來,這才笑著問道:“不知二位這么晚過來,可是有什么要事?” 謝翎看向施婳,道:“阿九?” 施婳原本略微垂著眼,聞言便抬起來,看向晏商枝,猶豫片刻,開口問道:“你……” 她的聲音倏然止住,晏商枝不解其意,以眼神傳出疑問:“嗯?怎么了?” 施婳抿了抿唇:“容我冒昧問一句,希望晏公子不要見怪?!?/br> “請講?!?/br> 施婳終于把心中盤桓已久的那個問題問了出來:“你覺得明雪如何?” 這話一出,滿室俱靜,晏商枝愣了一下,才不自覺用折扇敲了敲手心,他短促地一笑,垂下目光,道:“可是她來讓你問的?” 施婳搖搖頭,道:“是我自己來的?!?/br> 聞言,晏商枝似乎松了一口氣,他斟酌了片刻,才抬起眼來與施婳對視,坦然答道:“我自然是拿她當meimei的?!?/br> “不會變?” 晏商枝勾起唇角笑笑:“不會?!?/br> “是我冒昧,打擾晏公子了?!?/br> “哪里的話?!?/br> 離開了晏宅之后,施婳停下腳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遠處的夜空中,寒星熠熠,閃爍著微亮的光芒,她自然是很想幫一幫陳明雪的,可是不知如何是好,感情之間的事情,豈容他人插手? 施婳想,我只能幫她這么問一問,叫她日后想起,不會覺得是遺憾。 以施婳目前的身份,也僅僅只能做這么多了,再多便是逾矩。 “阿九?” 謝翎的聲音喚得施婳回過神來,她抬頭與他對視,忽然道:“謝翎,日后你若有喜歡的人了,一定要告訴我?!?/br> 謝翎怔了一下,但還是立即答道:“好,我會第一個告訴你的?!?/br> 施婳點點頭,她看著月光下的少年,不自覺想到,謝翎以后會喜歡上一個什么樣的女子?溫柔或是賢惠,嬌俏可人又或是清秀佳人? 只是想來想去,都覺得似乎不大合適,無論是哪一種,站在謝翎身邊,都仿佛不相配,施婳仔細琢磨了半天,也沒鬧明白為什么不相配,索性放下了。 第 54 章 轉眼間, 便是兩年倏忽而過, 到了宣和二十九年,施婳已經十六歲了,她跟著林家父子學醫, 仔細數數, 已有七載之多, 時日漸久,施婳和林寒水也都能獨當一面, 不少人都認得他們二人了。 出診時不再需要跟隨林不泊, 施婳和林寒水也能外出,除非碰到棘手的疑難雜癥,一般來說,都不會有什么大問題了。 城北懸壺堂,此時正是八月初,桂樹飄香, 施婳坐在窗下替一個婦人把脈, 細聲問道:“嬸嬸年歲幾何?” 那婦人面色蠟黃,病容憔悴,答道:“今年三十有二了, 大夫,我這是得了什么???” 施婳安撫道:“這得診治之后才能確定, 嬸嬸除了精神不濟, 渾身酸痛之外,這幾日可還有腹瀉之癥?” 婦人連連答道:“是, 是有,已半月有余了,起先只以為吃壞了東西,并不曾在意,大夫,這和我的病有關么?” 施婳聞言輕輕一笑,松開把脈的手,示意她換右手來,一邊診脈,一邊道:“嬸嬸莫急?!?/br> 那婦人便收了聲,耐心等著施婳診脈,片刻后,她收回手,道:“嬸嬸脈象濡弱,右關尤甚,乃是脾胃虛寒之狀,可是總覺得喉嚨干渴,時常飲水卻不得緩解?” 婦人驚喜道:“是,大夫真是神了,您若是不說,我都沒有想起來此事,白日總覺得口渴,一喝便是一大瓢,起初以為是做活做累了,但是到了夜里,時??市?,十分煩人,大夫,這也是病么?” 施婳耐心答道:“是,因為嬸嬸脾胃濕寒,不能健運,以致于氣化不升?!?/br> 婦人連聲問道:“嚴不嚴重?可能治么?” 聞言,施婳不覺莞爾淺笑,道:“自然能治,我先給嬸嬸開一個方子?!?/br> 婦人忙道:“好,好,勞煩大夫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