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謝翎沒答應, 只是道:“到時候再說吧?!?/br> 兩人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 慢慢地往清水巷子里頭走,待路過柳家院子時,里頭忽然傳來一聲細碎的響動,施婳側頭看了看,只是天色太過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她問謝翎道:“剛剛你聽到什么聲音沒?” 謝翎看了一眼, 淡淡地道:“恐怕是野貓罷?” 施婳一想也是,兩人便往院子的方向走,等打開了門, 謝翎看著施婳進去了,這才把燈籠掛在門口, 轉過身來往柳家院子走。 沒多久, 就到了宅門前,里頭傳來柳知疑惑的自言自語:“哎?奇怪了, 怎么這門打不開了?” 謝翎挑了挑眉,回頭看了自家院子一眼,施婳已經進屋去了,唯余一盞昏黃的燈籠,照亮了半扇大門。 他伸手在柳家的門上撥弄了一下,很快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等走到院子門口,就聽施婳呼喊的聲音傳來:“謝翎?” 謝翎提起聲音,應答一聲:“來了?!?/br> 他快步走上前,然后從容地摘下門口的燈籠,把大門合上了,左手隨手往墻角一揮,有一根一指來粗細的小木棍被扔在了雪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很快就堙沒在黑暗中。 那頭柳家院子,柳知在門里頭折騰了半天,不知怎么,門栓也沒壞,但是門就是打不開,正惱火間,他猛地用力一拉,大門吱呀一聲就順利打開了,只是外頭空無一人,唯有滿地殘雪。 柳知往門上的鎖扣處看了一眼,什么也沒有,他自言自語地嘀咕道:“見鬼了吧?!?/br> 說完,便朝著巷子最盡頭的院子看了一眼,燈火已經亮了起來,可見是那戶人家已經回去了,柳知遺憾地嘆了一口氣,垂頭喪氣地把門給關上了。 在施婳的記憶中,這一年很快就過去了,看似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年三十依舊是在林家過的,熱熱鬧鬧,施婳飲了些酒,酒氣有些上頭,面頰上紅暈泛起,如沾染了朝霞一般,顧盼間眉目生輝。 林家娘子不由嘆了一聲,欣慰道:“婳兒如今也是大姑娘了?!?/br> 施婳笑笑,沒有接話,忙完之后,謝翎便攜著她回轉,洗漱之后睡下,直到夜里,施婳做起了夢來,原本是夢見了小時候的事情,但是醒來時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門外傳來雞鳴啼曉之聲,更顯得一室靜寂,施婳披衣下床,顧不得什么,幾步上前,一把推開了窗扇,外頭白雪皚皚,銀裝素裹,后院的棗樹落光了葉子,枝丫遒勁盤曲,冷漠地支棱著,像是要把那沉沉的夜幕撕裂一般。 施婳按住窗欞的手指略微顫抖著,她想起來夢里的事情,自打重活之后,她沒少夢見太子李靖涵,但是沒有哪一次有今夜這般深刻而真實,真實得讓她誤以為如今才是黃粱一夢,夢醒之后,她依舊身在大火之中,遭受烈火焚身之痛。 夢里的前太子李靖涵,不,是現太子,他看起來比施婳印象中要年輕些,只有二十來歲的模樣,他穿著貴氣莊重的太子冕服,意氣風發,立于奉天門外,身后兩側乃是一眾侍從侍衛官,恭恭敬敬,不遠處傳來雅樂之聲,直通云霄,許久之后,鼓樂鳴罷,太子入奉天門內,各個贊禮官立于左右,有一個聲音高聲喊道:“有制!” “跪?!?/br> 李靖涵便跪下來,他目光微微垂著,那個聲音繼續喊道:“冊嫡子李靖涵為皇太子?!?/br> 夢境到此戛然而止,施婳便猛地驚醒過來,額上冷汗涔涔,她的腦中亂糟糟一片,卻不自覺開始掐算,如今是宣和二十五年,可李靖涵是宣和二十六年才被正式冊封為太子的……不對! 遠處雞鳴聲此起彼伏,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尤其響亮,施婳忽然想起來,今日是大年初一了,宣和二十五年已經過去了。 就是在今年年初,李靖涵被冊為了太子。 上輩子,施婳入太子府的時候,李靖涵已經是太子了,可是她為何對太子冊封儀式如此熟悉?就仿佛儀式進行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著似的。 一股子寒意悄悄自背后竄起,施婳看著茫茫的夜色,手指捏緊了窗欞。 “阿九?” 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施婳仿佛被驚了一跳,醒過神來,她看見了謝翎站在窗前,正朝這邊看來。 隔得不太遠,她清晰地看見了少年蹙起的眉頭,謝翎回轉身去,不多時便有門打開的動靜,他手里端著一盞昏黃的油燈,走到了施婳的窗前,伸手握住她捏緊了窗欞的手指,入手冰涼,他皺起眉頭道:“怎么不睡?” 施婳不答,謝翎頓了頓,低聲道:“又做噩夢了?” 這些年來,施婳頻頻做噩夢,他是知道的,想了許多法子也不見效,甚至私下去請教了林老先生和林不泊,有沒有什么藥方可以治一治,林老先生卻道,是心病,湯藥治不了的。 是什么心??? 謝翎不知道,施婳也從不與他說,只是每回噩夢醒后,她便獨自站在窗前,清清醒醒地站上一宿,那噩夢像是揮之不去的鬼魅,無時無刻不纏著施婳,令她不得安眠。 謝翎心中難過,卻什么也做不了,他厭惡這樣的自己,甚至是痛恨。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施婳揉了揉眉心,掃去紛亂的思緒,謝翎陪她站了小半個時辰,兩人都被風吹得手足僵冷,隔壁傳來雞鳴之聲,緊接著有人聲響起,驚醒了沉睡中的蘇陽城。 施婳忽然覺得他們在窗前站了這么久,似乎有些傻,只是一個噩夢而已,竟然被嚇成這樣,實在是好笑。 這么一想,她倒是真的笑出聲來,謝翎見了,面上的神色略緩,上前一步,握了握施婳僵冷的手指,垂著眼柔聲道:“先去暖暖身子吧,別染了風寒?!?/br> 少年的手不甚溫暖,但是卻讓施婳升起一種踏實安全的感覺,她笑了笑,應道:“好?!?/br> 過了年,兩人又長了一歲,如今施婳已有十三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眉目清麗漂亮,已能窺見其日后的美貌了。 年后又是上元節,謝翎要準備入春學了,這日夜里,施婳在燈下仔細籌算著,他們按照之前那位夫子的意思,帶著薦信去拜訪了城南的學塾,因著那一封信的緣故,他們愿意收下謝翎,并減免掉一半的束脩,對于施婳兩人來說,這已經是極好的了。 施婳正沉思間,忽然旁邊伸出一只手來,將一些銀錢放在桌上,她頓時愣住了,看向謝翎道:“哪里來的?” 謝翎伸手撥了撥燈芯,好讓它燃得更亮一些,嘴里隨意地答道:“是我替書齋抄書得來的?!?/br> 施婳粗粗一看,約有四五兩之多,她納罕問道:“你抄了多久?” 聞言,謝翎便含糊道:“一年多吧大概?!?/br> 他說著頓了頓,又看著施婳道:“或許少了些,不過,日后我會賺得更多的?!?/br> 施婳盯著那銀錢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她伸手將那些碎銀子和銅板都收起來,對謝翎道:“晚上我們出去?!?/br> 謝翎眉頭一動:“去哪?” 施婳眨眨眼,笑了起來,模樣頗有幾分小女兒狀的嬌俏,她道:“去了你便知道了?!?/br> 說罷,便起身去了外間,沒有注意到少年悄悄紅了的耳根,謝翎定了定神,心道,阿九真是好看。 到了晚間,施婳帶著謝翎出了門,外頭有些冷,地上還有些許殘雪和著冰渣未化去,被銀色的月光映照得發亮,他們就踩著這月光,往城外走去。 路上謝翎注意到除了他們以外,還有不少人,攜家帶口的,小娃兒騎在大人脖子上,嘻嘻哈哈地笑鬧著,頗為熱鬧。 三三兩兩的孩童追追打打,在路上瘋跑著,笑聲遠遠傳開,讓夜色都顯得不那么孤寂了。 施婳帶著謝翎,兩人順著人流一直往前走,沒多久,便看見了對面山上的燈光,明亮暖黃,看上去熱鬧繁華。 謝翎突然想起來了,今日是上元節,按理說來,是有廟會的,只是他們從前沒有去過罷了。 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廟會就如書中所寫的那般,熱鬧非凡,施婳已有許久沒見過這般場景了,當初在京師時,那些繁華熱鬧,如今想來,竟已是隔世。 廟會的人很多,大都是從各處趕過來的,因是過節的緣故,所有人面上都洋溢著喜氣,到處都懸掛著彩色燈籠,燈火如晝,映亮了每一個人的面孔。 道路兩旁都是賣雜貨的小販,拖著長長的調子,吆喝聲此起彼伏,人聲沸騰,摩肩接踵,前面驟然響起了急促的鑼鼓聲音,引得眾人都紛紛朝那邊擠過去,施婳和謝翎兩人差點被沖散了。 謝翎連忙一把抓住施婳的手,叫道:“阿九!你沒事吧?” 施婳被人群沖撞得不由自主往前,她掙扎了一下,卻無法與那股龐大的人潮力量抗衡,謝翎見狀,緊走幾步,用力分開人群,擠到她身邊,一手環繞住她細瘦的腰,低聲在施婳耳邊道:“人太多了,我們先出去?!?/br> 第 35 章 夜色寒涼如水, 謝翎帶著施婳從人潮中擠了出來, 兩人尋到一個空地站著,施婳呵氣暖著手指,笑道:“人好多啊?!?/br> 謝翎頗有些神思不屬, 點了點頭, 他垂著眼, 目光落在施婳蔥白的手指上,不自覺地回想著方才握住這手時的感覺。 正走神間, 忽然聽施婳道:“那邊好多燈籠, 真漂亮?!?/br> 謝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搭起了一排一丈來高的架子,上面懸掛著各色燈籠,有蓮花狀的,有八角宮燈,還有各式各樣的小動物造型, 惟妙惟肖, 十分精巧。 他心中一動,對施婳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來?!?/br> 施婳還沒答話, 便見謝翎再次進入了人群中,朝著那一排燈籠的方向走去, 只一個晃眼, 便消失不見了。 施婳無奈一笑,她原本倒不是多想要那燈籠, 但是謝翎去了之后,她心里又莫名生出了幾分期待,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十幾歲少女,在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驚喜。 不知不覺中,人越來越多了,施婳心中有些擔憂,她踮起腳尖來,朝謝翎離去的方向張望,只是人太多了,光線又明滅不定,隔得這么遠,怎么可能看得清? 正在施婳憂心間,她感覺到有人碰了一下自己的肩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施婳敏銳地轉過身去,退開幾步,卻見那里站了一個中年男子,肩背微微駝起,身材矮小,賊眉鼠眼的,無端流露出幾分猥瑣之意。 施婳皺起眉來,警惕地又退了一步,哪知那男子竟然又靠了過來,伸手快速地抓住她的手腕,嘴里道:“囡囡,你怎么在這里?爹找你好久了?!?/br> 施婳心里一驚,猛地往后退開,試圖掙脫那中年男子,聲音冷厲道:“你是誰?我不認得你!放開我!” 她掙扎的力道頗大,但是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抓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宛如鐵鑄就的一般,牢牢地拽著施婳,往旁邊拖去。 施婳不從,兩人的動靜便大了不少,引來旁人紛紛側目,那中年男人口中苦口婆心勸道:“囡囡,莫和你娘鬧別扭了,快和爹回去?!?/br> 施婳緊咬牙關,拼命試圖甩脫他的手,未果,又高聲叫喊起來,試圖引起路人的注意。 正在這時,斜刺里一只手伸出來,捏在了那中年男子的胳膊上,制止他的動作,一個少年聲音響起:“再不放手,我就敲斷它?!?/br> 那中年男子見勢不對,縮了縮脖子,二話不說,撒腿就跑了,一溜煙就消失在黑暗中。 施婳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向伸出援手的人道謝,那人是個身著錦衣的少年,看上去十五六歲的模樣,模樣俊氣,他見了施婳,眼中閃過一絲驚艷,笑了笑,道:“下次再碰到這種事情,一定要及時大聲求救,不過么,女孩子還是不要一個人出來逛廟會了,不大安全?!?/br> 施婳點點頭,又謝過他,這時,一旁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表兄!” 緊接著,施婳看見了一團熱烈的紅色人影奔過來,在錦衣少年身旁停下,一迭聲嚷嚷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回頭就找不見人了?” 那是一個少女,年紀差不多與施婳一般大,模樣秀麗,扎著雙丫髻,發間綴著玉石流蘇,環佩叮咚掛了一身,顯然是非富即貴。 那錦衣少年沒搭理她,反而問緊追而來的小廝,道:“戲看完了?” 那青衣小廝搖搖頭,喘著氣道:“表小姐不愛看了,非說要來找少爺您?!?/br> 被忽略的很徹底的少女生氣極了,她跺著腳惱恨道:“你就是不想與我說話是嗎?” 錦衣少年撫掌笑道:“說對了,就是不想與你說話,既然不看戲了,我們就回去?!?/br> 少女氣急:“誰說不看了?我還要看?!?/br> 錦衣少年也不生氣,下巴一揚,沖小廝道:“聽見沒?帶表小姐去看?!?/br> 小廝喏喏應聲,那少女又跺腳:“我要表兄你陪我去看?!?/br> 錦衣少年深吸一口氣,道:“要么,你跟你家小廝去,要么,我們這就回府,你選一個?!?/br> 少女氣得眼眶都紅了,但是無論她如何糾纏,少年就是不搭理她,她無可奈何,撇著嘴眼睛一掃,目光落在了施婳身上,待看清楚了施婳的容貌,她的嘴巴頓時撇的更厲害了,氣沖沖道:“表兄,她是誰?你方才是不是在與她說話?” 那模樣,簡直像是認定了兩人之間有什么不可說的事情一般,施婳不由十分尷尬,錦衣少年煩不勝煩,索性朝她拱了拱手,瞇著眼睛笑道:“在下晏商枝,冒昧請教小姐芳名?!?/br> 少女:…… 她紅著眼睛,半張著嘴,那模樣倒有幾分可憐,施婳心里有點想笑,卻又不能不答,只能回了一禮,報了名姓,晏商枝輕笑贊道:“好名字?!?/br> 于是那少女一雙眼睛頓時更紅了,正在這時,謝翎終于回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個精巧的燈籠,看了那兩人一眼,疑惑地喊道:“阿九?” 施婳見他回來,心里舒了一口氣,尷尬去了幾分,她簡略地說了說方才的事情,待聽到有人想強行拐走施婳時,謝翎的手都捏緊了,皺著眉頭,面上無可避免地浮現出些許惱恨來。 既是惱恨那拐子的可惡,又惱恨自己竟然如此大意,讓施婳孤身一人站在這里。 施婳哪里還不了解他?一見他沉著臉,神色懊悔,便知道他心中所想,遂寬慰道:“不必多想了,我并沒有什么事情?!?/br> 謝翎抿著唇,向晏商枝道謝,正在這時,那少女眼尖,瞥見了他手中的燈籠,突然道:“這燈籠真好看?!?/br> 聞言,施婳下意識看了一眼,只見謝翎手中提著一盞小兔子的燈籠,上面繪著緋色的花紋,燈火明亮,將那些花紋映得愈發鮮艷,十分可愛,燈籠紙上還被人寫了一個小小的篆體的婳字,丹砂色澤通紅,精巧可愛。 少女越看越喜歡,向晏商枝撒嬌道:“表兄,你也給我買一個吧?!?/br> 晏商枝想也不想就拒絕道:“不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