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他先替章決將紗布摘了,章決便讓母親把后頸的疤拍給自己看。 母親拿著章決的手機,站了半天不愿拍,章決便用手指去碰,碰到長長的一道蜿蜒的疤,心中也沒有太大的不滿,只是想著要早點約整形醫生,然后重新收回了手。 復查的流程和住院前相似,章決最近的身體沒有什么異樣,心情還算放松。何醫生又帶著他去了超聲室,這次章決的母親也進來了,站在簾子外等。 章決就像上次一樣,將褲子褪下來一些,躺上床,靜靜等何醫生將凝膠抹在他的小腹,用探頭抹勻,下壓。 來到下腹部時,何醫生再一次停了下來。 頓了幾秒,他開松了手,屏幕上的影像消失了,他看了章決一眼,面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有些發白。 接著,他又拿著探頭,繼續轉頭看著屏幕。 冰冷的探頭在章決的下腹部慢慢碾過,轉動,何醫生盯著屏幕,良久沒有說話。 “還沒好???”母親隔著簾子,輕輕地問。 章決的心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往下沉。 “何醫生?”他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 何醫生終于把眼睛從屏幕上移開了,他看了一眼隔住了章決母親的簾子,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告訴章決:“生殖腔里有個孕囊?!?/br> 第四十五章 這天,新獨立國首都下了三月第一場小雪。從清晨開始,斷斷續續地下了幾個小時。 超聲室落地窗外有塊幾平米的綠植景觀,修得圓滾滾的常綠灌木上蓋了一層薄薄的白絨,時有細小的雪片被風裹著從天井上卷了下來,輕輕碰在雙層玻璃上。 而房間里是暖的,不同于泰獨立國的高溫濕熱,超聲室里的恒溫二十八度很干燥,有一種安全無菌的舒適。 章決的體溫早已將凝膠焐熱了,他周身沒有任何低溫源,卻莫名全身發冷。 他看著何醫生,何醫生把目光偏開了,伸手拿了紙巾,遞給他。 章決接過來,緩慢地擦拭,也不知怎么,腹部皮膚忽然變得敏感起來,像在抵觸外物的碰觸。 有一股難以形容的不適從他兩肋中央的位置出現,靜靜向四周擴散,進入喉管,到達上顎,仿佛有幾個軟鉤將他的后頸吊了起來,不斷往上拽,逼迫他清醒過來,逼他說點什么。 說什么都行,發表一點意見。 但章決只機械地把腹部擦干凈了,穿好衣服,恍惚地坐著。 何醫生等他整理妥帖了,才抬起手,在屏幕上cao作了幾下,超聲機的打印機發出一聲提示音,開始運作。 “這次還是得告訴家人的,”何醫生低聲說,“你的情況有點復雜?!?/br> 章決望著不遠處的打印機,看出紙口緩緩吐出的那張超聲單,仍舊無法開口。 “是好了嗎?” 母親似乎是聽見了聲音,將白簾子拉開了一些,走了進來,她看著呆坐著的章決,不解地問:“怎么這么久???”又轉向何醫生:“何醫生,章決沒什么不好的吧?!?/br> 章決轉頭去看何醫生,何醫生把超聲單拿了起來,也看著他。 等章決很輕地點了頭,何醫生才將超聲單交給了章決的母親。 母親皺著眉頭,嘴里嘟噥著“怎么回事”,局促不安地接過超聲單,只低頭看了兩眼,面色就變了。 章決靜靜看母親,看她捏著超聲單的手松了松,險些讓紙滑下去,看她抬起頭,發著愣和何醫生對視。 “他是懷孕了嗎?”母親問何醫生,她的腳動了一下,高跟鞋的鞋跟輕磕在地上,發出很輕的一聲響。 “是的?!焙吾t生說。 “可是他才剛做完手術啊,”母親說,“之前不是說,受alpha信息素影響,生殖腔發育不好嗎?” 何醫生應當是顧忌章決母親的心情,謹慎地挑選著措辭:“理論上說,現在的確可以受孕?!?/br> “不過,”他看了章決一眼,又說,“如果想把孩子留下來,生殖腔的承受能力恐怕還不夠。 “就算在初期強行保住了,后期可能還是會早產?!?/br> 房里很安靜,過了許久,母親才開口說:“要叫你父親過來?!?/br> 她看著章決,像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只是垂著頭,給章決的父親打了一個電話。 母親說得很模糊,只強調是重要的事,要他立刻過來。掛下電話后,何醫生帶他們去了貴賓等候室,陪他們一起等。 或許是想緩解緊張的氣氛,何醫生將等候室的電視打開了,但只播了幾十秒鐘,章決的母親便拿起遙控,按了關機。 又沉默地坐了幾分鐘,何醫生的手機突然響了,他低頭看了看,拿起來,走到門外去接,出門前,章決聽見他對那頭說“章先生,您好”。 父親來得比章決想象中還要快。十幾分鐘后,他就推開了等候室的門。父親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大衣,好像剛從什么會議上下來,一言不發地走到何醫生身邊,看章決的超聲檢查單。 何醫生簡單地和他說了超聲單和章決生殖腔的情況,便出去了。 門一關,父親就看向章決。 “什么時候的事?”他問。 章決和父親對視著,過了少頃,回答:“北美那次?!?/br> 父親愣了愣:“——我和你聊過的那天晚上?”語氣中夾雜著罕見的驚怒,像難以接受自己剛跟章決聊完,章決就轉身去和陳泊橋鬼混的事實。 章決很輕地點了點頭。父親俯視著章決,站了一會兒,才說:“章決,我問你個問題?!?/br> “你跟人上床的時候,不知道避孕嗎?”父親仿若重新歸于平靜,言語間幾乎沒有怒意,但他問的話,每一句都讓章決無地自容。 “你幾歲了章決,”他說,“剛做完手術才幾天,自己的身體自己都不清楚?” 母親坐在一邊,手緊緊抓著椅子扶手,看著章決,很輕地問:“小決,是誰???” 貴賓休息室不算很大,五十多平,鋪著深色的地毯,漆成淺藍的墻壁上掛著現代畫。 章決躲避著父親和母親的目光,余光不斷地去看那些畫,他想轉移一些注意,把填滿了眼睛和鼻腔的酸澀都擠走,想讓自己看起來和父親一樣平靜,一樣得體。 可是他就是這個家里最不得體的一個人。 他讓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然后全家一起承擔錯的后果。 “章決?!备赣H又叫他。 章決閉了閉眼,看著父親,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但多眨幾下眼睛,再多閉一會兒,眼前就又重新清晰了。 “這個孩子,”父親說,“你打算要嗎?” 見章決沉默著,他又說:“想要,是嗎?” 章決的喉嚨干啞,手腳是軟的,他想不出答案,想說他不知道,可是又聽見自己說:“是的?!?/br> 父親安靜了幾秒,說:“那生出來姓什么呢?姓章,還是姓陳?!?/br> 母親忽然僵了僵,她看向章決的父親,很慢,又很艱難地問:“陳是……陳泊橋嗎?” “你問他自己,”父親向章決抬了抬下巴,說,“章決,是嗎?” 章決覺得自己被一雙巨大的手按到了海底,他幾乎要被巨大的水壓碾碎了,海水擠壓他的肺,擠壓他的手,要他停止思考,停止呼吸。 他們保持漫長的緘默,直到父親再次開口:“如果真的想留下,你給陳泊橋打個電話?!?/br> “不管他要不要,”父親說,“你親口告訴他——你不會連他的聯系方式都沒有吧?!?/br> “有的?!闭聸Q說。 “那就打?!备赣H坐下了,坐在母親身邊,隔著三五米,看著章決。 章決把手機拿出來撥號,他沒有存陳泊橋的號碼,每次都是直接撥,這次不知是怎么,錯了好幾次,短短幾個數字,半分鐘才按對。 撥出電話后,章決抓著手機,放在耳邊,不多時就通了,但陳泊橋一直沒有接,直到提示音響起,章決把手機移開了,低頭看自動斷連,提示重播的手機屏幕。 “不接?”父親問章決,他抬手看了看表,又道,“亞聯盟晚上十點,陳大校睡得沒這么早吧?!?/br> 章決一聲不吭地再撥了一次。這回只等了很少的時間,電話就接通了,但接電話的溫和男聲,章決從沒有聽到過。 “您好,陳先生現在正在去開緊急會議的——” 不過只說了一半,便被打斷了,那人身邊似乎有人問了句話,他便回答道:“來電人是——章決?!?/br> 那人突然噤聲了,聽筒里有些雜音,好像在換人接聽,又過了幾秒,陳泊橋的聲音傳過來:“剛才有點事,手機讓秘書拿著?!?/br> “這么晚開緊急會議嗎?”章決問他。 “哦,”陳泊橋很輕地笑了笑,“也不是很緊急。你的復查都做完了?” 章決“嗯”了一聲,心里忽然空了空,手抓緊了手機,嘴唇動了一下,低聲說:“陳泊橋?!?/br> 沒等陳泊橋說什么,他又說:“我懷孕了?!?/br> 他說出口后,仿佛整個世界都靜下來了。 坐在不遠處的父母,和電話那頭的陳泊橋,都變得很安靜。 章決覺得陳泊橋大概也愣住了,因為他小半分鐘都沒有發出聲音。章決從沒見過陳泊橋發這么久的愣,只能在電話里聽一聽,就恍恍惚惚地走神,覺得好像很可惜。 但也可能是錯覺,因為陳泊橋那邊的背景音變得愈加嘈雜,嘈雜得讓章決覺得心酸。 章決不知道他們還能說什么,過了一會兒,兀自對陳泊橋說:“你要不然先去忙吧?!?/br> “我們晚上再說,”章決又很快地說,“等你空下來——” “——章決,”陳泊橋很干脆地打斷了他,“我不忙,現在說?!?/br> 章決抓著手機,“嗯”了一聲。陳泊橋又有少許停頓,才問章決:“是在北美那天晚上嗎?” “嗯,”章決垂下頭,用手肘抵著膝蓋,看著深色地攤上的暗紋,對陳泊橋說,“應該是的?!?/br> “那怎么辦呢?!彼麊栮惒礃?,也問自己。 不走運的是,陳泊橋那邊恰好有人十分急切地開始說話,對方的聲音很大,章決覺得陳泊橋不一定聽見了他的問題,但要他再問一次,他真的問不出口了。 陳泊橋說“等等”,不知是對章決說,還是對對方說,但手機那一頭的雜亂無章的聲響,漸漸地消失了。 “章決?!标惒礃蛩坪醯搅艘粋€很安靜的地方,低聲叫他。 “我在的?!闭聸Q說。 “其他的檢查還好嗎,”陳泊橋問,“你父母知道了嗎?” “知道了?!闭聸Q說。 然后他聽見陳泊橋很綿長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