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他沒應,朝著山頂跑。 安了假肢的人,可以打球、可以跑步、可以拳擊??墒钱斔吹每煺静环€的時候,他才明白,原來殘缺永遠是殘缺。 這條路很孤獨,沒有同伴,沒有任何人見證的孤獨。只有山風不時拂過他的鬢角,汗水往下淌,和別人的累不同,他更多的是痛。 可是裴川心想,他命和身體雖然低賤,心意卻并不低賤。 離最后一個賽點只有一百米的時候,他看見了她。 貝瑤坐在志愿者桌子前,肩上帶了志愿者徽章,穿著六中的校服。她的身邊,還有幾個其他學校的男生女生志愿者。 終點有不少人,都在翹首以盼,她低眸認真在倒水沖兌葡萄糖,其余人上前給跑完全程的同學遞水。 貝瑤一抬眸,就看見了裴川。 五十米外,他的步子很緩慢,就像小時候唱的童謠,蝸??偸且稽c點負重往上爬。 他不是蝸牛,卻以斧足在艱難跑步。 其實那時候他步子已經不太正常了。 蹣跚可怖,唯一支撐的是毅力,他的身邊,跑上終點的,沒一個有他那樣吃力。他胳膊上全是汗水,像從水中撈上來的人。 連志愿者終點處的吳茉都睜大了眼睛,什、什么?裴川怎么會這么累? 最后二十米。他跑不動了,只能咬牙一步步走。 朝著她走過去。 裴川其實并不求什么,她遞一杯水就好??墒撬坪?,連這點距離都跨越不過去了。 師甜一轉頭,貝瑤正貓腰從人工拉起來的防護線鉆過去,師甜嚇到了:“貝瑤!你做什么!別過去!” 貝瑤鉆到了跑道上,她沒有回答師甜的話。 十九米、十八米…… 她朝著裴川跑過去。 志愿者越界跑進跑道,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師甜更不會想到這個人會是聽話乖巧的貝瑤。 她長發披在肩上,微卷的發尾被風吹起。循著跑道跑過去,兩米、一米,她像是一只飄落的蝴蝶,輕盈、帶著夏天的香氣。 她伸出雙臂,接住少年下一刻險些倒下的身軀。 這是十二年來他們第一次擁抱。 少女纖細柔軟的胳膊抱住少年勁瘦的腰,她發間很香,像梔子,又像是丁香,他雙腿劇痛,嘴唇干裂,擁住她讓自己不至于倒下。 掌心下那截腰肢很軟,和他自己的不同,軟得不像話,那么細,顯得孱弱又可憐。他第一次觸摸女孩子的身體。 少年掌心guntang,他一言不發,全身濕透。 “裴川?!必惉幖刃奶塾謿?,“你參加這個做什么呀!” 他靠在少女懷里,嗓音啞得不像話:“喜歡?!币驗楹孟矚g你啊。 貝瑤卻以為他說喜歡這項運動,她氣死了,眼淚都快急出來了:“這么不愛惜自己,疼死你活該!” 他竟是不反駁,也不生氣,低沉著嗓音道:“嗯?!?/br> 他微閉上眼,十月山風清涼。 山道上只有他和貝瑤,還要十七米才是終點,她的身后,無數人翹首以望。 她鉆過防護線,給了他這輩子第一個擁抱。 少女懷里是香、是軟、是纏綿,是他這輩子再忘不掉的芬芳。 第39章 貝同學 貝瑤吃力地扶著他, 在他耳邊輕輕道:“我扶你過去, 別擔心,每個跑完步的人都會脫力的?!?/br> 跑完長跑不能立即坐下, 最好再走一走。她并不能體會裴川這樣到底會有多痛,于是問道:“你要坐一下嗎?” 裴川咬牙站起來:“走?!?/br> 他們一同走到終點,終點處豎了彩旗,經山風一吹,有種迎接錦繡的感覺。 所有人都能看出裴川狀態不對, 他面色白得像紙, 黑色運動褲下長腿走路的姿勢都不對, 無數探究好奇的目光看過來。 要論起來, 貝瑤顯然是更有名的,貝瑤早上在這里當志愿者開始, 就有許多人認出她是上次啦啦隊跳舞的姑娘, 六中鼎鼎有名的?;?。然而裴川雖然三中高二有名, 此前卻沒有到幾所學校周知的地步。 然而貝瑤出格地穿過防護線去扶他, 比起扶,那更像一個擁抱。學生們大多數十六七歲的年紀, 對于這樣的八卦探究比馬拉松排名還興奮。 有人悄悄道:“那個男生誰???貝瑤去扶他?” “不認識啊,沒見過。但是虛弱成那樣……嘖,貝瑤眼光真不怎么樣?!?/br> 細細碎碎的談論聲入耳,裴川全身的汗被風一吹, 身上有些涼。原來他竭盡全力, 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個不過如此。 裴川覺得有些可笑。 吶, 他到底在做什么呢?除了給她帶來麻煩,他想證明的東西極其低廉。 他手臂支撐桌子勉強站立,額發上的汗水大顆往下淌,襯衫早已濕透,貝瑤打算兌好溫水過來喂他。 師甜有些尷尬,悄悄拉過貝瑤:“你去扶他過來做什么呀,那現在成績還作數不?” 裴川這個成績,其實是入圍了前五十的獎金名單,整個途中他沒有喝一口水,沒耽誤一點時間。 貝瑤說:“他跑完了全程,為什么不作數?”她柔和清亮的眼神第一次帶上幾分固執,讓師甜一時啞口無言。貝瑤匆忙倒好水加上葡萄糖走過去。 裴川看她一眼,她身上被自己弄臟了。男人的汗水,淌在女人身上,不該是因為他的狼狽。 他用手掌抵住她的紙杯,抿了抿發白的唇。 他沒接受她的水。 貝瑤不明白,可他明白。 如果作為志愿者,有人體力不支去攙扶是因為心地善良,可是賽后再喂水,就會讓人想入非非。 因為殘肢的痛,他手指有些抖,自己去拎水壺。 吳茉見狀,連忙上前幫他倒水。 裴川忍著劇痛,并沒有抬眸看幫他倒水的是誰,只要不是她就好。沒有他的一年,貝瑤活得輕松又快樂,他至今記得尚夢嫻的刻意接近帶來的后果。 吳茉心中歡喜,她雖然不明白裴川為什么看上去很不舒服,也被貝瑤的大膽嚇到了,然而裴川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不喝貝瑤的水讓她歡喜極了。 她殷勤地倒好水遞過去,用志愿者的口吻說:“辛苦了,喝點水吧?!?/br> 裴川也實在沒有倒水的力氣了,他伸手去接,卻被一只橫出來的小手拿走了杯子。 那只手白皙漂亮,剛剛才放在過他的腰上。 裴川抬眸。 貝瑤不說話,她抿著唇,把吳茉的水拿開,自己那杯遞過去。 一時間,議論聲漸起。吳茉臉色很難看,但她還知道裴川在這里,她打趣一樣說:“貝瑤,都是志愿者,你這是做什么?” 貝瑤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做什么,但縱然她懵懂,也知道吳茉的不懷好意。 女孩子生來就會多幾分敏感。 見貝瑤不理自己,吳茉說:“貝瑤,你這樣人家水都喝不著。也太過分了吧?!彼南?,裴川最好看看貝瑤有多不懂事。 貝瑤眸光清透,里面映出裴川的模樣,脆脆的聲音帶上幾分委屈,她拿著自己的杯子:“這杯才是加過葡萄糖的?!?/br> 他漆黑的眸看著她,并沒有怪罪的意思,喉結動了動。 師甜快要看不下去了,她利落地倒了一杯,又隨便倒了一堆葡萄糖進去,皮笑rou不笑:“來來同學,喝了喝了?!?/br> 裴川垂眸,接過師甜的水喝下去。他輕輕皺眉,師甜……到底是加了多少葡萄糖,甜得他味覺都難受。 這發展讓看熱鬧的摸不著頭腦。 最后見裴川喝了會長的水,才勉強覺得,啊一定是志愿者服務周到了。后面有到終點快支撐不住的,依然有人扶了一把,倒是把這件事帶過去了。 吳茉知道自己只有這一次機會,她上前說:“我扶你過去休息吧,那邊有運動員凳子?!?/br> 貝瑤莫名就是知道,他不會讓自己扶。只能抿唇看著他。 裴川看貝瑤一眼,她其實從不任性,這是第一次,被逼到算在發脾氣??v然知道或許她心中所想并不是自己期待那樣,可他心中卻像是被柔柔吹了口氣,軟得一塌糊涂。 他格開吳茉的手,沒看吳茉一眼,咬牙自己走過去。 短短二十米,他像是又死過一回。 吳茉臉色不好看,其實她也明白,她今天主動示好,就是和貝瑤撕開臉了。貝瑤單純,可是不是傻瓜??墒撬浩颇樉退浩颇?,她心中反而有種終于如此的暗爽。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裴川心里還記著韓臻的事,周圍還有很多同學,他忍住痛:“貝同學?!?/br> “貝同學”回眸,他低聲說:“我錢包放在山下了,能不能幫我拿一下?!?/br> 她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什么樣的錢包?” “黑色的,在賣水的小攤那里,我外套里?!?/br> 貝瑤心中懊惱,她現在一回想,也覺得剛剛自己不讓他喝吳茉的水好丟人啊。 她小臉微粉,聲音細細的,在他耳邊輕輕道:“嗯……裴同學,吳茉一點也不好?!钡谝淮伪澈笳f人壞話,她耳尖都紅了,眸光也羞得漾上淺淺的水色。 他低眸看她。 是啊,吳茉一點也不好。你呢,可以自薦嗎? 然而他到底還有理智,只能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嗯?!?/br> “貝同學”說完壞話落荒而逃了。 他強撐著看她去坐下山的車,痛得輕輕哼了一聲。裴川打電話給王展:“常青山,讓人上來一下?!?/br> 王展知道他一向逞強,給自己打電話肯定是很嚴重的事了。電話那頭王展額頭青筋暴跳,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王展走關系,讓人馬不停蹄上山送裴川下去。 另一邊韓臻氣喘吁吁跑上來,一看,只有吳茉還坐在那里,沒有貝瑤的身影。 少年汗水也濕了一大半襯衫,他跑過去,眼中的光都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