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孫神醫抿了抿唇,眼眶居然紅了起來,“殿下深受蠱毒殘害,現在雖已拔除,但蠱蟲吸收精血多年,傷了底子,只怕,只怕……”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皇帝捏緊了拳頭,一字一頓道:“只怕什么?” 孫神醫身子一顫,將聲音壓得很低,吞吞吐吐道:“只怕日后恐難有子嗣?!?/br> 晴天一聲霹靂當頭砸來,皇帝倏然間瞪大了眼,像是受不住打擊般晃了晃,連下巴上的胡子都開始抖起來,他伸手用力拍在桌上,騰地起身,然后又緩緩坐了回去。 是他害了衛昭,若不是當年他放任符氏興風作浪,這蠱又怎么可能跑得到他身上去,害了他一輩子! 他本是人中龍鳳,卻遭此劫難,單是無子一條,天下間就沒有男子能接受的了。 同時,也斷絕了立他為儲的可能。 宋時瑾面色不改,仿佛很是平靜就接受了這個消息,他側頭看著默默流淚的孫神醫,眨了眨眼。 你戲演的太過了! 孫神醫抽了抽鼻子,拉起袖子擦著眼角。半片大袖遮擋,他揚了揚唇角。 不這么哭,我會忍不住想笑的! 皇帝闔了闔眼,聲音粗嘎問道:“可還有得治?!?/br> 孫神醫正了正神色,俯首應道:“治愈此癥連一層的把握都沒,故草民不敢妄做保證,不過請皇上放心,草民定會盡全力一試?!?/br> 百般滋味難言,皇帝心潮翻涌,愣怔了好半天才接受了這個事實,“此事萬不可泄露出去半分,昭兒的身子朕便交給你了?!?/br> 孫神醫拱手領命,卻道:“可皇上這里……” 皇帝思忖片刻,揮了揮手道:“無礙,左不過也就是那些方子,你先隨昭兒回府,藥我會派人來取?!?/br> 孫神醫頷首道:“草民遵命?!?/br> 待人走后,皇帝看著宋時瑾,既愧疚又遺憾,若是沒有今日之事,圣旨上已經落下了他的名字。江山不可后繼無人,若他一意孤行,恐惹人詬病。 “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旁的事日后再說?!鳖D了頓,皇帝又道:“婚事朕許了?!?/br> 他已是行將就木,能早日看到宋時瑾成婚也好,若再耽擱下去,不知道自己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宋時瑾躬身應是,行禮之后起身退了出去。 當日下午,兩道圣旨便從宮里傳了出來,一道冊宋時瑾為靖王,接掌十萬大軍及原先符瀾手下的二十萬兵權,一道是賜靖王衛昭和安平縣主立即完婚。 婚期就定在一個月后,恰巧趕在張氏去世三個月的最后一天。普天之下莫非王權,既是皇上賜下的旨意,自然沒有人敢拿守孝說事。 不過這兩道圣旨還是在宮里宮外掀起了不小波瀾,畢竟都以為宋時瑾這次凱旋之后,登上太子之位是必然,誰知卻只是封了個靖王,可偏偏皇帝又許了他兵權,一時間連朝臣都摸不著頭腦,皇帝這是打的什么主意。 御史府的牌匾已經換成了靖王府,主子成功定親樂壞了一眾下屬,用不著特意吩咐,擔任老媽子一職的孟青早已安排了人為一個月后的婚禮做準備。 采買,打掃,裝飾,他還有好多事要做! 宋時瑾剛一踏進府門,孟青便抱著厚厚一摞禮單跑來:“主子,明日就是少夫人及笄的日子,屬下已經照您的吩咐將禮物和聘禮準備妥當,您瞧瞧可還有什么要補充的?!?/br> 宋時瑾拿過來細細翻閱了一遍,“就這么定了吧?!?/br> 孟青哎了一聲,拿起禮單退了下去,邊走邊琢磨著,要不要把主子的房間也重新裝飾一遍,黑漆漆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女兒家的味道,要是夫人嫌棄,怎么辦? 孫神醫在旁邊瞧了一眼,突然“嚯”了一聲:“你這是把整個靖王府都給送了啊?!?/br> “只要我有的?!彼螘r瑾挑眉,“全部都是她的?!?/br> 孫神醫擠眉弄眼,而后比了個大拇指。誰說木頭不懂討好女子來的,瞧瞧他這個徒弟,簡直個中好手! “可是,她知道你難有子嗣的事嗎?”見不慣他志得意滿,孫神醫極度不平衡。 宋時瑾嘖了聲:“難不難,到時候就知道了?!?/br> 孫神醫臉皮抽了抽,“這么不要臉,果真深得老夫真傳!” 第144章 翌日,天剛泛起魚肚白,顧懷瑜起了個大早,沐浴后換上采衣采履,端坐在妝奩前由著綠枝替她上妝。本就嬌艷的臉再精心捯飭一番后美得如同晨間初綻的牡丹,青絲如瀑披散下來,桃花眼尾暈開一抹粉暈,在朦朧的燈下眸光仿佛帶著鉤子,忍不住讓人想一看再看。 綠枝捏著篦子一下又一下梳理著烏發,替她盤了個少女髻,咽了咽口水道:“小姐,你真漂亮?!?/br> 顧懷瑜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倏爾展顏笑了笑,她這一生的路已經截然不同,不再凄慘,也不再孤獨,沒有經歷流言蜚語,沒有那些生不如死。前生種種如云煙飄散,現在她有愛她的人,以及她愛的人。 “小姐,您先用點東西,及笄禮冗長繁雜,忙完了都得晌午?!奔t玉端著托盤進來,將里頭備著的吃食放到桌子上。 顧懷瑜點頭,剛吃了沒兩口,林修言便來了,身后還跟著幾個捧著盒子的小丫頭。 “大哥怎么這么早過來了?”顧懷瑜起身,視線落到那幾個盒子上:“這是何物?” 林修言撩袍坐下,揚聲道:“有人托我送來的,你且看看?!?/br> 丫頭們將手中的盒子打開,里頭發笄、發簪、發冠一應俱全,以金為底紅翡嵌之,具是精雕細琢,燭火一晃仿佛能見螢光繚繞,美得不可方物。 “哎,也不枉你偷跑都要去看他?!币娝抗忾W閃,林修言打趣道:“這個妹夫,我尚還算滿意?!?/br> 顧懷瑜撩了撩頭發,笑道:“那是自然?!?/br> “嘖?!绷中扪钥此谎郏骸斑€沒嫁呢,這胳膊肘都拐上天了,你要記得我可是你娘家人,少氣點我,不然日后我可不替你撐腰?!?/br> 綠枝咯咯笑了兩聲,趕忙捂住嘴退到了一旁。 顧懷瑜正了正神色,看著他認真道:“大哥,謝謝你?!?/br> 謝你,不止是幫了我許多,還給了我從未體會過的親情。有時候她在想,要是她生在二房,多好。 “傻丫頭!”林修言起身,伸手在她額頭上輕敲了一下:“總之你記得,我是你大哥。外頭人多我去看著,你先吃點東西墊飽肚子?!?/br> “嗯!” 顧懷瑜的及笄禮起先并未大張旗鼓廣邀眾人,榮昌王府方才獲罪,雖未牽連到她與旁人,但在此風口浪尖肆意慶賀,未免有些不合時宜。 考慮到此情況,老夫人日前與江氏商議過此事,方才定下小辦一場,又因著女子及笄是人生頭一件大事,兩人也不愿委屈了她去,正是頭疼請誰做正賓禮贊之時,皇帝忽然來了口諭。 原來宋時瑾早在出征前已經替顧懷瑜請好了,正賓乃柳貴妃,禮贊乃輔國公夫人何氏,贊者是柳貴妃生母,執事是顧懷瑜請的四公主衛靈綰和林織窈以及陳欣瀾。 這般排場之大可謂是前無古人,皇帝竟然允了柳貴妃出宮,又加上昨日連發的兩道圣旨,那便擺明了他根本不介懷此事,是以今日前來觀禮的嘉賓簡直是集齊了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柳貴妃同樣也起了個大早,帶著衛靈綰出了宮門便準備直奔林府而去,誰料剛一登上馬車,就被窩在角落的黑影嚇了老大一跳。 衛靈綰正欲上去踹上一腳,黑影忽然喊了起來:“皇姐,皇姐,別動手,是我!” 柳貴妃詫異地看著衛堯:“堯堯,你躲在這里作甚?” 衛堯撓了撓頭發,嬉笑道:“瑜jiejie及笄,我也想去看……” “不行?!毙l靈綰翻了個白眼,開口道:“今日人多母妃與我都顧不上你,你可別去添亂了?!?/br> “什么添亂!”衛堯跳腳:“我已經同父皇說了,父皇也同意了的。我本來還想等我長大便娶瑜jiejie,現在被皇兄捷足先登,我連去看看都不行嗎?”衛堯委屈,都說好了公平競爭,他還沒來得及見瑜jiejie,皇兄就出了手,這事簡直不厚道。 “娶什么娶,你才多大啊?!毙l靈綰輕輕揪著他的耳朵,“你再說這種胡話,當心別人笑你,你知道什么叫娶親嗎?” “怎么不知道!”衛堯一邊歪著頭一邊道:“娶親就是娶媳婦,媳婦就是對自己好的人,雖然你也對我好,但你是我jiejie,所以你不是?!?/br> 衛靈綰簡直要被他氣笑了,轉頭看著柳貴妃道:“母妃,你也該請人教教他了!”這說的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嗯,母妃也有此意?!绷F妃無奈地笑道:“罷了,他愿意去便去吧,只一點,到了地方不可甩開侍衛亂跑,不然……我便把你吊在房梁上抽鞭子!” 衛堯高興了,一頭扎進柳貴妃懷里,“好,我絕不亂跑?!?/br> 馬車平穩的上了路,因著車內有衛靈綰與衛堯在,氣氛倒是歡快的不得了,駛了一大半路程時,柳貴妃便聽得外頭吵吵嚷嚷的聲音。 衛靈綰撩起簾子探頭一瞧,前面巷口處有三個流里流氣的男子正圍著一人拳打腳踢,那人抱著頭拼命的打滾,還是擋不住不停落到身上的腳,一見有華貴的馬車路過,手腳并用就準備往巷子里爬,沒兩步又被人揣倒在地。 “怎么回事!”隨行的侍衛恐是歹人做戲,為保安全上前呵斥道:“你們干什么的!” 那三人罵罵咧咧猛地回頭,馬車前開路的侍衛手已經握在了刀柄上,一見這么大的陣仗,三人差點被嚇得尿褲子,當即點頭哈腰:“軍爺恕罪,軍爺恕罪,小的這就走,這就走?!?/br> “等等!”護衛瞟了一眼地上的人,抬了抬下巴問道:“怎么回事?” “這狗東西,偷了小人的東西,所以小人才……”其中一人趕忙解釋:“小人不敢了?!?/br> “滾吧!”不欲再多耽擱時間,護衛揮了揮手,那三人便屁滾尿流地跑了。 馬車緩緩駛過之時,衛靈綰正巧看到地上那人抬頭,立馬跟見了鬼似的將簾子放下,捂著心口舒氣。 衛堯湊過去,準備再撩開簾子,卻被衛靈綰一把拉?。骸皠e看,怪滲人的?!?/br> 柳貴妃笑了笑,緩緩道:“你可知她是誰?” 衛靈綰搖頭,那人沒有頭發,臉上全是扭曲的疤,只有一只渾濁的眼睛睜著,另一邊是黑洞洞的眼眶,看起來極其恐怖,她可以確定她從來沒有見過此人,不然她不會忘記。 “林湘?!蓖鲁鰞蓚€字,柳貴妃懶洋洋地靠在車壁上,“這樣都不死,當真是賤命好活啊?!?/br> 衛靈綰目瞪口呆,驚訝的嘴里可以塞的下一顆雞蛋,不過再一想她做的那些事,方才不知情時對她的可憐又化成了一句:“活該!” 而地上的林湘則掙扎著起身,拖著瘸了的一條腿飛快躲進巷子里。 她在牢里這三個月過的可謂是生不如死,那日顧懷瑜來看過她之后,牢頭便不再管她,由著那些婦人折磨自己,活生生打瞎了她一只眼睛,踩斷了她一條腿,好幾次她都被打到暈死過去。 她怎么出來的她不記得了,只知道醒來的地方是城郊的亂葬崗,到處散發的腐臭味和森森白骨,都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在里頭躺了一天后,她身上才有一點力氣。她沒有生活的能力,也不想死,這時她想起林修睿說要放她回顧家,所以啃了些樹皮填飽肚子后,她偷摸來到了城里,誰知卻聽說林修睿謀反被判了剮刑,她怕被人發現后自己再次被關,所以倉惶躲了起來。 沒有吃的,她便去偷,哪知道第一次就被人逮住了,一點沒有吃著不說,還被人打了一頓。顧懷瑜要與宋時瑾成親的消息她也聽說了,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絲毫敢去找麻煩的心思,只能暗自嫉恨,背地里詛咒。 正靠墻喘著粗氣,就聽得旁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林湘心里一緊,那人已經停到了她跟前。 來人是一個中年壯漢,皮膚黝黑渾身泛著臭味,瞧見她時嘴角一咧,露出滿口黃牙。 “貨色不錯,再砍去一雙手還能多討點錢?!?/br> 林湘已經開始瑟瑟發抖,可她連救命都不敢喊,官兵一來她死的更慘,“你想干什么……我這么丑,你就是捆了我也沒人要的……你放過我……” “呵呵?!蹦侨诵α诵?,取了個麻袋出來兜頭就攏了過去:“要的就是你這種又丑又殘的!” 待男子扛著林湘離開后,巷尾忽然飛下一人悄悄跟了上去,晨曦將他的五官照得清晰,正是瞿軼。他原還不明白為何主子最后改了主意,又留了林湘一命,現在想想,死豈不是太便宜她了,時至今日還不悔改,出來后竟然敢詛咒夫人。 看著那人七拐八拐鉆進一間平房,瞿軼笑了笑。但凡繁華之地都有一項買賣,術語有稱“采生折割”,他已經暗中摸查了許久,讓林湘多受點罪順便借機摸到他們的老巢,能一網將之打凈,也算是一舉兩得。 顧懷瑜用完簡單的早膳,柳貴妃一行便到了,所有賓客都已入了席,命人將首飾交給衛靈綰三人,聽得樂曲聲一響,她才自東廂房出去。 笄禮需得換三套衣服,由簡單至繁復,由素雅至精貴,耗時長久。 顧懷瑜梳著少女發髻穿著簡單的襦裙緩步而來,跪坐到笄者席上,視線一轉便看到了正前方的宋時瑾,不由莞爾一笑,又飛快正神,一臉端莊。 宋時瑾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眸中的溫柔幾乎要將人溺斃。柳貴妃的母親唐氏以盥洗手,拆開她的頭發,一邊說著祝詞一邊替她將青絲挽成繁復的髻,他細細看著,心念不由轉到了成親的時候,這般簡單的服飾穿在她身上都美的令人炫目,若可以,他都想在那日將她藏起來,只能自己一人瞧見。 眾人視線在宋時瑾身上停留片刻,又慌忙撤開眼神,萬不想冷血冷面的靖王,也會有此種表情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