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除服禮算是成了。 楊萱早給楊桂準備了新衣,寶藍色的直綴,衣襟處繡著兩朵小小的紫紅色的寶相花。 她則換了件嫩粉色的襖子。 襖子式樣極簡單,上面沒有繡花花草草,只在腰身處捏了兩道褶,便是這兩道褶將她的腰身完全襯托出來,柔軟而纖細。 往上是讓人心動的美好弧度,往下則是一汪靜水般的湖綠色羅裙。 整個人仿若亭亭蓮花,清婉素雅。 蕭礪看得心頭火蹭蹭往上躥,回到京都就迫不及待地讓李山寫聘書。 李山拿喬,“聘書可不是隨便寫的,不得一錢,何以潤筆?” 蕭礪冷冷地看著他,“開個價?” 蕭礪長得身高馬大,李山也不矮,兩人身形仿若,又都是粗獷的長相,遠遠看上去好像兩尊對峙的瘟神。 楊桂跟薛大勇嚇得大氣不敢出,偷偷溜進內宅告訴楊萱,“蕭大哥跟先生打起來了?!?/br> 楊萱大吃一驚,提起裙角往外跑,才走出院門,就見蕭礪大步走過來。 楊萱奇道:“不是跟先生打起來了嗎?” “他訛詐我,”蕭礪目中流露出絲絲笑意,將手里紙箋遞給楊萱,“讓他寫了聘書?!?/br> 聘書就是定親文書,上面寫著兩人生辰八字,男方交給女方家里供起來以驗吉兇。 楊萱接過看一看,彎起眉眼,“我這就擺香案?!?/br> 蕭礪道:“之前合過八字,都說是極相合的,不用供奉,你收著就成?!?/br> “這是有講究的,”楊萱笑道:“咱們已經略去許多禮數,這個不過是供奉三天,只當是稟報祖宗一聲?!?/br> 蕭礪抿緊嘴唇不再相勸。 楊萱在廳堂的正北方位架起供桌,擺上香爐并四碟瓜果,再恭恭敬敬地將聘書放在供桌上,上了三炷香,跪下拜了三拜,低聲念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女楊萱愿與蕭礪結成夫妻,愿列祖列宗成全?!?/br> 蕭礪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舉動,悄悄攥緊了拳頭,“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蕭礪誓要娶楊萱為妻,你們成全也罷,不成全也罷,這親事我結定了?!?/br> 他是去合過兩人八字,可先后找過三位高僧,又去凈虛觀請道靜法師參合,都說楊萱從八字來看是已死之人,不可為婚…… 第148章 已死之人什么意思, 不就是說楊萱是鬼? 真是無稽之談! 都說鬼見不得陽氣,沒有影子,可楊萱經常正午時分站在院子里,小臉被曬得紅撲撲的。 月上中天時, 他們一道在院子里溜達, 他的影子長, 她的影子短,時而分開時而匯在一處。 而且他抱過楊萱, 她的身體溫熱馨香, 總是有股茉莉花的清香;他也親吻過她,她的唇水嫩柔軟,夏天會有西瓜的甘甜, 前陣子院中桂花樹開了花,她忙著腌制桂花, 唇上便沾了桂花糖的甜膩。 這樣的楊萱怎可能是鬼? 蕭礪不信這個邪,心底卻隱約有些打突。 夜里兩人照舊湊在炕桌前, 楊萱給文竹的兒子做棉襖,蕭礪則一張張往紙箋上蓋印章。 從中秋節前,這套孝親紙箋便賣得非?;馃?, 尤其大紅跟淺綠兩色, 因為少而越發珍貴, 甚至有人捧著銀子求到張永旭頭上。 張永旭人小, 心眼卻夠用。 鋪子里有羅掌柜坐鎮, 還有元老錢多, 哪個說話都比自己這個小學徒管用。 為什么不求那兩人,偏偏求到自己頭上? 還不是覺得他年紀小,容易被哄騙? 張永旭毫不猶豫地回絕了,卻私下里請教錢多,“……紙箋賣得火,東家怎么不多備點兒,每天才賣一百張,不到一刻鐘就賣完了,而且價格翻兩倍也有人買?!?/br> 錢多笑著告訴他緣由,“價錢定得低是因為東家不圖利,只求宣揚圣上愛民之心,至于每天一百張,則是為了鋪子的利益。這樣可以勾著客人多跑兩趟,一是順便賣別的貨品,二來讓別人看著熱鬧。做生意不怕熱鬧,只怕冷清,要是門口沒幾個人光顧,鋪子差不多也要關門了?!?/br> 張永旭恍然大悟,趁機把以前疑惑多日的地方問錢多,錢多毫不藏私,將其中關竅一一解說明白。 張永旭一下子開了竅,接待客人時,話就能說到點子上,不再像先前那樣東一榔頭西一斧子。 前幾天楊萱去查賬,錢多好一個夸贊張永旭,說再有兩個月,張永旭就可以獨當一面游刃有余了。 等蓋好印章,再逐一將紙箋摞整齊,已接近二更天。 蕭礪便催著楊萱去睡,他自己把炕桌收拾了,就歇在大炕上。 楊萱重新給他縫了被褥,都是用新彈好的棉花,褥子絮得厚,躺上去松軟舒適,被子用雪青色綢布當被面,縫了灰藍色被頭,雅致大方。 枕頭也是新做的,以洗過又干透了的蕎麥皮做芯,里面塞只小小的香囊,夢里都帶著一股清甜。 仿佛楊萱就在他身邊。 正值月初,月亮尚不見蹤影,星星倒繁盛,掛在墨藍的天際,一閃一閃兀自亮著。 秋風有些緊,拍打著窗欞,桂花樹的枝椏透過綃紗在墻上映出斑駁陸離的影子。 蕭礪心頭一動,披著外衫悄悄下了炕。 供桌上燭光搖曳,聘書被風吹動,忽然朝著蠟燭飛過去,蕭礪眼疾手快,“嗖”地躥過去把聘書捏在手里。 燭光“啪”爆了個燭花,旋即恢復了平靜。 蕭礪將聘書重新擺上去,燭光緊接著又跳躍起來,飄飄忽忽的,極為詭異。 他走到門口,見門關得嚴實,雖有風從門縫鉆進來,可根本吹不到供桌那邊。 蕭礪回到供桌前,看著被吹得亂動的聘書沉默數息,從懷里掏出短匕,在指腹輕輕劃了下,有血珠自傷處沁出來,沾染在刀刃上。 蕭礪把沾了血的短匕壓在聘書上,冷冷地環視下四周,在椅子上坐定。 蠟燭靜靜地燃著,再無風起。 一夜無事,待天色漸白,蕭礪收起短匕,胡亂洗把臉,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撩起帳簾。 楊萱睡得踏實,小巧的鼻翼輕輕扇動,氣息悠長均勻。烏壓壓的墨發堆在枕邊,襯著那張臉越發地白凈。 白凈且安寧,像是剛剝去殼的雞蛋,半點瑕疵都沒有。 這是他心心念念要娶的妻,溫溫軟軟的,怎可能是已死之人? 蕭礪伸出手,指尖不曾觸到她面頰便已縮回。 癡癡地凝望她片刻,復又掩上帳簾,大步走出去。 聘書供了三日,蕭礪連著守了三夜,等到第四天頭上,高興地拿給楊萱看,“就說是大吉喜事,根本不必要供?!?/br> 楊萱笑笑,將聘書仔細地收在抽屜里,順手拿出一雙襪子,“大人今兒去東條胡同嗎?要是去的話,把這個帶給范公公,明天是范公公生辰?!?/br> 襪子底繡了一對鹿,因怕硌腳,又襯了層細棉布。 蕭礪端詳番,問道:“花這么大工夫繡在腳底下,別人也看不見?!?/br> 楊萱嗔道:“古畫上的老壽星不都是騎著鹿嗎?別人看不看見不相干,總是我一份心意?!?/br> 蕭礪“嘿嘿”傻笑兩聲,將襪子踹在懷里離開。 明天也是楊萱生辰,因她要行及笄禮,蕭礪自然要留在家里,故而只能今日去給范直賀壽。 日影西移,蕭礪騎馬來到東條胡同。 程峪跟錢多已經到了,范直尚未回來。 程峪掃一眼意氣風發的蕭礪,笑問:“聽說你打算定親?” 蕭礪“嗯”一聲,面上露出不加掩飾的得意,“已經定下了,從大興回來之后就寫了聘書……明天行及笄禮?!鳖D一頓,“你們得送禮?!?/br> 錢多睜大雙眼,“這是姑娘家的事兒,我們幾個男人摻和什么?再說,這禮也沒法送,送梳篦送釵簪,你樂意?” 蕭礪想想,的確不愿意楊萱戴別人送的首飾,遂道:“可以折成銀子?!?/br> 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樣。 錢多掏出荷包,萬分不舍地掏出一兩銀子,“半個月的工錢……等月底,一定要讓小四嫂給我漲工錢,起早貪黑地干活不說,還給她帶著學徒?!?/br> 程峪不缺錢。 他每年從醉墨齋得一分利,頭一年得了四十兩,去年得了一百二十兩,今年還差三個多月封帳,醉墨齋的收益已經將近三萬兩。 聽說其中還有豐順帝的賬目,可不管怎么算,他至少能得上千兩銀子。 程峪很大方地掏出個兩只十兩的銀元寶放在蕭礪掌心,“這是我跟小九和小十一的,代我們幾個給楊姑娘賀喜?!?/br> 錢多眼都直了,氣道:“大哥真不厚道,單替小十一出,怎么不把我這份也出了?” 兄弟幾人其樂融融,而范直也正跟豐順帝告假,“明兒是老奴生辰,家里幾個兔崽子說要給老奴做生日,老奴明兒晚些過來伺候圣上?!边呎f邊往豐順帝手旁的茶盅里續上水。 宮里稍有些頭臉的太監,都會認幾個干兒子給自己養老送終。 豐順帝并不奇怪,端起茶盅大口喝完半盞,“不用,朕允你閑散一天?!?/br> “老奴謝圣上恩典,”范直應著,卻不肯走,磨磨蹭蹭地道:“說來也巧,楊姑娘跟老奴是同天生日,明兒正值及笄,聽說她前幾天行過除服禮,剛跟蕭千戶定了親,真算是雙喜臨門啊。老奴尋思送樣賀禮過去,又怕不妥當,老奴這不算是勾結外臣吧?” 豐順帝瞪他兩眼,“你平常還少結交外臣了?別以為朕不知道,金吾衛幾個參將見到公公可是客氣得很?!?/br> 范直笑著解釋,“這都是應該的,老奴在宮里走動,少不得跟他們交往,可蕭千戶不一樣……”說到此,聲音頓了頓。 豐順帝沒聽清他后一句,手指輕輕叩著杯壁,轉身吩咐旁邊太監,“到坤寧宮傳個話,就說楊姑娘明兒及笄?!?/br> 太監應一聲,走到門口吩咐幾聲,自有專門跑腿的太監去告訴皇后。 范直眸光閃一閃,接著先頭的話,“蕭千戶性子爆,前陣子又被人彈劾?!?/br> 豐順帝“哦”一聲。 范直從案旁成摞奏折下面抽出一本,“還是跟夏懷寧的糾紛,聽說夏懷寧欺侮楊姑娘,蕭千戶一氣之下給他去了勢?!?/br> 輕飄飄地把事情定了性,又將奏折打開,攤在豐順帝跟前。 折子是嚴倫寫的 嚴倫極為推崇駢體,辭藻華麗對仗工整,每兩句都得要合轍押韻。不但講究文采,更能深入挖掘,直接把兩個男人情仇愛恨之事上升到武夫羞辱士子的高度。 折子末尾連著質問四句,意思是朝廷若是容忍此舉,會將天下學子置于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