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而且,說不定蕭礪臘月就能回來。 現在文竹跟春桃住了西廂房,松枝住在東跨院,蕭礪是屋主,難道要住廂房? 這會兒把西次間騰出來,楊萱可以好生收拾一番,讓蕭礪住得舒服些。 忙忙碌碌中,就到了冬月初二。 楊萱穿件棉襖,再披上厚棉斗篷,頭頂扣著帽子,手里套著暖袖,胳膊肘挎一只包裹,裹得嚴嚴實實跟粽子般晃悠著去了醉墨齋。 進門便有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清甜的幽香。 錢多熱情地接過楊萱手里的包裹,“今天格外冷,還以為東家不能過來?!?/br> 楊萱褪下厚棉斗篷,拂了拂鬢邊被帽子壓亂了的頭發,笑一笑,“我怕不發工錢你餓肚子?!睂⒍放癔B好搭在椅背上,眼角掃過窗臺上供著的水仙,驚訝道:“難怪聞到一股甜香,竟是開花了?” 錢多笑道:“大前天就開了?!?/br> 羅進說屋里太冷,客人手指凍得僵硬,沒法試墨。所以剛入冬,醉墨齋就點了火盆。 屋里暖和,水仙便開花早,在紙墨香中格外多了絲沁人肺腑的甜香。 楊萱正在欣賞,忽聽身旁有人招呼,“二姑娘?!?/br> 側眸一看,卻是范誠,穿件寶藍色緞面直綴,正幽幽瞧著她,臉上神情似是驚訝又似是歡喜,分辯不清。 楊萱淡淡應一聲,“范公子?!?/br> 范誠重重舒口氣,“我托請過好幾位同窗打聽姑娘下落,都說不知道……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姑娘,姑娘一向可好?” “你說呢?”楊萱反問,瞧見范誠臉上漸漸泛起羞窘,遂譏刺一笑。 去年范三太太死乞白賴地上門求娶,把楊萱夸得天上有地下沒,才過一年,剛聽到點風聲,就忙不迭地來退親。 既然惦記著她,退親時怎就那么痛快? 事過境遷,她已經把他當路人了,又上趕著套什么近乎? 楊萱不打算再搭理他,解開帶來的包裹卷,取出只木匣子,匣子里面蒙了層細棉紙,底下裝著十幾只沁香園的點心。 錢多立刻掂起一只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問:“那邊生意好不好?” 楊萱嘆口氣,如實回答:“不好,每天做出來的糕點都賣不完,現在天冷還好些,要是夏天放不住可就麻煩了?!?/br> 錢多咽下嘴里點心,喝口茶漱了漱,“不應該啊,味道挺好。會不會價格定高了?” 楊萱苦笑,“不高,比起其它鋪子,我們算便宜的……之前我去附近幾家鋪子都轉過,比著他們家的價格定的?!?/br> 錢多搖搖頭,“東家這想法欠妥當,該什么價格就是什么價格,咱們貴有貴的道理,便宜有便宜的道理。明天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楊萱歡喜道:“如此多謝你了,要是能找出緣由來,往后鋪子里的點心隨便你去吃,不用花銀子?!?/br> 錢多樂呵呵地答應了,取出上個月的賬本遞給楊萱。 頭一頁是匯總,記錄著這個月的進項、支出和純利,還就按照筆墨紙硯分門別類地記著各項利潤。 跟前兩個月一樣,筆跟硯臺收益最多。 筆靠得是量大,每支筆賺五文,一百支筆就是五百文,而硯臺是利潤高,賣一方硯臺能抵三百支筆。 再就是筆洗、筆筒、鎮紙等也有收益。 唯獨紙跟墨錠是只勉強能維持著不賠本。 可文具鋪子里要是沒有這兩樣卻萬萬不行。 楊萱扒拉著算盤珠子合算過頭一頁的數目字,又繼續往下翻。 底下則是從初一到三十每天的流水賬目。 賬是羅掌柜做的,雖然項目繁多,但是他一手蠅頭小楷極為工整,半點不覺零亂。 頁目最下面是當天收支匯總,還有錢多獨一無二的簽字。 楊萱費了將近一個時辰把賬目核對完,猛抬頭發現范誠竟然還在店里,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 第103章 楊萱穿著素淡, 湖藍色棉襖, 石青色棉布羅裙, 都是極簡單極普通的樣式, 別說繡花了,衣襟處連片竹葉都沒有。 只發髻處簪著一朵小小的珠花,算是渾身上下唯一的飾物。 整個人仿似空谷幽蘭, 清清冷冷的。 范誠驟然就想起去年夏天,他們坐在大興田莊的樹蔭下, 楊萱穿嫩粉色衫子, 白凈的臉龐蘊著淺淺霞色,“我給三哥繡個考袋吧, 三哥喜歡什么圖樣?” 正午的太陽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下來, 照出斑駁的光影,楊萱亮晶晶的雙眼正在光暈中,溫柔且明媚。 才只數月不見, 她臉色變得憔悴,性子也變得……刻薄了。 跟鋪子的伙計竟是有說有笑。 而且還自己開鋪子,天天拋頭露面,因為一文兩文錢的小利算計。 范誠自責不已。 假如他沒有退親, 而是看到楊家落敗立刻把楊萱接回家里照顧,她肯定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成為一個市井婦人。 見楊萱要離開,范誠忙出聲阻攔, “二姑娘?!?/br> 楊萱挑眉, “有事兒?” 范誠四下看了看, “二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不用,”楊萱斷然拒絕,“范公子是讀書人,想必不會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br> 范誠面色紅了紅,再回頭瞧了眼,掌柜的正斜靠在椅子上,兩眼微闔似是在打盹,那個話多的伙計在整理筆筒里的毛筆,也沒有注意這邊。 心中略略松了松,低聲道:“二姑娘,我上個月參加鄉試,已經成為舉人了?!?/br> 楊萱抿抿唇,“恭喜!” 范誠瞧見楊萱唇角的淺淺笑意,似是得到了鼓勵,繼續道:“明年我還想試試春闈,這科考生少,興許能取中,即便考不中也沒關系,我現在每月十兩銀子月錢,加上前兩年攢下的,差不多有二百兩,姑娘拿著去用,別再出來拋頭露面了,名聲不好?!?/br> 楊萱仰起頭,打量范誠兩眼,“范公子當真這么以為?” 范誠重重點點頭,很認真地說:“二百兩省著點花用足夠三五年用的了,以后我還能再攢出來?!?/br> 楊萱笑笑,“多謝范公子好意,很抱歉,我不需要!第一,我沒覺得拋頭露面有什么不好,反而,花著爹娘銀子養別的女子,更不能接受;第二,二百兩銀子我還真沒看在眼里,我要給弟弟請先生,要置辦宅子,以后要給他準備聘禮,范公子幾時能自己養活自己了,再動腦子想想?!?/br> 說罷,披上斗篷,扣上風帽,撩簾離開。 范誠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半天沒出聲。 錢多將他之前選好的筆墨拿過來,笑問:“公子,這些東西您還要不要了?” 范誠回過神,忙道:“要,要,多少錢?” 錢多一五一十地算過,“看在公子跟我們東家認識的份上,把零頭去了,共是六百二十文?!?/br> 范誠遞給他一吊錢。 錢多邊數算,邊道:“公子聽小的一句勸,幫人不是這么個幫法兒。公子真要對我們東家好,就離得遠遠的,兩不相干。如果實在過意不去,我們東家有家點心鋪子不賺錢,公子多去照顧下生意也就是了?!?/br> 范誠拿著筆墨,收好找回來的銅錢,默默地走了。 楊萱對范誠并沒有多大恨意,只是覺得范誠“幼稚”得可笑,都年近二十了,做事情還這么不動腦子。 現在范誠尚未成親,從范三太太手里摳銀子花,可能范三太太不會太過計較。以后娶了妻子呢,每個月還省出銀子接濟外頭的女人,家里妻子能高興? 要是娶個強悍的,說不定能尋到外面把人生吃活剝了。 就這樣還自以為是對她好…… 范三太太那么精明能干的人,怎么養得范誠絲毫不通人情世故? 楊萱一路腹誹著回到椿樹胡同,不成想床頭竟然又多了一封信。 摸起來很厚實。 楊萱不由微笑,低聲道:“就是不應該給你寫信,也讓你知道一下掛念人的滋味?!?/br> 因為上封信依然只有半頁,楊萱心里存著氣,有意沒有回復。 果然蕭礪就主動寫了信回來,而且前所未有地寫了三頁。 信上寫他在大同過得很好,大同已經下過兩場雪,比京都要冷一些,但是穿著兔皮夾襖就很暖和。衛所里隔三差五會宰一只羊,羊rou片下來涮鍋子吃,羊架子則燉成羊湯,里面放蔥段姜塊,還會灑一把芫荽末。他不喜歡吃芫荽,每次都要撇出去。晚上喝一碗熱熱的羊湯,整個夜里都不覺得冷。 讓楊萱也去買些羊rou羊骨頭給楊桂燉湯喝。 他建議楊萱買山茶,山茶花朵大,過年時候看起來喜慶。至于院子里,等四月他回京都,一起栽棵桂花樹,這樣到了秋天,滿院子都是桂花香。 然后再安上石桌石椅,夏天可以在院子里吃飯…… 看罷信,楊萱既是歡喜又覺得難過。 很顯然蕭礪年前是趕不回來了,要等到四月……還有小半年的時間。 楊萱悵惘地再讀一遍,把信收進匣子,對春桃道:“等明兒買些羊rou回來涮鍋子吧,再燉鍋羊湯,冬天喝羊湯補氣?!?/br> 春桃笑著應好,“姑娘也該喝些rou湯養養元氣……其實別人家里說是守孝,也并沒有吃全素,都是表面看著素,私下里沒斷著吃rou?!?/br> 這幾個月,因為有楊桂跟薛大勇,家里隔三差五就買rou,但楊萱卻是一口沒沾過,都是挑著青菜葉子吃。 楊萱忍俊不禁,“你又知道了?” “以前王嬤嬤說的,有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偷偷在屋里藏一罐rou干,饞的時候就吃幾塊……” 看楊萱好似不相信的樣子,春桃又補充,“真的,王嬤嬤有個同鄉就在那個什么府里當差,瞧見過下人買了rou干送到夫人院子里?!?/br> 楊萱笑笑,“我也不是全素,上次包的蘿卜餡餃子,里面不也有rou末?”頓一頓,“看著哪天天兒好,咱們去豐臺買兩盆茶花,再買幾個水仙球回來養。醉墨齋的水仙已經開花了,聞著很香?!?/br> 春桃應道:“以往咱們都是冬月養水仙,正好過年時候開。不如后天就去,叫松枝也跟著?!?/br> 楊萱點頭,“對,之前竹韻軒擺的花就是松枝和松蘿去挑的,”想一想,又道:“你跟松枝帶著阿桂他們去,我和文竹到鋪子里……就是得好生看著阿桂,別讓他給人踩了苗子或者碰掉花骨朵?!?/br> 兩人商定,待松枝跟文竹回來就把此事告訴他們。 松枝毫無異議,極痛快地答應了,“好,我認識兩個花農,家里養的花木不錯,而且他們不糊弄人,賣的花苗都是實打實長出根來的,不像有些人,在花圃里看著好,挪回家沒幾天就枯死了?!?/br> 笑一笑,對楊萱道:“今天點心賣得多,范家少爺去買了一兩半銀子的點心,兩手提不動,現叫了輛車給他送回去?!?/br> 楊萱長長呼口氣,沒作聲。